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坐着中枪，坦然面对

　　（1）
　　
　　早晨，奇峰县国土资源管理局静悄悄。崔德华第一个走进办公室，等女副局长郭蓉上班，谈房子问题。他想恋爱了，热盼有一个独立的小巢，使人生常态化。
　　他坐上旋转软椅，启动电脑，桌面画中，一对年轻情侣在湖边漫步，好像冲他甜笑。他看了一眼，躁动不安，怪椅子低了，摸着下边一个小手把，摇了几下，座位升起。再坐下试试，又嫌高了。调回原位，再坐下颠两颠，椅子吱吱地抗议。他听见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直响到局长办公室门口，接着是开门声。
　　崔德华猛地起身离座，走到郭蓉办公室门口，门紧闭。门上有手写对联，右联：当官请往他处；左联：发财莫进此门。横批：执政为民。左、右联的知识产权，大概归黄埔军校所有，他去那里参观时抄写过。他稍犹豫，轻轻敲门，听到郭蓉回应一声：“进来！”推开门，两脚怯生生地向上司移动。
　　四十余岁，穿著朴素，不施脂粉、不用名牌服装、手包的郭蓉坐在办公桌前，照惯例，已有她手下人为她冲了一杯奶粉，倒在电热壸里温着，摆下一个白煮鸡蛋，两片方块面包夹两片圆火腿肠，一顿早餐不热不冷地等待着她。郭蓉没有动牛奶、鸡蛋、面包，威严他下令：“把门关上！”
　　崔德华关上门，走近办公桌，将要落座。郭蓉两眼大瞪，扬起下巴，恼怒地问：“我叫你坐了吗？”他立即两腿挺直，椅子后退了一下。
　　“啪！”郭蓉如严母对逆子，猛拍桌，把一杯隔夜的茶水泼向他脸上，看着他一手抹脸，又把茶杯摔在地上，脸上肌肉颤动。
　　“好呀！崔德华，你学会了伪装！你怎么混进了制假团伙？”
　　“什么？制假团伙？我混进了制假团伙？”
　　郭蓉又拍桌子：“还要欺骗我是吗？你读大学就贩卖假文凭？”
　　“没有！”跥躁着脚说，“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郭蓉压住怒火：“公安局正在侦查一个制作、贩卖假证大案。假身份证、假文凭、假户口、假房产证、假公文，啥都有。你不知道？”
　　崔德华快速摆手：“不知道！这，这，我坐着中枪了，坐枪了！”
　　他愤怒地推开椅子，锤桌，盯住郭蓉。
　　郭蓉怒火更旺：“你说没有就没有吗？这个案子惊动中南海了！”
　　崔德华竭力自控：“局座，我有我的信念：决不学坏，决不做坏事！我真没做过坏事，说没有就没有，我发个血誓！”
　　他伸出右手食指，晃一晃，送到嘴边。郭蓉喝一声：“干什么？”起身抓住他的手，手指流血了，血染郭蓉手。
　　郭蓉说：“这能证明你清白吗？我不替你罩着，你早就被人带走了！”
　　警笛声从窗外传来，郭蓉起身临窗探看。三辆警车接连快速从大街上驶过。警察在车里喊叫、拍打车门：“让道，让道！”
　　郭蓉关上窗户，转身盯着崔德华。
　　他无言，用食指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四个血字：我没犯法！把字放在桌上。
　　郭蓉不看：“你想想，我亏待了你吗？”
　　他不抬头看她，冷静多了。
　　郭蓉叹口气，说：“招录时，我得罪别人，坚持选择了你。你报到后，先派你去学车，驾驶本拿到了，学费也报销了。正考虑让你当秘书，也开车。你，可你，你，你当头给我—闷棍！”
　　崔德华低下头，捏紧伤口止血。
　　郭蓉说：“唐书记也看中了你，要选你做女婿，让我说媒。你毁自己啊！”
　　崔德华质问：“自毁？我傻呀？我不会自毁！”
　　郭蓉缓缓气，说：“我倒是希望你一身清白，不相信你会走邪路……”
　　崔德华快速接上话：“对，局长，一定有人诬陷！”
　　“诬陷你？”郭蓉似乎早有对策，“你现在自辩没用。这样吧，我要去市局开会，本来要带你去。算了，你先下乡去。到我们局的新人，一年试用期，都得下乡实习，你提前去吧。”
　　崔德华问：“我那个，关于修改《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七条的建议，还没定稿，您还没看，我抓紧改定吧。”
　　郭蓉说：“放下，正好，下去实习，再深入调硏—下。”
　　崔德华问：“实习多久？”
　　郭蓉说：“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崔德华又问：“去哪里实习？”
