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十六

　　三十
　　严若羽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咳得越来越凶。我知道，我不应该对她好，我要让她讨厌我，离开我，让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不虑生死。但此时此刻，我却告诉自己，必须对她好，从小受师父的教育，在我的字典里，对女人好，是天经地义的。在云烟草海的时候，我一直这样对灵歌，把她当公主一样对待，溺爱她，任由她天真漫烂，蛮不讲理。我永远都是包容。
　　我当时在煎药，药沸出来了都不察觉。
　　溢出罐子的药，烫到了我的手指，我急忙抽回。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这时候，严若羽站在我身后，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没想什么。”
　　“还没想什么，烫到手了都不知道，没烫伤吧？”
　　“没事，还好，你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就起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严若羽若，说：“叶大哥，你走吧，不要跟我呆在一块，你也会感染的。”
　　“这全镇都是病人，去哪里不会感染，放心吧，我一定会配出药方的。”
　　此后的两天时间里，我一直给严若羽和马郎中配药，但是很不幸，似乎每副我精心配制的药，都没有任何效果。马郎中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连说话都费劲了。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瘟疫真的没救了，如果不是这样，政府也不会采取封城，彻底放弃。
　　据说，政府本来打算彻底屠城，但是考虑到屠城会产生的恶劣影响，才放弃。
　　我只是一名刺客，虽然跟随师父学过草药，马郎中就算是江湖郎中，好歹也是以此为职业大半生，他都绝望了，我凭什么有能奈救得了全镇百姓。是的，我可能根本没有办法。
　　看到我垂头丧气，马郎中在病榻上安慰我：“小伙子，没事的，就算最终还是一死，但至少已经努力过，把所有可能的办法，都尝试过了。死，也死得干干脆脆。”
　　“对不起，我把我所能想到的，都试过了，我没有找到解药。”
　　马郎中轻轻地说了一句：“尽人事，安天命，没事的。只是，我没能救全镇的百姓。”
　　沉默了一会，或者说是休息了一会，他轻松地说：“小伙子，你已经尽力了。”
　　他的嘴角滑过一丝笑，而这一丝笑容，也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表情。
　　
　　马郎中死了，一个立志救治全镇百姓的人，以身染病，以身试验，最终死了。镇上还有很多活着的人，他们在疯狂地，潇洒地享受每一天，等待死亡不可避免地降临。这就是命吗，我被联盟一个又一个绝顶的刺客挑战，但一直幸存至今。而偏偏造化弄人，却在此时此刻碰上严若羽，又鬼使神差地跟着她来到黄牛镇，现在，她又染上了这该死的瘟疫。
　　或者，我也将命丧于此。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想看到若羽就这样死去。
　　我走进房间里去看严若羽，这些天来，我们朝夕相处，虽所谈不多，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心事。昨天，当我把药拿给她的时候，她显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说，叶大哥，我想跟你说件事。很快，她自己摇了摇头，说算了，不说了，反正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们都快要死了，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看，马郎中都快死了，黄牛镇没救了。
　　我安慰她不要灰心，一定会找到药方，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时候，我还多少有一点信心，但现在马郎中都死了，我们没有任何希望了。
　　若羽见我进来，叫了我一声：“叶大哥。”
　　病来如山倒，她也很虚弱了。她躺在床上，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犹豫了半天之后，我告诉她，马郎中死了。
　　若羽愣了一下，缓缓地说：“该来的总是要来，他总算不用操心，也不用受苦了。”
　　看到严若羽如此绝望，我说：“你放心，我会继续配药，一定会找出好的方子。”
　　若羽说：“叶大哥，你叫几个人，把郎中埋了吧，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我一定会把马郎中埋了，入土为安。我还要为他立一块墓碑，虽然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但我要通过一块墓碑告诉后人，曾经，一位姓马的人来到过这个世界，他是一名郎中，为救人而生，因救人而死。他有一颗良善的心，他应该葬在向阳坡上，年年春暖花开。
　　我一个人，把他埋葬是困难的，我打算走出去，找一些百姓来帮忙。我走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进几户人家，现在每家每户，都是夜不闭户，碰上几个人，都已病入膏肓，活动尚且困难，更不要提帮我去安葬亡人了。我问人都到哪里去了，说是上山修坟去了。
　　一位十五六岁的病人告诉我，昨天，有一位老太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死后，有一座像样的坟地。于是，大家就帮她造坟。把坟造好，在旁边留一个口子，到时候，把人从这个口子里放进去就可以了。她的这个愿望启发了其他人，大家都希望，死后有一座好坟。
　　于是，这些活着的人，就互相帮忙，提前为自己造坟。
