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二

　　二
　　排行榜在很多时候，并不代表实力榜。对我来说，哪怕让联盟第一人，与我一决高下，我也未必会输。之所以一直没有争取在联盟排更高的名次，一则是出道较晚，二则是遵循师父教诲。师傅曾说：“这样排名那样排名都是假的，树大招风只会惹来麻烦。如果你是第一，阿狗阿猫都想挑战你，以获得更多荣誉，你的责任，是要照顾好灵歌。”照顾好灵歌，是我的责任。
　　灵歌，我的责任，我最爱的人，却死在我的面前，我要报仇！
　　灵歌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灵歌已死，我再无牵挂，再无顾虑。我唯一的亲人，是我自己，好吧，这个可恨的联盟，我将以一个叛徒的形象和你们对着干，岂看尔等能奈我何！
　　三个回合之后，蛇剑贯穿了第一百零七号的喉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排名在自己后面的人，在受重伤的情况下，竟然还能轻而易举地杀掉自己。他愚蠢地以为排名等于实力。
　　我抱起灵歌渐渐冷去的尸体，把她葬在师父的旁边。对不起，师父，我没有照顾好她。
　　看着灵歌躺在挖好的泥坑里，我不断回忆着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美好时光，灵歌像一只燕子，喜欢漫灿的山花。喜欢骑在我的背上，喜欢戴着野花，喜欢在草地上跳舞。
　　我守着她的尸体七天七夜，一直舍不得让泥土盖了她，我一直看着，一直看着，一直到她的脸色渐渐变黑，一直到她的美丽不在了，一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的残酷。我不该因为自私，而让一生爱美的灵歌在我的面前，展现出她的丑陋，一具变质的尸体的丑陋。
　　我采来大捧的菊花，冬天，这里只有菊花。盖在她的身上。这个时候，一位独眼的大汉，站在了我的身后，他手持大刀，以像狮子一样的声音说：“埋了吧，我在等你呢，我是第一百零三号。”我根本不理他，我的心像被抽空一样，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我捧起泥巴，轻轻地洒在灵歌的身上，但是灵歌，我一直舍不得盖住你的脸，哪怕这张脸已经变成无比丑陋。身后的独眼大汉，在后面看得不耐烦了，拿起铲子，一铲泥巴飞过来，盖住了灵歌的脸。“埋了吧，死都死了，我也不想为难你，但是联盟有联盟的规矩，你埋好了，我在下面的河边等你。”独眼龙扛着大刀，信心十足地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埋好了灵歌，我来到了河边，看到独眼大汉，我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独眼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什么？你不想杀我，我没听错吧！”然后脸一沉，声音也变了：“一百零八号，你破坏盟规，我今天就是来执行盟规的，拿出你的剑吧。”
　　刀重剑轻，何况我使的是阴毒轻灵的蛇剑。独眼龙当真厉害，每一刀劈下来的时候，我都感觉到带来一阵凌厉的寒风，我的剑，却轻灵地和他纠缠。凶猛，并不一定最厉害。
　　我和独眼龙打了几十个回合，从岸上打到河里，又从河里打到岸上。独眼龙对于屡不能伤我十分恼怒，他越杀越狠，气也喘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我们站在了水里，水滴顺着剑往下滑，然后轻轻地滴落到水面上。我说：“你走吧，不要打了，再打下去，我会杀了你。”
　　独眼龙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在排行榜上，你在我后面，你有本事杀得了我吗？”
　　我说：“不要迷信排行榜了，如果我要取你性命，只是瞬间的事情。”
　　独眼龙说：“呸！吹牛不打草稿，有本事你使出来看看。”
　　再一个回合的时候，独眼龙力大势沉地举刀朝我劈来，我轻身一闪，蛇剑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弯，然后刺穿了他的喉咙，独眼龙定在空中，然后倒进水里，水红了，他死了。
　　临死前，他说了一句：“原来，排行榜是靠不住的，你真的比我厉害。”
　　看着独眼龙的尸体随着河流，轻轻向下游荡漾而去，我想，联盟必然再派其他人来。
　　联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尤其是不缺来送死的人，他们有时候，只是为了在排行榜上的一个排位，也会互相残杀，头破血流。如今，我已连杀两位排在我前面的杀手，一旦在江湖上流传，很多争名夺利的杀手都会想方设法来挑战我，打败我。那时候，我就会成为他们扬名立万的眼中钉。灵歌死后，我行尸走肉，无牵无挂，来吧，我奉陪到死！
