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心心念念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24 10:07:19 字数:3850
“干嘛急着去呢?到了平虏堡不就看到了?”我和珠布恩走在去王宫乐馆的路上,她紧紧拽着我胳膊,踏着小碎步。因为大军成功招抚林丹汗之子额哲,皇太极准备率所有贝勒福晋们前往平虏堡为大军接风洗尘,规格堪称盛大。
其实谁都看出来,皇太极真正要迎接的,是传说中象征至尊皇权“传国玉玺”,所以他要求乐馆里的汉人舞姬编排汉家舞蹈。据说秦始皇建立秦帝国得到和氏璧,后命李斯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以示皇权的至高无上。
以皇太极的野心,传国玉玺的归来是他往权利巅峰迈出的一大契机。
“昨天丹格拉溜去偷偷瞄了几眼,说汉人跳舞就像仙女一样!”珠布恩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我起初还说她们哪儿有咱女真姑娘会跳,可丹格拉说太好看了,我才心动呢。”
“今天太阳是从哪儿升起了?你们居然喜欢上他们的舞了。”
我故作轻松地和她开着玩笑,心中却想着因为生病而暂时在归化城休养的岳托。
“快好了,等我回来。”这是昨天他托人带给我的一张字条,上面用蝌蚪般的女真文写着这几个字。他知道我女真字能认识的不多,因此用最简洁的语言给我传信。
五天前捎来的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好多了”。对我而言,再简单,都无所谓,只要他好好的,就够了。
他没有随大军一同回来,我得再过些时日才能再度见到他了。真是的,离开了大半年,现在又要推迟回来了!真是受不了他,打仗永远那么往死里冲,现在可倒把身子给拼坏了!
下了翔凤楼前的台阶又走了差不多一百米,我们俩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而高山流水般的古琴声正如女儿红的酒香溢满了巷子。
琴音悠远深邃,在颤动的琴弦中敲击着心房。
“停!”我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女声正用普通话喊着。
就如涌动的溪水忽然断流了般,琴音偏生就这么消失了。
我和珠布恩悄悄倚靠在正门边的灰墙,这里对于里面的人来说是个视线盲区——里面的状况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们看不到我俩。从我们这儿看去,可以看到四位身着枣红直裾深衣的女子。在她们面前,则是位身着水蓝色飘逸汉装的年轻女子。
“我已经说过三次了,不许抢节奏,不要让我再说第四次!还有,你们后面的四个人,动作有些僵硬,都放松点!”虽然措辞严厉,可是她并不凶。
“再来一次,从刚才断开的地方开始接!”她一拍手,我们便听到了一阵急速的的脚步声,跳舞的人似乎还不少。
“姐姐,我说汉人的音乐,怎么都慢腾腾的?”听着轻缓的古乐声,珠布恩向我露了个疑惑的眼神。
“汉人重礼乐的,特别是像这种大典上的舞乐,哪儿能太快?”说句实话,看多了女真人与蒙古人欢快热烈的舞蹈,听惯了欢腾的旋律,我对于清雅舒缓的汉家舞乐好像一时间不大习惯了。
伴随一个重音,那四名女子“哗啦”几声,整齐地将白色水袖往两旁用力一甩,而后四人迅速靠拢.
“飞天……”我下意识地感叹道。
这是我来女真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个敦煌壁画中经典的造型。对于一个向往敦煌的人来说,这个造型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境。望着这个造型,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去一趟敦煌呢!
“姐姐你说啥呢?”珠布恩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算啦,说了你也不懂。”我回头瞥了她一眼,接着看她们跳舞。原先的四名女子向着另一头舞去,她们的位置上,又站上了另外四个枣红色身影。她们挥舞着水袖,而后旋转,裙裾如轻纱摇曳回旋,有如凌波仙子。
“大汗,济尔哈朗并非不想去,只是……”
舞乐声中,“大汗”这个称呼多多少少打搅了我和珠布恩的雅兴。
“你尽管说。”皇太极沉稳的声音紧接着在附近响起,没等我和珠布恩转身溜走,身着便服的皇太极和济尔哈朗,还有哈日珠拉便出现在了我们俩的视线里。
柔和的光线中,薄雾般的光影笼在那抹俏丽的身影上,衬得那个身影若有若无,虚无缥缈,似乎独立于十丈红尘之外。她的眼睛灵气依旧,宛如秋水寒星,一张瓜子脸似乎比原先清瘦了些许,可是她的美丽并未在鄂尔多斯的尘土中被尽数掩盖。
而今她取代了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成为了东宫福晋。就在去年她嫁来没多久后,皇太极以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不遂汗意为由将其休离,东宫福晋的位子便让给了哈日珠拉。不单单如此,皇太极也几乎不去布木布泰那儿了。
“给大汗、贝勒爷和东宫福晋请安。”我和珠布恩走下了台阶,向仨人行礼。
“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皇太极问道,语意里毫无责备之意。
我道:“回大汗,我们俩……闲着无聊,就过来看看乐馆的汉人姑娘排舞。”
“大汗,这俩丫头倒和我一样有兴致啊。”哈日珠拉轻声一笑。
原来哈日珠拉也是来看排舞的啊!
