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十五

　　四十九
　　一年的处心积虑，让我们在一路的表演中，获得了观众阵阵的掌声。因为别致的表演，也吸引了来自皇宫的注意。期间，好几次有官差来找我们盘查情况，在中秋前夕，独孤修带着几名侍卫，找到我们，这一次让我们顺利地获得了到皇宫为皇帝大寿表演的机会。
　　皇帝大寿，在中秋之后，那一天，整个宫庭热闹非凡。王公大臣们齐到贺。
　　我们在宫庭中，表演了一出倭人的面具戏。这个戏的主要内容是，一个远离家乡的人，思念着故乡。年轻的时候，我在故乡想他乡；年老的时候，我在他乡想故乡。每一个漂泊他乡的孩子，家是母亲的方向。我们希望，用这样的戏，勾起倭人假皇帝的思乡之情，一个人感情泛滥的时候，便会放松警惕。没想到，我们的表演，真的让这个倭人流起了眼泪。
　　在旁的嫔妃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说：“皇上，你怎么哭了。”
　　这个倭人皇帝说：“他们演的太好了，孤感动了。”
　　在一旁的独孤修说：“皇上，这支戏班是臣找来了，他们本是一群在江湖上卖艺讨生活的人，演戏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臣答应他们，只要他们演得好，皇上一定会重重有赏。既然他们表演得那么好，皇上，是不是该奖励他们，让他们觉得，臣没有骗他们。”
　　皇帝说：“赏，一定赏，孤重重有赏。”
　　独孤修又说：“皇上，是让他们上来吗？”
　　皇帝没有戒备，说：“上来吧，都上来吧，上来让孤看看，怎么演得那么好。”
　　我们几人，全部走上去。我发现身边的宋振道，竟然在发抖。皇帝也发现了，问：“他是在干什么？”我怕露馅，说：“回皇上，他第一次面见圣颜，激动，又害怕，发抖了。”
　　皇帝哈哈大笑，说：“孤又不是洪水猛兽，怕什么。来，你们都说说，想要什么。”
　　独孤修这时候，走了下来，走到我的面前，他身上佩着剑。进宫之前，我们全部搜了身，彼时彼刻，我们可谓是手无寸铁。独孤修问：“大家都说说，需要什么吧。”
　　独孤修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站在我身后的千羽公主，有点沉不住气，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愤怒和杀机。如果皇帝真的是忍者高手的话，我想他会很快就察觉，机不可失。
　　
　　我一步向前，在独孤修向着我的时候，迅速抽出了他的剑，电光火石之间，向皇帝刺去。我的刺杀之术，已经足够纯熟，经过一年卧薪尝胆的早晚练习，更是精湛。
　　但是这皇帝当真是功夫高手，瞬间便反应过来。
　　他一侧身，我的剑只是刺穿了他的肩。
　　他是真正知道刺客的人，或者本身就是出色的刺客。
　　如果是一般人，不懂任何刺杀和闪躲，出于本能的话，看到刺杀，不会往左右移，而是往后退。一往后退，必死无疑。而往左右移，虽然会被刺伤，但肯定不会丧了性命。
　　我第一击，没有取他性命。很快，其他侍卫反应过来，纷纷护驾。既然第一击已出，那便再无退路。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抢夺武器，展开拼杀。很快，我们和侍卫杀成一团。
　　
　　看到这个倭人假皇帝，只有一臂的左一木，像发疯了似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直把这假皇帝，逼到了墙角。他揭下面具，吼道：“山本道夫，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假皇帝说：“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孤怎会认得你是谁？”
　　我们一直拼到筋疲力尽，跟我们一起来的几位刺客，都被杀死了。
　　华丽的宫殿，血色流光溢彩。这是一场最豪华的刺杀。当我们拼尽了全力的时候，都没有机会再接近假皇帝。或者为了预防这一天，他早就进行了严密的训练，这些侍卫，每个人都是高手。他们的剑法，他们的防御，丝毫不比我们差。很快，宋振道，我，千羽公主和左一木，被团团围在了中间。小黑武功太弱，打斗一开始，他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皇帝一手抚着受伤的左肩，站在被血染红的台阶上，说：“谁派你们来的？”
　　独孤修一直站在皇帝身边，随时保护着。独孤修也伤了，他是被左一木砍杀的，他的胳膊在不断地滴血。但他就像一条忠诚的狗，时刻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自己的主人。
　　千羽公主大声骂，说他是假皇帝，自己的亲哥哥，就是被他杀死了。他只是一位会忍术的倭人。但是，彼时，我们已经落入了下风，再说她怎么骂，在他人听来，都只是诽谤。皇帝很愤怒，但是很镇定，向侍卫们命令道：“把这些反贼，统统给我杀了，一个也不许留。”
