十六 二爷回家

　　二爷拜见了永清的外室，是个娇滴滴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不是个戏子，就是个窑姐。要不是看在永清哥的面子上，二爷打死也不会搭理她的。那女人倒是没有嫌弃二爷，蛮客气地问了一些家长里短，二爷心里好受了很多。人哪，也许不能看表面。历史上有很多的妓女也是名垂青史的，二爷就很佩服《大战黄天荡》里的梁红玉。
　　这天，二爷闲着没事儿，就在街上遛达。结果，越遛达越远，在一个僻静处，突然被人用麻袋套住了。二爷吓得竟然喊不出声来，等缓过神，已经被扔在一件黑屋子里。
　　透过窗户上地一丝光亮，二爷发现屋子里有几十个人，一个个神情沮丧。问旁边的人，那人说，倒霉，准是日本人抓劳工。
　　“抓劳工是啥意思？”
　　“就是把我们抓到日本替日本人干活。”
　　啊？二爷如同掉进了冰窟窿，这下永清哥能救我吗？以前听说过绑架，我这不也是被绑架了吗？二爷突然大喊一声“救命啊”，不想门外冲进个人，一脚飞来，二爷一头撞在墙上，晕过去了。
　　等二爷醒来，屋里的人都不在了，可是门还是反锁着。二爷趴在门缝里往外看，一群人被宪兵押着上了一辆大汽车。
　　二爷觉得额头上，脸上黏糊糊的，抹了一把，凑在光亮处一看，是凝固了的血。
　　“自己咋就落下了呢？天啊，他们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才不稀的要了？”二爷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什么叫因祸得福啊？这就是。老天！有人可怜我啊，那我可得赶快出去。
　　可惜，这屋子比上次那屋子还结实。晃了几下门，根本就没动。趴在门缝里往外看，院子里有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有时候一队队的黄衣服呼啦啦走过去，二爷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渐渐的，院子里几乎不来人了。二爷看着门缝透过了一线蓝天，自己要是孙悟空可就好了。母亲，大哥，水莲，四个孩子，素荷，你们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要是我就这样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可咋活啊。二爷止不住泪流满面，可又哭不出声来。
　　过了两三天，二爷似乎被人忘了，也没吃的喝的，眼睛开始发花。这下可真的完了。永清哥能找到我吗？难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第三天快中午了，二爷有气无力地趴在门缝上。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前走过，好像是唐春才。
　　二爷简直是拼命叫喊，拼命敲门。唐春才懵懵懂懂走过来，隔着门问：“谁？谁在叫我吗？”
　　“哎呀，我是姜永足啊。”二爷几乎是哭着喊道。
　　唐春才找了个铁锤把门锁砸开，满脸的疑惑：“二哥，你咋在这里呢？我不是在做梦吧？”
　　二爷心里那个恨哪，要不是你作孽，我还能落到这个地步？可又不能直说，就编了套瞎话，大泪哗哗地流着说了一通。说得唐春才唏嘘连声：“二哥啊，真像说书的啊，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信啊。”
　　二爷问，你怎么在这里呢？我刚才也是瞎蒙的，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来，唐春才带人杀了孙传珠，被八路军追杀，在家乡呆不下去了，就跑到青岛当了警察。今天正巧又抓了一批犯人，其实就是给日本人抓的劳工。
　　“二哥，你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必当相报，这恐怕是老天爷安排的。”唐春才很是动情，弄得二爷感觉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心想，这本来是要除掉唐春才的，没想到今天还得求他相救。唉，这是命运折腾人哪。
　　二爷走出门口老远，想回头看看，唐春才一把扳过他的头，低声说：“二哥，你是唯一一个自由走出这个院子的犯人，赶紧走。”
　　唐春才找车把二爷送到即墨路，给了他些盘缠：“二哥，还是早一点回家吧。听说咱家那里基本上都是八路的天下了，这日本人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你？”
　　“唉，二哥，我不可能回家了，死无葬身之地也完全有可能啊。”唐春才脸上很是沮丧，这可从来没有过的。
