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水火博弈

　　果然如徐万春预料，沈占河到招待所陪他吃早餐时，请他给一中全体教员学生和其他中学师生代表作反击教育界右倾翻案风的动员报告，他爽快地答应了。因为除了按上级指示严厉追查天安门诗抄的任务外，加强对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领导也是他来洮河县的主要目的之一。
　　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一中礼堂作报告，这里有他凄凄惨惨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洮河一中是一九四七年在伪满洲国兴安书院原址成立的，礼堂是日本人设计建造的。教室重新修建，礼堂很坚固，样式新颖，故保留至今。文化大革命开始，发狂的红卫兵开始烧古籍、砸孔庙、毁家谱、反宗教……一位造反派老教师被斗后坦白说，礼堂砖上还刻有日文和满文，他以前还在同学面前称赞礼堂建筑美丽大方，布局合理，坚固耐用，思想反动，今后要加强改造。造反小将冲动起来，以反“四旧”为名，不知从哪弄来雷管炸药，要将礼堂炸毁拆除。
　　当时他是盟教育处调研室主任，带领工作队到洮河一中蹲点，虽被造反派称为执行刘少奇镇压造反派的资产阶级路线代理人，但还没完全靠边，赶来阻止，在推推搡搡中，差一点被扎抢刺破脸。幸亏另一派“保皇（党支部）”红卫兵持棍棒赶来，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毛主席教导，加上人多势众，才将礼堂保存下来。但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支左宣传队支持造反派，给他戴上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和挑动学生斗学生帽子，关进了“牛棚”。牛棚就在黑暗阴深的礼堂……
　　
　　他不能在一中再煽风点火了。他脑海闪过昨晚张宏震讲马明在会上巧妙用宪法规定避免直接和学生冲突的不卑不亢的场面，觉得加害马明简直是罪过。于是说：“一中礼堂太破旧，窗户太小，黑洞洞的，到别的学校不行吗？我一到那脑子就发昏。”
　　沈占河猜到徐万春以心结为藉口是假，不愿意涉足一中运动是真。动情地说：“我也不愿意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是处长奋不顾身阻挡，礼堂早就一片废墟了，说不定还得炸伤几个学生呢。那时我是二中教员，很佩服你爱护学校财产，保护学生安全的举动。不过，其他中学连个像样的礼堂都没有，而且都小，盛不下多少人。一中是重点学校，在一中作报告声势不更大，更能表明咱们教育界反击右倾翻案风决心，响应党中央和省厅号召吗？”
　　沈占河搬出来党中央和上级省教育厅，堵住了徐万春的口。徐万春不傻，顺势豁达地笑着说：“好，还是局长想的周到，就按你意见办。不过，”徐万春继续说：“得把一二年级依次排在前面，毕业班个子高，排在后面影响小同学视线。那年毕业班升学无望，个别毕业生打砸抢最厉害，带头要炸礼堂。”
　　徐万春又把话拉回到心结上，防止以后犯口舌。沈占河心知肚明，但已把他架在火上，便示以微笑，表示同意。
　　
　　礼堂已经破旧，黑压压坐满了学生和老师，静得很，看来对他的报告各方面都抱有很大希望。他本来想按上级文件照本宣科，但主持会议的苟步仁宣布请徐处长作动员报告同时，请他对一中运动开展给予指示，所以他讲了许多大道理后，不得不抛开讲稿，对郝兰娟贴大字报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行为，表态支持和鼓励；但强调通过批判教育界右倾回潮表现，共同提高认识，达到师生团结，搞好教育革命，才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根本目的，而不是打倒某一个老师某一个领导。他还特别强调要实事求是，深入调查研究，防止文革开始打倒一切的作法。他着重提到有的老师对学生提出不同意见表示尊重，是反对师道尊严的表现，这很好嘛，说明县教育局和一中领导宣传到家，工作符合上级指示精神。话音刚落，全场立即响起热烈掌声。
