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私语
作品名称:白山黑水的雨季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5-09-04 13:49:42 字数:3861
当我出去命人向阿巴亥报信回来时,努尔哈赤还没睡。他在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回来。
“大汗,您好好休息吧。”我正想过去熄灭烛火时,他又拦住了我,叫我坐到他身边。
“不用了,横竖……是睡不着。”他手忽然攥紧了被子,紧紧闭上双眼,额上冷汗涔涔,显然是又一波剧痛袭来了。
许是越看越心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将衣袖稍稍挽起,露出了手链。
“大汗,奴婢的手在这儿。”
他睁开了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喜,眉头有些舒展,可是很快就有一股淡淡的伤感在他的眉间生出。他的眼里,有些欣喜,又有些伤感。他颤巍巍抬起手,就像紧捏着救命稻草般捏着我的手。
听到我的一小声“啊”后,他即刻放开我的手,似乎颇为抱歉,又似乎很是关心。他轻轻摸着我已经出现淤青的手,轻声问道:“是不是被我捏疼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大汗多虑了。”说着,我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犹豫了好一阵,直到额上又渗出了细汗,才再次握住我的手。
“雅吉,疼的话你就说,我轻点。”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不住渗出,他紧闭着双眼,巨大的手劲几乎可以捏碎我的手骨。
从子时一直到天亮换班,我两手轮换着,尽力为他缓解疼痛,也缓解自己手上的痛。
他不仅很疼,而且很孤独。按理说,他应该抓着的,是自己子女们的手,而不是一个下人的手,可是他的子女们都不在身边。
若是寻常人家的老父亲病危,我想,会有很多儿孙们陪在他身边吧?努尔哈赤和平凡人相比,除了孤独依旧是孤独。此时此刻,他的儿子们,正在为争夺汗王宝座而明争暗斗。
一个高贵的汗王的身份,注定了他和他的儿子们不单单是父子关系那么简单,也注定了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亲情淡薄。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更加为他而心酸。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只有这条手链还能让他闻到一点点孙女儿的气息。
晚上,阿巴亥到了。她来得很匆忙,衣着也不似平日那般雍容华贵,只是穿了件淡紫色碎花旗装,在发髻上简单绾了根簪子,向来优雅的神色中带着慌乱。
努尔哈赤命所有人晚上都不必再值夜,他只要阿巴亥陪着。
好多天没怎么合眼,我却没有一点睡意。从努尔哈赤帐子里出来后,我索性就去了浑河边坐着。
我手中摇晃着一根狗尾巴草,偶尔回过头,可以看到看见帐子的烛火投出这对夫妻的身影。
阿巴亥头靠在努尔哈赤的胸膛,不知二人此刻在悄声私语些什么。
夫妻默默相对了好些时候,阿巴亥慢慢俯下身,与努尔哈赤相吻。
妻子紧紧靠在丈夫的胸口。不一会,一双大手颤抖着抬起,放在了妻子的背上。那位妻子的身影似乎在抖动,应该是哭了。
我回过头,两眼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还有河中一轮残月的倒映。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了。那一天,月亮就会变得好圆好圆,比圆玉盘还要圆,可是努尔哈赤不一定能看到了。
“回去吧雅吉,明天还得赶路呢。”阿碧拉嘴上说着,却在我身边坐下,一同望着河水。
努尔哈赤下令尽快返回沈阳,可他病情告急,水手们都不敢加快速度,于是就这么停停走走的,已经过了两三天,我们还没到沈阳。
离沈阳越来越近,死神也在向努尔哈赤步步逼近。
“赶路就赶路呗,就算我一个晚上不睡,明天还是能爬起来的。”我躺在了草地上,呆呆看着头顶上深蓝天幕。
天幕中除了一轮残月,还有两三颗未被月亮光芒所遮挡的星星。
草丛中,夏虫在悄悄鸣叫,唱着我们听不懂的小曲儿。
“起来啦,小心衣服被虫子咬破!”一根狗尾巴草拂过我的脸颊,留下阵阵痒痒。阿碧拉挠完我的脸,又开始挠我的脖子。
我难忍痒痒,翻了个身,却发觉她又跑到了我面前,拿着狗尾巴草挠我的耳朵。
“今天热的很,不然我们去踩踩水?”她蹲在我面前,两双灵动的眼睛和天上稀疏的星星一样眨着。
“走!”我一个翻身起来,和她一起溜到了河边。
“别滑下去了,滑下去我不救你!”我和阿碧拉脱了鞋袜,将脚丫子伸进了冰凉的水里。我们俩的脚不断拍打着水面,溅起了哗哗的水声。
水花声奏响了暗夜里的小夜曲。
我的脚踢起一波水,水花很调皮,跑到了她的裙裾上。
“这话该你说啦!我会游泳的。”
“我也会啊,我小时候阿玛就把我扔到水里逼着我学游泳。”
她狡猾笑着时,我忽然感觉裤腿上湿了,低头一瞧,好多好多的水也跑到我裙子上。
“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虽然会游泳,可是我阿玛还是很怕我去踩水。”
小时候,我喜欢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爸爸总是气喘吁吁追在我身后,大声叫我别跑了。他不是怕我跌倒,是怕涨潮时一个大浪打来,会把我卷进海中。
阿碧拉白皙的脚丫子不再用力拍打水面,而是如船桨般轻轻划过河水。
“我阿玛很怕我妹妹去踩水。我妹妹实在不叫人省心,不会游泳,又爱玩水。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哥哥不小心把她推到了河里。那时候她呛了好多水,小哥哥回去后,被他阿玛给狠狠训了一顿。”她全无方才嬉闹的神情,话语中是若隐若现的感伤。
她回忆起了回不去的小时候,直视着水面,说不出的惆怅如河水般流淌在她脸上。
是啊,小时候多么美好,不会像现在这样,担忧着一些生死攸关的问题。
“哪个孩子小时候不七灾八难呢?”我划着水,沉思着。
小时候的自己真没少让爸爸操心——大腿被开水烫、从楼梯上滚下来、中考前发高烧……我总是麻烦不断,我都不知道自己让工作繁忙的爸爸操了多少心。
“我跟你说,小时候我还和邻居家的孩子去掏鸟蛋!”她眉毛一挑,露了个有些得意的笑容,“鸟蛋掏到了,结果我从树上摔下去,大夫说膝盖的骨头好像都摔出裂缝了!”