　　
　　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但至少我还不想死，虽然灵歌死了，虽然我是那么的怀念，那么的心痛，但还不足以让我马上殉情陪死。我要离开，或者说逃亡。
　　我告诉山庄的聋哑老人说，我要离开云烟草海了，我拿出了所有的银子交给他，希望他用这些钱，好好照顾孤儿村的孩子们，比划半天以后，聋哑老人还是不明白。他跑到书房里，取来笔墨，让我写，我才想起我他妈真是笨到家了，居然忘记了书写。我把意思写给他。
　　聋哑老人明白了，在离开山庄的时候，他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一直目送我很远。
　　三天以后，我来到中原一个叫三合镇的地方，在一家叫四海的茶楼里，我知道自己轰动了整个江湖。四海茶楼，一个瘦猴一样的人，摇着一把纸扇，在那里跟大伙添油加醋：“那叶鸿孤，连斩刺客联盟两大杀手，竹剑郎君司马云，他那手夺命摧花剑法，何等了得！想当年，司马云就是靠这一套剑法，打败了孤胆剑魂沈至修，也算是江湖一绝，但遇到了叶鸿孤，那等于是打着灯笼上厕所——找（屎）死！没几个回合，就丧了自家性命；还有那独眼刀王英天雄，竟然被一剑穿了喉，我看这叶鸿孤的实力，应该是杀手界的前十位，深不可测！”
　　我这才知道，我不仅轰动了整个江湖，同时也成为江湖上赌博的噱头。从茶馆那里，我得知，墨拓先生，已经把我的排名，从一百零八，上升到九十六位，中间跨了好几个人。
　　由于墨拓先生迅速提升我在杀手榜上的排名，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满。
　　大家纷纷要求出来执行盟规。江湖赌场上，开出了一百多种方案，到底是谁出来解决我。杀手们的名字，都挂在茶馆的墙上，并在下面写着不同的赔率，赌客们争相下注。
　　虽然我一时之间，已成为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但大家并不认识我，何况联盟还没有张贴我的画像。我在茶馆靠外的一张桌上坐下，要了壶茶。小二上茶的时候，问我：“客官，你看那边，大家都在为了叶鸿孤的事情在讨论，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我呷了口茶，说：“我对博赌没有兴趣。”
　　我的回答，引来旁边一位看上去很市井的人凑了过来。这人看上去三十几岁，脸型削瘦，留着小胡子，给人一种市井油滑的感觉。他嘻笑着说：“朋友，我们喜欢赌的人，都相信一个迷信，不喜欢赌的人运气特别好，你猜猜看，这一次，会是谁来对付叶鸿孤？”
　　“不知道，不了解。”
　　“你猜猜，随便猜一个。”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你，不管是谁，赢的都会是叶鸿孤。”
　　“为什么，莫非你有内幕？”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看？”
　　“因为其他人是在执行命令，叶鸿孤是在拼命。”
　　“有道理，有道理。兄台，多谢了啊。”
　　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跑向下注台，我感到一丝悲凉。不知不觉间，联盟派人来杀我，已经成为江湖上一桩巨大的赌局。我不知道这个赌局什么时候结束，它结束的时候我也就结束了。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天或许很快就到来，因为现在不仅是杀手联盟在追杀我，朝廷也有了动作。途中我听说当朝第一捕快独孤修已经亲自出马，誓拿我归案。尤其是江湖赌局开始以后，朝廷觉得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势必会影响社会治安，对朝廷的威望是一个挑战。
　　虽然，如今朝廷的处境，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三
　　很多年前，我一直在云烟草海，在师父的严苛要求下练习刺杀本事。我听说过很多关于培养刺客的残酷方式，没有亲历过，所以持怀疑态度。从四岁开始，我跟随师父练习刺杀的技能起，说白了，刺客不过是一种职业，任何职业想要做得好，都是需要刻苦学习的。师父常常拿着一根光滑的竹根鞭抽打着我裸露在阳光下红彤彤的屁股：“知道错了没有？”
　　他大声地质问我，因为一招一式，或者一条规矩没有记住，他就会打我的屁股。师父打屁股无比残酷，要脱了裤子才光天化日地打，这样的打法一直持续到十六岁。那时候灵歌大概只有七八岁，每当师父打我屁股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十分兴奋：“哦哦，好哦，小孤哥哥又被打屁股啦。”师父打完，扔下鞭子气吁吁地拿起他的酒葫芦，喝着往家里走去。