　　郭蓉说：“你碰到这情况，当然去一个偏远、贫困的山村好。”
　　崔德华忍着寃气，回到办公室。男公务员坐在旋转软椅上出神，女公务员照镜子，抹口红。他猜疑这两人中有一个或两个勾结毁他，他们嫉妒他。他强装一副接受重任出征的神气，用挑衅的目光扫了男女一眼，看看桌面画，在办公桌前坐下。手扶旋转软椅，颠一颠，笑一笑，坐上，显得一切无异常，轻松，洒脱。
　　文件打开。崔德华审视，目光专注，标题清晰醒目：
　　关于修改《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七条的建议
　　他细看标题，斟酌。这是他正在探讨的一个重要课题，要写一篇文章，建议国家适应飞速发展变化的新情况，尽快修攺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七条，提高政府征用土地的法定补偿标准，贴到县政府官网上。郭蓉认同他的观点，有合作联署之意，催他快写出来。可是，他思想无法集中，余光观察那一男一女，恨不得过去拍桌子质问，又不能做，内心终于崩溃，伸个懒腰，转了一圈，椅子忽然一歪，人被甩在地上。他快速爬起，关闭文件，收拾桌面，走出门去。
　　他就这样生着中枪吗？不能！他再次敲郭蓉办公室门，得到允许，平静地进入，自信溢于脸面。郭蓉正看着他的血誓，心情复杂，把血誓放进抽屜里。
　　崔德华说：“局长，我坐枪也不能倒下，不能躲开，必须迎战！”
　　郭蓉问：“倒下？我是叫你倒下吗？”
　　崔德华说：“阳光能照亮黑暗，正直能战胜邪恶。我崔德华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斜。我就坐在办公室，等着来人查吧！”
　　郭蓉哼一下，说：“好一个大英雄！把你带走，审查几个月，就算你没事，你阳光也阴暗了，正直也邪恶了，真金也变红土了！”
　　
　　（2）
　　
　　“听我的！”郭蓉站起说，“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会给你弄清楚。”
　　崔德华低头想想，说：“好吧，局长，我听您的。”
　　郭蓉问：“我不会害你，还有什么要求？”
　　崔德华吱唔不好开口。
　　郭蓉说：“讲吧，没关系。”
　　崔德华说：“第一，我……我怀疑我身边那两人中有搞鬼的！”
　　郭蓉说：“这个，会查清的。有事没事，你也要吸取教训，做人不要狂。以后夹紧尾巴吧，还有呢？”
　　崔德华犹豫一下，大胆地问：“第二，正在调房子，我还有份吗？”
　　郭蓉说：“暂时不影响你调房。第三呢？”
　　崔德华说：“我，主要是，我妈妈必须跟我出来，住—起。”
　　郭蓉说：“需要住房，不用另找理由，先把问题搞清楚。”
　　崔德华问：“好，那，第三，我下乡实习前，回家一趟行吗？”
　　郭蓉说：“可以，给你三天时间。回来再定实习地点。还有第四吧？”
　　崔德华没想到，他坐枪了，郭蓉还对他有求必应，还要把他雪藏。如果提出要把摆在面前的一场恋爱谈妥，也会满足他吗？别得寸进尺，适可而止吧。
　　
　　他走出国土局大门，一路奔跑着，蹦着，显示和证明他没有套什么锁练。他闯入鲜花盛开的路边花园。丹桂飘香，啾啾鸟语，巨大的太湖石，移植的、枝叶还没新发的古树，多种不伦不类的景物，都没引起他注意。只见老人们照常练太极箭。新来一个女耍猴人辅导猴们备战高考。每猴手捧一本书，她在小黑板上写了三道判断题：a＋b=ab，ab=a＋b，a＋b=b＋a。观猴者和练太极剑的老人们，都围成圈子，看猴儿们人模人样，抢答对或错。
　　他无心看猴，把手里的小包往高空抛去。包落下来，接着，又向远处一扔。他觉得很能发泄寃气，再跑去拾起包，再抛，再拾，反复多次。又头顶着地，两脚朝天，街舞，旋转，旋转，直到累了，晕了，躺在草地上，嫩草的芳香沁鼻，他随手摘片草叶，闻闻，放进嘴里吸吮着。仰望蓝天问：“谁向我打黑枪？”无法找答案，忍不住长叹：跟“蛋白粉”恐怕谈不成什么爱了，只能搁置一下。
　　“蛋白粉”是他的高中学妹王芹，没考上大学，当了推销员，专门推销一种进口的保健品。发了，出名了。两人一见面，她就主动向他挑战，弄得他心神不定，推着他好像梦醒，匆促地把恋爱提上了议事日程。
　　
　　崔德华不仅和香港艺人刘德华同名，长相也特像华仔。他的颧骨比刘氏颧骨稍平，下巴比刘氏下巴略宽而圆润。头发、额、眉、眼、鼻、耳，刘氏什么模样，他也什么模样。在神州农业大学，大一时，他参加了一场模仿秀，仿刘德华唱《爱你一万年》，获满堂彩。同学们叫他小刘德华、华仔。假使他当初走人生发迹捷径，早混进娱乐圈了，红薯粉条可能以九位数计。可他遵循学霸路线，追求品学双优。毕业前，获楚校长赠16字经，曰：位卑忧民，资浅情深，力微负重，言轻劝人。