“呃,呵呵……”
“你们这俩丫头,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啊……”阿碧拉小声惨叫,一屁股向前滑去。一旁的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阿巴亥的声音来得太过突然,我也差点翻到水里。
转身一看,阿巴亥和一名侍卫搀着虚弱不已的努尔哈赤出现在我俩身后。我和阿碧拉的裙子几乎湿了个透,慌忙把脚丫子从凉凉的水里抽出,鞋袜都顾不上穿,就光着脚丫子,狼狈不堪地行了个请安礼。
“你们接着聊,我不过和大汗出来散散心。”
努尔哈赤步履微颤,由阿巴亥和一名侍卫搀扶着,可是似乎随时会倒下。他瞧着我们俩的滑稽样,不觉笑了。
“你们俩……”他笑着指着我俩,却没再说些什么。
“大汗刚刚听到你们俩聊得很欢呢,就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大汗他说,想来听你们讲以前的故事。”阿巴亥和侍卫扶着努尔哈赤缓缓坐下。
她的手扶着努尔哈赤的肩膀,朝我们俩温和笑着,“你们别拘束了,大汗是来听你们讲故事的,又不是来罚你们。”
我和阿碧拉继续踩着水,乖乖闭着嘴巴。
咱俩没有任何胆量在汗王和大妃面前侃侃而谈。
见我们俩都沉默着,努尔哈赤先开了口,说:“小时候,我……和弟弟是经常比掏鸟蛋……谁掏多,谁就……厉害……我们还……喜欢划拳……”
阿碧拉扭头望着努尔哈赤,脚丫子仍在轻轻打着水面。
“大汗,奴婢的妹妹很会划拳!她小时候和男孩子比,那些人不一定能赢她呢!”阿碧拉倒是胆子大,顺顺利利把话给接上了。
无数的火花从努尔哈赤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升起,“你妹妹会?她人在哪儿。”
阿碧拉轻轻叹了口气,她微微低着头,“大汗,奴婢的妹妹两年前就嫁人了。”
他好不容易闪现出的火花消失了,努尔哈赤不再看着我俩,而是静静地看着河水。
他在回忆怎样的故事呢?
晚风吹过,夏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我的脚丫子正在慢悠悠地打着水面,一阵水花又不听话地打到了我裙裾上。
“喂你别乱来!”我说着,又将一波水花踢到了她的裙子上。
阿碧拉丝毫没理我,而是侧头对努尔哈赤道:“小时候,邻居家有个混小子,非常不听话。他老爱到河里去游水,连饭都不回家吃。阿玛额涅都来叫了老半天了,他就是不肯来。他阿玛好几次把他从河里抓上来,再拿树枝把他狠狠打一顿。”
“然后呢?”气氛轻松了不少,我也开始放下心中的紧张,问着阿碧拉。
“然后,他还是继续到河里闹腾,怎么叫都没用。后来他阿玛没辙了,索性把他扔在岸上的衣服都给拿走了呗!”阿碧拉用力踢着水花,不少水花都喷到了我裙子上。
“啊?”阿巴亥的嘴巴微张,双眼一眨不眨,连一旁的努尔哈赤也不禁笑了下。
“然后呢?”我继续问。
“哪有那么多然后啊?然后我就不知道了。”阿碧拉斜了我一眼。
见阿碧拉说得如此开心,我也坐不住了,搬出了小时候的囧事。
“奴婢小时候有一次出大丑。乡下农村小院的石板上时常有一大片暗绿色的,湿湿的苔藓,踏上去肯定滑倒。奴婢那时很好奇,就跑过去。阿玛大喊叫我不要过去,可是来不及了。我一脚踩上去,摔了个四仰八叉。奴婢的阿牟其没有女儿,只有我的几个堂兄弟,没办法,阿玛只好拿了堂哥以前穿的衣服给我穿。小堂弟不懂事一直嘲笑我,我们俩差点就打起架来,后来阿牟其把堂弟狠狠教训了一顿,逼他给奴婢道歉才放过他。”
这都是小时候的囧事了,只可惜,小时候的时光总是美好,以至于它太过短暂。它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悄悄从我们的岁月中溜走了。
“我额涅……死得早,阿玛继娶的大福晋对我和弟弟……很不好。舒尔哈齐……不喜欢她,有一回带兄弟几个……去渔猎,舒尔哈齐回来后……把一大把鱼直接砸到大福晋身上,最后大福晋把舒尔哈齐捆了……在柴房里关了三天三夜。我偷偷去给他送饭,差点被发现。那时小……只能暗地里骂大福晋。”
他虽有气无力,却很是真的开心;我和阿碧拉脸上虽在笑,心却揪紧了。
两天,我和努尔哈赤之间说的话,比这六年都要多太多了。
可是就在两天后,努尔哈赤走了,带着未能打入山海关,还有兵败宁远的恨走了。
一切就像一场短暂的梦。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嚎啕大哭,而是悄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