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生殉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5 08:27:52 字数:3164
接过阿碧拉递来的剪刀,我把长长的麻花辫解开,用那把叫“雅吉”的小木梳梳理好头发后,剪下了一小撮有些发黄的发丝。剪下发丝后,我重新编好辫子,在辫梢处系上了一只破破的铃铛。
扎好辫子后,我又把脸上的淡妆一并洗去。
灵柩抵达沈阳王城后,我们这些个汗宫里的侍从就被要求守在灵堂里。未经许可,我们谁都不可以踏出灵堂一步,实质上是把我们隔离了。
王城现在是一片黑白色的天地。
就在这黑白色调下,一场汗位之争在八角殿上演。
我知道皇太极是最后的赢家,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我竟然对原本深信不疑的历史产生了些许怀疑,因为他根本没有绝对的优势来扳倒所有的人。
努尔哈赤一死,身为大贝勒的代善成为了一族之首。他和岳托二人还握有两红旗,大妃阿巴亥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仨兄弟手中握有两黄旗,无论是谁当上汗王,都可以直接统领两黄旗。
相较之下,皇太极仅仅拥有正白旗,加之他母亲早逝,也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可以相互支持。
我一边想着复杂的情况,一边把白线系上了努尔哈赤的双脚。
尼楚贺将一盏昏暗的豆油灯放在了努尔哈赤的头前。
这盏灯,一夜都不会熄灭。在这个夜晚,屋子里只有这盏灯作为光源。
昏暗的屋子中,大家都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可是真正坐得住的又能有几个人?阿碧拉不时就扭头望向暗夜中亮着灯的八角殿,似乎在等待着最终结果。
我明白,她在担心皇太极的未来。
她眉头微皱,一会看着努尔哈赤的遗容,一会又扭头看着外面。
“雅吉,你如果想睡就睡吧。”她停止了四处张望,昏黄的豆油灯光在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雾。她虽然一身素服,可她面容娇美,两眼似笑非笑,裹在白衣之中,竟像是降临人间的白衣仙子。
我已经困得不行,因为这么多天下来,我都没怎么睡,于是一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当脑袋挨着她的肩膀时,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好久不曾见的卓玛。
阿碧拉的肩膀,和卓玛的一样结实。我没想到看上去有些瘦弱的阿碧拉,居然会有如此坚实的肩膀。
“扇子给我吧。”她的手掌平摊,横于我眼前。
将手中的解忧扇给她后,我闭上了眼睛。屋子里比蒸笼还热,我的汗已将衣服湿透。大概是我实在累,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我似乎是被阿碧拉给摇醒了。
“雅吉,大妃想见你一面,你快点来吧。”
霎时间,屋子里所有醒着的人都看向了我,神态各异,有的担心,有的疑惑,还有的面无表情,比如尼楚贺。
“快点去吧,回来再睡。”阿碧拉的神色是担心。
我想自己的神色应该是害怕。从回来后,阿巴亥去了八角殿里没出来,现在要我去八角殿,一定不会是好事情。
我害怕,害怕自己一旦踏入那座充斥着权力斗争漩涡的大殿里,就会回不来。
“快点,别像头蜗牛!”莫琪有些生气,我慌忙站起,脚步虚浮地随了她。当我跨过门槛的时候,我扭头望了眼阿碧拉。
她担心之中的一抹笑,多多少少给了我一点勇气去面对即将来临的风暴。
阿碧拉,如果我活不过今天,能有她如此为我担心,我也知足了。只是没能看到那个他为我担心,我还是很遗憾。
我一直低头看着莫琪的步伐,如同僵尸般麻木地跟于她身后。我不知道等下面对那些个心机深重的男人们时,自己会不会当场晕过去。
“到了,你自个进去吧,我在门外守着。大妃被勒令殉葬,现在时间不多了,你马上进去见她!”
殉葬……可怕的殉葬……
我看着面前的门槛,睁大了眼睛,想要转身逃跑,可当我转过身时,莫琪死死的目光钉死了我的脚步。
我麻木地转过身,无意间眼睛抬起,才发觉匾额上,刻着的并非“八角殿”的字样。
我定了定神,跨过了努尔哈赤寝殿的门槛。
“奴婢给大妃请安。”
阿巴亥似乎忽视了我的存在,没有抬头说话。她的身上没有素服,而是一件金色绣花的……赤色旗装!