　　我被打了屁股之后，会趴在木马上反思。灵歌这时候走过来，用手青蜓点水似的轻轻碰触一下我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然后人小鬼大地关切道：“疼不疼啊？”
　　我没好气地说：“废话，要是这样打你，你疼不疼啊！”
　　然后灵歌猛一用劲，在我满是伤口的屁股上拍一下，我“啊”地大叫一声：“干什么？”
　　灵歌得意地嘀咕道：“谁叫你凶我的，活该，疼死你吧。”
　　她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往家里走去。灵歌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她的脑袋里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看到萤火虫的时候，她就会说：“小孤哥哥，你说它们屁股上烧着火把，会不会疼啊？”半天又说：“真搞不明白，就算晚上黑了要看路，也不应该在屁股上点火把啊。”第二天晚上，她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往外走，然后把蜡烛拿出来，说：“我想试试，看在屁股上点火把，能不能看清路。”我以为她要在自己的屁股上点火，谁知道她说：“你的。”
　　为了不被她试验，我开导她说：“这种试验，要自己亲自体验才知道，还是你自己来。”
　　灵歌歪着脑袋沉思了半天，说：“不好，火把点在我的屁股上，我自己就看不到了。”
　　最后，我还是被迫在屁股上捆上蜡烛，灵歌点了火，她命令我从一根独木桥上走过去，并且一边还问：“看到路吗？”我说：“还行。”她在一边催促：“那你快一点，快一点！”在她无理的催促声中，我摔下了独木桥，小腿摔成骨折。师父一边给我捣药敷上，一边责怪我胡闹，摔死了倒好，要是摔残了，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看我这辈子怎么过。
　　我心里十分委屈，受了伤，还受责怪，小声抗议道：“都是灵歌要做的。”
　　师父听清了，吼道：“还不知错是不是，灵歌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
　　师父吼我的时候，灵歌还在师父的背后做鬼脸。我当时没好气地想，这个女人，肯定是妖怪变的，不然，那脑袋里怎么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坏水，但是我拿她无可奈何。
　　这件事情以后，我知道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要跟比自己年纪小的小孩做坏事。从那以后，我不再理灵歌了，理她的结果就是受她捉弄，受她捉弄的结果就是被师父责骂。灵歌很是失落，跟我赔礼道歉对天发誓不再捉弄我，并且要当我的小跟班，让她往东，她绝不往西。
　　但是不管怎么说，灵歌一直捉弄我，一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师父带她出去了两个月。两个月回来后，这小丫头像变了个人似的，窈窕淑女，可爱了不少。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去逝。师父把她许配给了我：“从把你带回来的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婿，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我见过的人太多了，与其盼望着灵歌运气好，嫁得如意郎君，不如自己给她培养一个。”
　　原来，师父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教我刺杀本领的同时，也教我为人之道。
　　而这一切，只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父之心，如海如山。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也当柔情似水。一个真正的男人，要像狮子一样，面对危险和死亡无所畏惧。狭路相逢勇者胜，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切不可显露出懦弱，一个人一旦惧怕了，精神就松劲了，一松劲，你的弱点和破绽就会无限被放大，作为刺客，也就离死不远了。一个大男人，对外要坚强刚劲，像大树一样迎风斗雪；但对内，要像一座山一样，坚实温暖。师父带我到一只老母鸡的旁边。老母鸡正带着一窝小鸡仔咕咕地叫。师父伸出脚晃了一下，老母鸡呼地一起，朝他拍翅膀，啄了过来。师父收脚回来，老母鸡退回去，小鸡仔们都轻轻钻进她丰满的羽翼里，发出叽叽的声音。我不知道师父的用意，看一只鸡能看出门道来？