　　独孤修站在皇帝身边，说：“皇上，你受伤了，还是赶快让御医看伤吧。”
　　皇帝道：“这点伤算什么，孤要先看着他们死！”
　　皇帝的注意力，应该说，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这几个被团团围住的困兽身上。这个时候，独孤修，也是我们此举成败的最后一步，孤注一掷。他抽出身上藏着的短刀，一刀捅向了皇帝的腹部。皇帝没想到，自己突然遭受袭击。独孤修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他狠狠地捅着假皇帝，口中大喊：“他不是皇上，他是倭人，大家赶快杀了他！”
　　皇帝最后用尽力气，推开独孤修，而他自己，倒在地上，口中涌出了鲜血。其他侍卫没想到，独孤修居然出手伤皇帝，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独孤修从地上爬起来，说：“他不是我们大塞国的皇帝，我们的皇帝已经被他杀死了，他是倭人，是我们大塞国的敌人。”
　　倒在地上的皇帝，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呕了一口鲜血，突然手往脸上一挥，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模样。这是一个又丑又老的中年男人，留着小胡子。然后，他死了。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根本不敢相信，竟然是真的。尤其是这些侍卫，他们忠心耿耿效力拼死保护的大塞国皇帝，竟然是一位倭人。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后，倭人露出了真面目。
　　这一次，我们完成了使命。这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刺杀。这一次，我不是为钱杀人，我不是以杀人为职业。我是为了一个国家，为了一个民族，为了一句叫匹夫有责的话。
　　
　　五十
　　三天以后，九王爷当上了大塞国新的皇帝，在打扫一新的大殿上，我、小黑、宋振道、独孤修等人，在大殿下接受封赏。但是我说，我不想要任何封赏，此次杀贼，只为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然我是一名刺客，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塞国的公民，我只想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屠贼不为功名。当然，最后，皇帝还是给予我们赏赐。这个赏赐就是一块金牌，这个金牌代表三个愿望，什么时候，想到了需要的，而皇帝又能做到的，一定给予兑现。
　　不过，对于我来说，希望永远也不要和皇室扯上关系。皇室太残酷，譬如假皇帝死后，九王爷登基继位，就把皇宫这几年生的小皇子、小公主，统统处死。因为这涉及皇族血统，断不可让倭人血脉污染了皇族的尊严。但生命无罪，孩子无过，这样确实太残酷了。
　　对于这一切，我都没有任何指手划脚的权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上演。
　　新皇帝说，他的妹妹，千羽公主喜欢我，想招我为附马。
　　我看到位千羽公主害羞的样子，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家室。”
　　千羽公主说：“有了家室也可以做附马嘛，我又不是让你只娶我一个，只要让我做大的就好。”看到我没表态，公主接着说：“那，她做大的，我做小的，总行了吧。”
　　看着公主一脸倔强，我说：“对不起，我已经和她有婚约在先，我只愿娶她一个。”
　　皇帝看我坚持，便笑着说：“唉呀，我这个妹妹啊，好不容易看上了如意郎君，但是这爱情婚姻，要讲究一个郎情妾意啊，孤也不好作主。这样吧，千羽啊，你也不要为难叶大侠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和婚姻，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有很多亲密的感情，譬如知己，譬如兄妹。所以，好妹妹，你也不要执着了，就尊重叶大侠的选择吧，强扭的瓜儿不甜。”
　　当听到皇帝讲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大塞国的好日子可能要来了。虽然这番话与怎么治理大塞国毫无关系，但是这番平易近人的话，却告诉我，我们将有一个好皇帝。
　　千羽公主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说：“皇兄，强扭的瓜是不甜，可不扭，连瓜都没有。”
　　新皇帝走下龙椅，拍着自己的妹妹道：“好了，别像个小孩，皇兄保证给你找个大甜瓜。”
　　千羽公主突然说：“那好吧，我不嫁给你了，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干哥哥，总行了吧。”