她脸上全无悲戚之色,可是我借着殿中的烛光,我看到她的眼泪正在静静地落下,落进了她手边的梳妆盒里。
殿里几乎没有什么声响,而殿外,夏虫的鸣叫不断。
她从梳妆盒中取出了一只翡翠色玉镯,凝视许久后,套到了纤细的手腕上,又取出了一对缀有珠子的耳环,戴到了耳边。
阿巴亥的脸已经清瘦成了瓜子脸,不复以前的圆润。
“莫琪,你进来一下。”我依旧跪在地上,莫琪从我身边走过,站到了阿巴亥身边。
“多铎睡着了没?”
莫琪点着头,“睡下了。他刚才哭闹了很久,后来是十二阿哥狠心把他砸晕了才安静,不过十五阿哥只是擦破了头皮,没什么大碍。”
阿巴亥有些恼怒,又有些欣慰,“阿济格这孩子还真有一套,他府上可都安顿好了?”
“十二阿哥已经把两位阿哥都安顿好了,十四福晋也随十四阿哥一同前去。听说十二阿哥还让十二福晋守着两位阿哥。大妃放心,他们三个兄弟情深,十二阿哥断不会亏待了两位弟弟。”莫琪已经哽咽了。
阿巴亥点着头,把一条碧绿玉石项链挂上脖子后命莫琪退下。
“诸位贝勒们逼着我殉葬。我问你雅吉,你值夜的时候,大汗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我的脑子几乎要像气球一样裂开,身子差点向前倒去。
她问我此问题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无非是希望能从我口中找到些扭转局势的救命稻草。
“大妃,”我向她磕了个头,“奴婢……当时……”
我的脑子已经被恐惧淹没,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思考能力。我的额上正在渗出细汗,平放于灰色地砖上的手抖动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地砖太凉。
“你大概以为我想从你口中探点什么来自保吧?”
我慢慢抬起上半身,明明脑子里不知该说什么,却依旧说:“大妃,奴婢是想……”
可是我似乎没法把话往下接了,不管说什么,我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你刚才连话都说不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她竟然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真的不是冷笑,而是打趣的笑,尽管我无法相信。
“再过三个时辰我就得死了。那些贝勒们说大汗要我殉葬,你仔细想想,如果我真要自保,在八角殿时我就可以把你叫去和他们对质,何苦等到现在?值夜的人不只你一个,还有帐子前的侍卫,我都可以把他们叫来的。只是……你们终归是下人,就算是铁嘴钢牙,也是争不过那些男人的。”阿巴亥道。
“今天叫你来,只是想谢谢你。大汗告诉我,你值夜的那晚,是他最舒服的。他还告诉我,你手上的链子是他早夭的小孙女儿的。”
我忙弯下腰,“大妃,奴婢只是尽了应尽的,大妃不必言谢。”
“你没法明白,当一个人性命垂危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那种孤独真会折腾死人。大汗是我夫君,我不在的时候,你多多少少让他觉得身边有个亲人,我自然得好好谢你。”
我吃惊到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呆呆跪在地上。
阿巴亥她……她对努尔哈赤的爱,的确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只是让努尔哈赤看到了自己孙女儿的幻影,她便如此谢我……
原来,爱情真的可以超过年龄的鸿沟。
“雅吉,雅吉你在听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还来不及请罪,就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正在靠近自己。
“请大妃恕罪。”我看到了一双绣有金丝梅花的绣花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当年你还帮我教训过德因泽,我更不会骂你。德因泽那个贱人,这回也要殉葬,我和她至少是同归于尽!”而后,我看到一双小指与无名指上戴着金色长指甲壳的手放上了我的双臂。
我被那双手慢慢扶起。当我起来后,那手慢慢松开,那抹端庄的身影退后几步后,朝着我弯下了腰。
“雅吉,谢谢你。”
“大妃!”我冲上去想将扶着她的胳膊搀起她,“奴婢只是个下人。”
她缓缓抬起身,笑道:“你可以回去了,之后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坐回了位子上,开始为自己细细画眉。她画得一丝不苟,有如将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晚宴。她不再看我,任凭我默默地离开。
或许,她的死,早在她成为努尔哈赤大妃时就已经注定了,尽管按照女真的习俗,她身为正妻,又有三个儿子,怎么都轮不到她殉葬,可这也注定了她也会因为男人的斗争而被迫走上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