　　毕业后，他当了一阵北漂，东奔西跑，没有找到京城的终端接口，只好打回老家县府。赶上“县考”，以最好成绩，被国土资源管理局录用。虽然还是没离开土，但毕竟是国土，不是乡土。听郭蓉说，县委唐书记也想要他做女婿，他不信，没有高攀的脾气。现在，连王芹也来不及谈了，郭局一番好意，避祸要紧，坐着中枪，依然一路狂奔，那才真男人。
　　迄今，崔德华还有什么比在国土局工作更爽呢？
　　老百姓把管理国土资源的官员叫土地爷。肥差，油水能淹死人。无人相信崔德华进入国土局没花钱、没托人。他没想过捞油水，不用解释，也不心虚。重要的是，郭蓉赏识他，重用他。他得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这份职业。
　　他完全听由郭蓉安排，不把下乡实习当躲难，而是积极面对。他取消了和王芹共进午餐，只匆忙见一面，丝毫未涉什么情爱，王芹送了他两桶营养粉，他也不必给妈妈买见面礼了。
　　他带着营养粉回到办公室，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来，刺激他吸了吸鼻子。郭蓉进门，站在他面前，变得和霭可亲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体态丰满，保养得依旧细皮嫩肉，女人该有的线条依然完美无缺。一不媚二不妖三不土，亦雅亦俗。虽然不再像某些人挥洒奢侈的青春，却绽放出成熟女人的风釆。女人四十豆腐渣，谁说的？何等偏见！他的伯乐顶头上司仍然是一朵灿烂的玫瑰。清新的香水味，好像玫瑰的的芬芳，又混杂一种胡椒、薄荷、麝香一类的辛辣味，迷漫办公室。嗅觉刷所了他对郭蓉的印象，帮他看懂了女上司的优雅、高贵。
　　她，是崔德华在求职过程中见到的第一位可以亲近的好大姐，走出校门后首次遇到的恩师型人物。她固然重才，也是因为把刘德华当偶像而对他“爱屋及乌”。长舌男女们背后议论，他轻易地进了国土局的秘密，多半是第二次青春正嫣然绽放的单身女局长需要小白脸，会提拔他当随身男蜜。
　　他反应迟钝，浑然不觉。他如此纯洁，怎么会像心术不正的人，把自己和女上司往情事方面联想呢？保证！这里不会发生嫂弟恋、主仆恋。充其量，不过是郭蓉听他模仿刘德华，唱了一次《爱你一万年》而已。
　　郭蓉把她那细嫩的手压在崔德华肩上，又拍了拍，特别提醒他：要正确认识下乡实习，试用期满后，要对他的德、能、勤、绩、廉五个方面进行全面考核。考核结论分为合格和不合格两个等次。不合格者取消录用。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本是现代生物学概念，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不知从何时开始，进来化去，化成残酷的现代社会学，优胜劣汰，末位淘汰，尔虞我诈，以邻为壑，弱肉强食，巧取豪夺……楚校长说过，现实在加速江湖化、狼性化，人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化。没错，走出校门，崔德华已闯进了丛林，他的职位还有好多人虎视眈眈，有人盼他试用不合格。千军万马奔政府，数千人争夺一个公务员位子。形势险恶！
　　女上司见他心里明白，嘱他做好下乡准备。
　　奇峰县的华仔非香港华仔，此寒门华仔也从未、今后也不会攀附彼明星华仔，他仍然要靠自己的实力。他不想让人说他搭了名人刘德华的便车，进了国土局后，再也不模仿刘德华唱歌，甚至申请攺名为崔自强，郭蓉说没必要改，才善罢甘休。当然，个人欲求也不能烂在肚里，随废物流失。他又请示：“局长，下乡实习，我可以带上笔记本电脑吗？”
　　郭容笑一笑，隐藏了有求必应之意，热情地招他进局长办公室去。显然，她还有啥重要事项向他交待、叮嘱。
　　楼道里，男男女女的公务员们，个个不慌不忙。有几个青年男女看见崔德华小尾巴似的，随郭蓉进了她办公室，都停步观摩，议论开了。
　　背后，女人对男人说：“要发紫了，别眼红啊！”
　　男人说：“俺不是高富帅，当不了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