　　还没等我说话，皇帝哈哈大笑，说：“好吧，叶兄弟，你是千羽的干哥哥，就是我的兄弟了。千羽啊，这一次你也算是为大塞国立了大功，说吧，你想要什么，皇兄都给。”
　　千羽公主道：“皇兄，我想要个大甜瓜。”
　　此一语，惹得满朝文武哈哈大笑，大塞国在笑声中，掀开了新的篇章。
　　
　　离开皇城，我回云烟草海，小黑说，他要先回七星镇，回他的故乡，他也是为国立功，得到皇帝金牌的人。他回家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小黑还郑重其事地说，师父，我很快就回来的。我和小黑分别后，来到云烟草海，这里干干净净的，我有些心怀忐忑。一年过去了，不知道若羽还在不在，当我走上那个我走了很多次的台阶，走向那栋小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女人，正在摇着一只挂在空中的篮子，篮子里，是一个婴儿。
　　此去今年，我从背影就认出了这个人，她是若羽。
　　我叫了一声，若羽。这个背影愣了一下，缓缓地把头转过来。
　　犹记分别昨日，你侬我侬蜜意浓。今日再见，竟心中惴惴，不禁忐忑。
　　她站起来，说：“你回来了。”拥进我的怀里。是的，我回来了，这一次，我完完整整，心无挂碍地回到了云烟草海。这里没有灵歌，没有师父，但是这里有若羽，这里有我新的希望和梦想。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知。哑巴叔叔已经去逝了，若羽说，他背上长了一个包，越扩越大，然后开始变得红肿，并腐烂，最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一生无儿无女，也未知自己姓氏宗族，不必留下痕迹，也不必留下传说。但是他走了，牵动着我心里的一丝疼痛。这大概就是人间的情，改变不了什么，却引起我们的伤悲。
　　
　　摇篮里的孩子，正睡得香甜，若羽说：“他是我们的儿子，是你的儿子，还没有名字呢！”
　　我问若羽：“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若羽说：“你是他爹，等你取名字。”
　　我想起来，在至尊楼的时候，莫问我说，我父亲姓贾，但是我终究没有去看那些卷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我的父亲姓贾，那又怎么样呢？我甚至没有见过他是什么样子。如果让孩子姓贾，便显得唐突。姓叶吗？叶，我是跟师父姓的。师父从小养育我，是他重新给予了我生命，我应该怀着这份感恩的心情把他永远怀念。但是，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话，他就是杀死我父母的人。我的孩子，不能和一个仇人姓。若羽也是个苦命人，她是孩子的母亲，这一年，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云烟草海，是怎么过来的。孩子应该纪念她的辛苦付出。
　　“我从小是个孤儿，跟师父姓，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刚好，你有姓的，孩子就跟你姓吧。就姓严，单名就一个字，叫严格，希望他长大了，能严于律己，做一个好人。”
　　若羽笑道：“严格，好听，也容易记，就叫严格。我们的格儿长大了，要做一个好人。”
　　
　　回到云烟草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抱着儿子，陪着老婆，享受着从未享受过的天伦之乐，享受着凡夫俗子的鸡毛蒜皮。随性风轻云淡，经品细水长流。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这是我回到云烟草海半个月后，前一天，我从山下的镇集上，买来很多冬衣，分给孤儿村的孩子们，我还买来了很多好吃的。那一天，若羽兴致不错，做了一桌好菜。我对若羽说，我想喝酒。若羽说，好吧，我也想喝一点，你等着，我去拿。
　　若羽抱出来一坛酒，打开，飘出一阵香气。若羽倒了两杯，我说：“若羽，你跟着我到现在，我也没有给你办一个婚礼，这一年多来，也没在身边，你辛苦了，这一杯，我敬你。”
　　若羽笑了，说：“不说这些了，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要奶孩子，就只喝这杯。”
　　若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看着若羽，我想，老天爷待我不薄啊，虽然磨难半生，但有这样一位好妻子，还有了孩子，在云烟草海，也算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叫只羡鸳鸯不羡仙，是的，此时此刻，纵是把天上仙班来与我换，我也不会答应的。这样想着，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若羽又给我倒了杯，并夹了一筷菜，说：“酒慢点喝，多吃菜。”