皇太极却道:“音齐,你先陪福晋去瞧瞧,我有些话要先和贝勒爷说说。雅吉珠布恩,你们俩就去乐馆门口看吧。”
音齐正是哈日珠拉的侍女。当哈日珠拉和她向皇太极欠身行礼后,便走上台阶踏进了乐馆的正门。
皇太极虽然对我和珠布恩下了许可令,可是他在这儿,我们俩哪儿还敢接着看舞,只是乖乖站在乐馆门口。
里头整齐地响起了“给东宫福晋请安”的女声。这些汉人姑娘的女真话,听着还是挺利索的。
只听哈日珠拉说:“你们接着跳,我不过来瞧瞧汉人的舞究竟是怎样的。”
“大汗……不是我不想去……您也明白,苏泰大福晋是宜尔哈的亲妹妹……以前……宜尔哈给我看过她的画像……她们俩太像了……”济尔哈朗他的眼睛望向了青石板,音调极低,几乎快被轻缓的舞乐盖过了。
我终于明白济尔哈朗为什么想留在盛京了。
此事还得从昨天说起,皇太极决意要去平虏堡迎接大军和归降的察哈尔部众,素来小心谨慎的济尔哈朗竟然以如此一来,盛京城防卫空虚为由请求不去。当时我还纳闷他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只要一碰触到和宜尔哈有关的事,战场上那个骁勇善战,朝堂上那个谨慎细微的济尔哈朗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变得有些脆弱,甚至可以为了她逆着皇太极的意思。
“你是怕想起宜尔哈吧?”皇太极接过济尔哈朗的话,眼神锐利如刀。
济尔哈朗猛然将目光投向了皇太极,仿佛是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忽然被发现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苏泰是宜尔哈的妹妹,你又对宜尔哈倍加思念,不如我把她赐给你作大福晋,你意下如何?”皇太极笑道。
指婚,它又无情地来了!只要是生在帝王家,几乎就没人能逃过指婚的命运!
“大汗万万不可!”就在这话冲口而出后,济尔哈朗重重跪在了台阶前青石板上,又向皇太极一磕头,“大汗,还求您原谅济尔哈朗。”
我的心脏已经跑到了喉头处,随时可以弹出来。我算是把济尔哈朗当成朋友了,现在正在为他的举止而心脏狂跳着。
“我将苏泰赐给你,以了却你对宜尔哈的思念,你不愿意?”皇太极露出了一丝冷笑,此种表情是跟强压火气划等号的。
琴声如流水潺潺,余光里还能瞥见水袖飞舞,只是我全然没了任何欣赏乐舞的雅兴,就这么紧张兮兮盯着暗地里正在剑拔弩张的二人。
济尔哈朗这是存心要火上浇油的节奏么?就在两天前,皇太极要把囊囊大福晋娜木钟许配给代善,谁知道代善竟然再三推却,言明娜木钟身为林丹汗八大福晋之首,理应嫁给皇太极。
现在济尔哈朗明摆着抗婚,是打算被皇太极罚死么?
但是话说回来,我打心眼里不同意皇太极的做法。一旦苏泰嫁给济尔哈朗,他天天面对一张与亡妻相似的脸,只会有伤感,不会有快乐。
我想起了阿玛,当他说我像我额涅时,总是很难过。
“大汗,济尔哈朗……”他的话又哽在了喉咙。
乐馆中,流水般的琴音依旧,可是它似乎在一点点随着这气氛结冰。皇太极正俯视着跪于地上的济尔哈朗,一言不发,目光咄咄逼人。
“大汗,我能否说几句?”哈日珠拉轻柔的嗓音,正如一缕阳光将结冰了的空气一点点融化。她的花盆底踏在地上,随着她平稳的步伐发出了声响。
救火的人似乎来了,只见皇太极的眼神里涌现出了些许温柔,而后他轻轻一颔首。
“贝勒爷,宜尔哈虽然不在了,可是她很惦着您呢,不然她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来伴着。您要是不愿意,宜尔哈一定很难过。您如果是真当她是宝,就别伤了她的心。”哈日珠拉走到了济尔哈朗面前。
她的侧影有些单薄,就像纸一般,就在那张“纸”上,出现了一抹薄薄的微笑。济尔哈朗尽管低着头,可是我看到他的眼角不觉张大了。
我突然发觉哈日珠拉这个女人不简单,短短几句就让状况出现了逆转的迹象。方才她虽然柔声细语,可是语气坚定,字字句句直击济尔哈朗软肋,竟是完全叫他没了反驳的余地。
她似乎特别明白何为“情”字。
哈日珠拉又侧过头,对着皇太极悄声耳语了几后,皇太极收起了冷峻的目光,俯身将济尔哈朗扶起。
“此事你不必心急,回去好好想想。你想通之后,就来告诉我。”说着,他拍了拍济尔哈朗的后背,又示意我过来。
“雅吉,你送他出去吧。”
我跟在济尔哈朗身后,走上了那条小巷。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我只觉这背影上背负了太多的痴情。
“你别送我了,快回去吧。”他停下了脚步,对我苍白一笑,眼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我不会笨到要去违背大汗的指婚,就想要静一静。”
“那您还和大汗……”我疑惑不解,开口问道。
他明知道一切是徒劳,他为何还要苦苦坚持?
“如果有一天,大汗要把你指婚给豪格,你会怎么做?”他低声道,好似在对我说话,又好似在喃喃自语。
“想办法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逆转。您以为我不知道指婚有多可怕么?”我眯起了眼睛,嘴边扬起了一抹浅笑,“当年大贝勒要给我指婚,我可怜也装了,能用来当鬼话的借口全编了一遍才逃掉的。”
可是我和他不一样,我最终把指婚给硬硬“赖”掉了。
我看见他的眼里似乎升起了些许安慰,可是很快,他便别过了头。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伤宜尔哈的心。”他快步离去,伤痛而坚定的话语却并未从小巷口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