　　“看到没有，一个男人就应该像这只母鸡一样，哪怕不够强大，也要无所畏惧。如果有任何东西要侵犯它，或者它的小鸡，它就会不顾一切地战斗。但是，它的羽翼下，却无比温暖。”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母鸡不断对一只半露在外的小鸡理羽毛，那一幕让我记忆深刻。
　　我感谢我的师父，这一生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譬如：“永远也不要打女人和孩子。”为了形象具体地给我讲这个道理，他带我到一个猪厩里去，指着一头公猪对我说：“不知道你注意观察没有，公猪是不会打母猪的，公狗也是不会打母狗和小狗的，打女人和孩子，那是猪狗都不如的。但是，你看看——”师父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头公猪，虽然师父拉来的这头公猪大得多，但是刚一放进去，厩里的公猪就咆哮如雷，撕咬过来，两头公猪打在一起。实力悬殊，厩里的那头公猪，很快就被咬得遍体鳞伤，但是它没有认输。最后，反而是从外面牵来的这一头公猪，被咬得不耐烦了，“哄”地吼叫一声，跃厩而出，逃进远处的树林。
　　难为了我的师父，作为一名刺客，他有着一流的业务素质，但是在教育上，他读书不多，不懂圣贤之理，未晓孔孟老庄。但是为了培养一位称心如意的女婿，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可以依靠，他搜索枯肠，将心比心，想尽一切办法来教育我。师父虽然没有任何教育上的理论指导，但他围绕着自己的目标，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事业上是大英雄，为人上是好父亲。
　　
　　师父为了把我培养成他心目中可靠的形象，实在用心良苦。我的训练很苦，师傅说：“苦一点对你有好处，要想取得人所不及的成就，必然要付出人所不及的努力。”我在大雨中刺杀，在飞瀑下刺杀，在房顶上刺杀，我天天要到二十多里以外背水，尽管云烟草海就有很好的水源。当然，灵歌根本不知道我是在练习怎样去当一名刺客，她只知道，我是在练习武功。师父说：“习武和刺客，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习武最主要的是健身，刺客更重要的，是取人性命。”
　　对于刺客培养的“狼仔”传说，师父和我一样充满好奇。江湖上说，一流的刺客就像骜犬一样，是熬出来的。据说，最好的杀手，就像一窝狼仔，这些狼仔在一个窝里，不给东西吃，饥饿的它们就会互相残杀，肉食对方，谁活到最后，谁就是最强的。杀手毕业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参加一次生死存亡的考试。关在一个房间里互相残杀，不管亲情、爱情和友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后只有一个人走出去，这个走出去的人，就是真正的杀手之王。
　　师父对这个传说持怀疑态度。他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个传说，要是一群人在残杀，谁胆小的先躲在角落里，等其他人都杀得两败俱杀的时候，这个胆小的可能就可以坐收渔利，你死我活虽然需要实力，但却也有很大的运气成份在里面，这样的办法，是不科学的。”
　　我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活到最后的，未必是最好的。师父对我说，其实和他同时代的很多比他好的刺客，都死了。原因是这些更优秀的刺客，接受更危险的任务，死得更快。一个杀手，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师父警告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接那些太危险的差事，譬如刺杀王公大臣之类的，这些差事故然能赚更多的钱，但赚钱多有什么用，得有命花。
　　后来我想，师父的这一番教育，肯定是为自己的女儿考虑的。在他打算将女儿嫁给我的那天起，就在算计着如何把我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柔情似水的男人。但是，师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一个人可以控制的，我成了这样一个男人，灵歌却死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