　　这听上去像一个笑话，但很不幸，这个笑话正在黄牛镇这个地方，不断上演。
　　没办法，我只有一个人回来，用一张床单把马郎中裹起，一手提着一把铲子，便肩扛上山。我在一片荒芜的山岗上，寻找一块平坦的土地，在那里把他埋藏。埋好了，我坐着休息了一会，然后回来。回来的时候，我走另外一条路，在另一个山岗上，碰到大肆造坟的人。
　　起伏的山岗上，一座座崭新的坟地，整齐地排列着，像正在进行一个伟大的仪式。
　　
　　三十一
　　我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从百姓们聚合的地方，拿了一只鸡，现在大家的东西，都随处摆放，随便可拿。我把鸡杀了，做了鸡汤，端给若羽喝，若羽说不想喝。然后，我就坐在一旁，给她说我今天遇到的事情。若羽叹了口气，说，人在真正绝望的时候，什么浪漫的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陪她说了一会话，我站起来，要往外走的时候，若羽问我去哪里。
　　我说：“我去配药。”
　　若羽说：“别配了，没用的。”
　　我没说话，径直往外走。
　　“别配了，你听到了吗？”若羽在后面喊。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应该试一试。”
　　“但是有用吗，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试过了，才知道。”
　　“你回来，回来，就算配了，我也不喝的。”
　　我知道她若倔强起来，可能真的就算我配出来，她也不会喝。
　　我走回来，看着若羽。
　　若羽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因为，你一个人，需要有人照顾。”
　　“但是，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也不想照顾你，但是谁让你碰到我，我碰到你了呢。”
　　若羽愣了愣，说：“算了，不和你计较了，反正我们都要死了。”
　　过了一会儿，若羽说，叶大哥，你要真想照顾我，就帮我一个忙，给我配一副毒药，这病太难受了，全身好像都被塞住似的，想呼气都难受，喉咙又痛，吞口水都痛。与其这样痛苦多活两天，不如痛痛快快死了算了。我死了，你把我埋了，也算是最好的照顾了。
　　对于这个提议，我当然不同意，但若羽说，算我求你了，我死了也会感激你的。
　　我无可奈何，说：“要配可以，我们一起死。”
　　我以为这样说，她会放弃这个念头。
　　若羽看了我一会儿，说：“可以，但是我先喝，我死后，你把我埋了，你再喝。我不想死在你后面，这样，我会觉得自己太可怜。虽然这不公平，但是你是男人，就让我一点。”
　　
　　这个主意，可能是目前最好的主意了。虽然我现在觉得一切都好，但并不代表我没有被感染。这几天来，我一直照顾着马郎中和若羽，我的身上，可能早就粘满了瘟疫的种子。
　　就算我能出去，我也不会出去，出去反正也是死，死了不说，还会传染更多的人，这是造孽。记得师父说过，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责任感，就算很无能，也绝不能祸害他人。
　　师父的教诲我一直记在心里。虽然是杀手，杀人拿钱，但那是我们的职业，杀人，并不代表我们是坏人。这么说吧，我们就像一把刀，就算我们不杀，雇主也会请其他人去杀。被杀者，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真正道义上的责任。师父说的每一句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看着虚弱的严若羽，我说：“好。”
　　我有些恍忽地配了一副毒药，把断肠草，乌头，番木虌，鹤顶红等药，都加在一起，为了使味道不太难喝，还加了大半碗的蜂蜜。煎煮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下定决心倒在碗里。端去给若羽的时候，在房门外犹豫了半天，若羽知道我来了，说：“别在那里站着了，进来吧。”
　　我站在她的床上，我突然不想给若羽了。
　　“给我吧。”
　　“我们，还是先试试其他药吧，喝了，就没有机会了。”
　　“给我吧。”她有气无力地说：“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还是犹豫，但若羽生气了，用尽力气，撑起来，从我手里拿过碗。
　　“平时看你挺冷血的，杀人不眨眼，没想到这时候，婆婆妈妈。”
　　“唉——”
　　若羽看着暗红色的汤药，问：“是毒药吗？你不会骗我吧。”
　　“是毒药。”
　　若羽笑了起来，这笑像是无奈，又像是嘲笑。
　　“那好，我死了之后，记得把我埋了，找块好一点的地方。”
　　然后，她用尽力气，把整碗都喝了下去。
　　喝完了，她抹了抹嘴上残留的汤汁，说：“你用的是什么毒药，味道还不错。”
　　看着严若羽，就像当初看着灵歌在我面前死去一样，我很愤怒，又无可耐何，我狠狠地攥紧拳头，但是严若羽一直看着我笑，笑着笑着，她叹了口气，然后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没关系，我哭，不是因为要死了，你不懂的。”
　　我看不得女人流眼泪，我蹲在床上，捧着她的脸，说：“你放心，我很快就来了。”
　　
　　药很快发挥了作用，她的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开始涌了出来。
　　“好热，好热，好热。”她开始拆自己的衣服，挠自己的头发。
　　“好热，给我水，给我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快给她倒了一杯水。严若羽基本上是以抢的速度，从我手里把水夺过去的。她一下子就喝完了，依然一个劲地喊，好热，好热，给我水。
　　我又端来一盆水，严若羽接着喝，似乎恨不能一下子把整盆水喝下去似的。
　　歇一会，又接着喝，一盆水喝了大半，最后大口地喘着气，随后全身乏力地倚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好累，全身都软，舒服多了，你给我喝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