　　二爷看着唐春才远去的背影，有些佝偻，好像还有些腿瘸，这哪有以前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的样子呢？人哪，真是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二爷走在路上，阳光穿过周边的高楼，一缕缕洒在路北面的建筑上。街上的人不多，店铺的老板或营业员有的在漫不经心地着报纸，有的在街边和周围的邻居聊天。这份悠然自得，给行走在路上的人以悠闲宁静的感觉。
　　二爷颇有感慨，命运就在一瞬间哪。走着，看着，想着。突然前面窜起浓烟，不一会儿就大火熊熊。二爷紧跑几步，竟然是前几天吃饭的聚福楼着火了。顾客哇哇乱叫，灰头土脸往外跑。
　　二爷心里一惊，看来真的不能再这里呆了，这不是我呆的地方啊。
　　回到永清哥家里，把事情说了一遍。永清哥摇摇头，叹口气，半天才说：“唉，看来你还真不适合呆在这里了，说了也怪，我在青岛这么多年也没啥事，你咋……”
　　“人各有命吧。”二爷笑了笑，“兔子有兔子窝，老鼠有老鼠洞啊。”
　　永清哥给二爷置办了些东西，给足了盘缠，费了老大的劲，让二爷搭乘一艘商船，一路颠簸，一路惶恐，一路祷告，总算登上了家乡的土地。
　　二爷看着熟悉的山峦，熟悉的天空，仿佛做梦一般。前前后后一个月的光景，二爷瘦了一圈，仿佛这一个月就像十多年。二爷蹲在地上，痛痛快快的哭，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活着就好。”
　　有了精神，二爷的脚步也就快了。到了村口，二爷看各家各户门口都插上了桃树枝，哦，天哪，明天是端午节。
　　二爷小时候就听奶奶讲的故事：永乐大帝扫北的时候，看到一妇女背着大的孩子、领着小的孩子逃跑。他觉得好奇，追近询问，原来大孩子是前婆生的。这位继母的心眼特好，永乐受了感动，就放了她们母子，并叫她在自家的屋檐下插上桃枝，那是免杀的记号。那妇女回去又告诉了乡亲们，结果所有插桃枝的人家都幸免遇难。
　　两个多月，家里倒是没什么变化，二爷的心情却天壤之别。仿佛这个呆了快三十年的家就是天堂，院子里的那棵无花果枝繁叶茂，今年又有好收成了。老母亲最爱吃无花果，二爷到处寻找好的品种，最终在一姓高的东家找到了。要了几根枝条，冬天埋在地下，第二年挖出插在菜地里，不久就抽芽，成活了。第二年就结果。二爷说，千果万果，都不如无花果。
　　家里静悄悄的，透过窗棂看进去，只有母亲坐在炕上，将红绿蓝黄等彩线编成条条。这是在做彩线啊，明天要系在孩子的手腕和脚踝上。二爷知道母亲心灵手巧还会用丝线扎成小笤帚、小炊帚戴在孩子胸前，希望疾病远离孩子。五彩线在佩戴上也很有讲究，不可任意折断或丢弃，只能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或第一次洗澡时抛到水里，意味着将水中的瘟疫、疾病冲走。
　　母亲旁边有个襁褓，那肯定是小四，算来时间差不多。
　　“妈！”二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叫妈竟然差点儿哭了。
　　母亲抬起头，有些异样地看着二爷：“老二，两个月不见妈，怎么哭了？老大不小的。”
　　二爷知道，自己经常一两个月不回家，母亲早就习惯了，可是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啊！
　　“还不赶快看看你儿子，你走了不几天，就生了。”
　　小家伙挺老实的，睡得很香，似乎不愿搭理自己的父亲。
　　这时，二奶奶回来了，又恢复了苗条的身材。二爷觉得男人对不起老婆，一不小心就怀上了，怀上了就得10个月。后来实行计划生育，什么结扎啊、放环啊，二爷真的替女人们高兴，要是当初也有着办法，老婆就不用那样受苦了。
　　手里拿着好月季花儿，还有艾蒿，这是准备明早洗脸用的。
　　再采集艾蒿等花草，加上柳条芯，泡在大盆里，经过一整夜的浸泡后，这水散发着香气，端午节早上一家人就用这水来洗脸洗手。据说这样做，年内可免遭毒虫蜇咬。
　　二奶奶看着二爷眼圈发红，心里一紧张，把二爷拉到里间：“他爹，怎么了？”
　　“唉，没事儿，等晚上跟你说吧。”二爷搂过二奶奶，用尽全身的力气。
　　二奶奶有点儿激动，喘不过气来，在二爷耳边轻轻说：“等……等晚上，我好好伺候你……”
　　当二爷把青岛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母亲和老婆可就睁大了眼睛。二爷只是说跟人家到烟台去了一趟。
　　母亲埋怨道：“兵荒马乱的，烟台不是日本人占着吗？多危险啊，以后不准啊。”
　　“好，好，一定。”
　　晚上，母亲去了大哥家，四个孩子在东间里间睡。二奶奶烧了开水，先让二爷洗了，然后自己也认真地洗了。二人钻进被窝，一阵温存之后，二爷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流着眼泪听完，已经泣不成声，紧紧贴在丈夫的怀里：“他爹啊，你可受苦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咋办呢？以后可得注意了。”
　　一大早，二奶奶首先让二爷用泡了一夜的花草水洗了脸，去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