　　当若羽夹完菜给我，收起筷子的时候，她皱了皱眉，捂住了胸口，突然吐出一口鲜血。
　　我大吃一惊，说：“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你中毒了，到底是谁下的毒？”
　　若羽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鸿孤，是我自己下的毒，我不是有意的。我爱你。”
　　我一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话，我也感到胸口一阵绞痛，一股热血从口中涌出来。
　　我几乎是爬到若羽的面前，使尽力气，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若羽说：“对不起，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是为了杀你，为我的哥哥和父亲报仇。他们都是刺客，为执行盟规，都死在了你的手上。但是和你交往后，我发现你并不是坏人，我一直下不了手，相反，在黄牛镇，你救了我之后，我不小心爱上了你。我也说服了自己，你不是我的杀父杀兄仇人，刺客联盟才是。所以，我怂恿你去铲除联盟，这样也算是为我的父兄报仇了。我决定做你的女人，忘记所有的一切，但是，当你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我天天都在做恶梦，梦到很多人在咒骂我，我受不了，所以，才在酒里下毒，打算和你一起死。那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想和你永远也不要分开，永远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若羽又呕了一口血。
　　“但是，当我准备倒酒的时候，有人来找你了。所以，这坛酒就收回去了。你走了，我和哑巴叔叔生活在这里，怀着你的孩子，我不断说服自己，当生下孩子之后，我的恐惧消除了，我完完全全放下了对你的恨，也完完全全放开了对你的爱。我想着，我们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在一起，一辈子。当我们都老了的时候，你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中的这个秘密。对不起，老公，我忘记了，这坛酒我下了毒。对不起，这大概就是天意，老天惩罚了我们。”她的嘴角，不断涌出乌黑的血液。
　　看着若羽，我哭了：“没关系，不怪你，只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那么短？”
　　若羽说：“我不怕死，尤其是不怕和你一起死。只是，我们的格儿，他太小了，这里又很少有人会来，老公，你还有力气吗，你把他送到孤儿村去吧，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我说：“好，老婆，我把他送到孤儿村去，我把他送到孤儿村去，就来陪你。”
　　我使尽全身的力量，抱起孩子，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门，发现外面的天空，全部变成了红色，就连树叶子的颜色，都变成了红的。因为我从小习武，身体强壮，所以能抵挡一会。但是，药力很快就冲到了我的心脏，冲到了我的头部，在我走到一半路的时候，突然倒地。
　　在我倒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绿色的影子朝我跑过来，影子蹲在我的面前，我认出了这个人，她是我在七星镇遇到的姑娘，镇长的女儿，小红。我没有来得及向她讲述离愁别绪，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看清了她的脸，又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对她说了一句话：“麻烦你，帮我，照顾好我儿子。”小红哭了，大声说：“你这是怎么了，啊，我来看你来了。”
　　她喊得如此大声，哭得如此悲伤，但我觉得好遥远，遥远如天边的云。
　　我在弥留之际，隐约听小红对一个孩子说：“我带着女儿来看你了，妞妞，快，过来叫爸爸，快，过来叫爸爸。”我听到孩子奶声奶气，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爸爸，我看到一只五彩的风筝，向天空飞去，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一直飞到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
　　我听到孩子叫我爸爸，可是，对不起，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