　　散会后苟步仁抱怨说：“徐处长太滑了，两头堵，两头不得罪人，连头都鼓掌，滴水不漏，对运动恐怕起反作用。”
　　“你错了，他表扬了郝兰娟，咱们目的就达到了。他讲话也不是滴水不漏，看他是否支持咱们吧。”
　　
　　苟步仁一下想到了徐万春“文革开始打倒一切”那句话可以解释为对文革不满的语言诟病，也可以做大文章。他很佩服沈局长的政治敏感，但自己大小也是领导了，不能老溜须，便微笑着点点头，装作深沉，说：“对，能团结尽量团结，不能团结时再算总账。下一步怎么办？”
　　“徐处长明天上午就走，他走后我让陈美娟秘书立即通知下午两点开局党委会，讨论决定对马明组织处理和进一步发动学生揭发批判，形成斗批改高潮。你和陈美娟列席，我顺便把陈美娟到一中宣传队的事公布一下。”
　　“对马明组织处理？隔离反省？”苟步仁问。
　　“是。”
　　“张校长反对怎么办？”
　　“不会。”沈占河肯定地说：“当自己命运受到威胁，和保护他人的举动相抵触时，如同水火，只能取其一，保护自己。”
　　
　　沈占河满以为生活作风问题的舆论足以让张宏震退步，但出乎预料，讨论决定对马明隔离反省时，张宏震强烈反对，说：“事情还没调查清之前，只为支持反潮流小将，掀起运动高潮，隔离反省老师，过于匆忙，我反对。徐处长知道吗？”
　　“请示过徐处长，徐处长说一般教员的处理局党委就可以定，没提出反对意见。”沈占河说。
　　会议陷入僵局。张宏震脑海翻腾着。以前重大人事问题，特别涉及一中人事时，沈占河都先找他商量，或先在会议上打招呼，下次再定，怎么这一次马上要表决？来什么风了？他突然想到徐局长说的话和学校女教员中议论他和团委书记的事，不免有些犹豫。他倒不怕什么，目前还没有任何小辫在别人手里攥着，他担心的是马明的命运。隔离反省，把人逼到绝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特别是刚让马明驯服的五班那帮野马，撒起野来，什么危险冲动的事都做得出来。他站起来，严肃地说：“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坚决拥护，但是，隔离反省，剥夺人身的自由，极易引起意外后果。文革初期，王副县长自杀了，温副书记自缢了……另外反省者亲属报复杀人的事也发生过，都是教训。如隔离反省，谁看管？学校牛棚时代早已结束，再在学校设个反省室不妥当。我看这样，”说到这张洪震犹豫一下，意识到沈占河决心以少数服从数表决，对马明极为不利。刹那间一千个方案在脑海闪过，以退为进说：“如果认为马明当五班班任不利于运动开展，不如以调换班主任名义，把马明调离，看调查结果和态度，再决定下一步。”
　　“我同意老张意见。”沈占河马上表示肯定：“是个优中选优的万全之计。但对他本人要宣布停职反省，这样才名正言顺。”
　　
　　这可出乎苟步仁意外，不是说隔离反省吗？他觉得停职反省便宜了马明，没解受到马明当众嘲笑他之恨。同时沈局长的水火之说轻易被张宏震化解，不知葫芦里又装的什么药。何况停职反省对运动不会起多大震动作用，但又没能力改变局长决定，一计涌上心头，可使马明名誉扫地。便说：“我是列席，没表决权，但停职反省是在学校办公室还是在家反省？还允许和同学接触吗？我建议上班时间在学校农场劳动，既改造了思想，又避免和五班学生接触。”
　　张宏震心里骂苟步仁整人不留后路，但觉得只要不隔离反省就好办，不无讽刺说：“想不到列席的想的挺周到，有接班人气质和风采。那就请沈局长决定吧。”
　　沈占河心里也在埋怨苟步仁多事，打乱了他的计划。在家里停职反省是他选择的最佳决定：既把他和学生隔离开，又保证不出意外。隔离反省只是他和张宏震讨价还价的筹码。他隐瞒了苟步仁，现在再驳回苟步仁建议有伤感情，便也同意。对老张说：“到农场劳动的事，你宣布吧。”
　　张宏震知道沈占河用心不良，说：“局里得下个书面文件吧。文件一到，马上宣布。”
　　
　　一公一私，各施心计。唇枪舌剑，水火博弈。张宏震又把球踢到了沈占河一边。
　　散会时，沈占河宣布陈美娟到一中宣传队，协助苟步仁抓运动工作。张宏震不加可否，起身离开会议室走了。
　　来时晴朗的天不知何时突然阴了起来，一片黑云飘过，遮住了淡云中朦朦胧胧中的微弱阳光，稀稀落落掉起雨点来。初夏的天，像演员的脸，说变就变。夜里天晴了，乌云散尽，满天星斗。虽说夜晴没好天，但谁都希望明天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