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碱沟里有棵天堂树

　　平海县是国家级少有的贫困县,面积大约有四百多万亩,二百万亩耕地、一百多万亩草原；毗邻西北的西口市还有一片湿地，除此之外，在辖区的西部连接草原处，还有近一百万亩的盐碱荒地。这片盐碱地冬天皑皑白雪覆盖，是野鸡、狐狸、野兔、野狼等动物出没觅食的地方，一冬很少有人光顾；夏季在一些盐碱多的地带是“黑土地一层泥，下场雨冲走皮”，只剩下一片片的白白的盐碱面，像铺上去的张张村民用的炕席。除鲜草茂盛的西林湖之外，这些盐碱地一年四季几乎无人问津，偶尔有一些牧民放牧，但有仅仅局限于夏季水草鲜美的时候，因此当地人又称这个地方为“大西碱沟”。大西碱沟方圆百万亩，它西临草甸县，一条时常干涸的引嫩河便成为平海县与草甸县的界河，从南至北将盐碱草甸一分为二。大西碱沟又称“大碱沟”或“西碱沟”。因离松花江较远，所以开发较晚。清朝同治年间，这里还是一片荒原，后来当地政府开始按长宽各六里六划成方块卖给开荒户，南北叫排，东西叫井，统称排子荒。这里的村落都是以排井命名。在排子荒的南北两面，各有一块荒原，因为碱性偏大，地势又比较低洼，不适于耕种，就被保留下来，当地人称作南碱沟和北碱沟。说是碱沟，并不都是到处裸露着白色碱坷垃的不毛之地，而是穿插着花草茂盛的两块美丽的草原，草原深处有一处风景绝美的湖泊，在春夏秋季节经常有丹顶鹤光顾此处，称为“西林湖”；西林湖附近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湿地，是夏季里侯鸟集中繁殖的地方。
　　这里植物资源非常丰富，生长着各种草类和中草药。在草类中碱草质量最佳，草味清香，营养丰富，是极好的饲草，这是平海县发展畜牧业的良好条件。盛产“东北三宝”之一的靰鞡草和小叶章、三棱草等。草原深处蒿草很高，人走在里面只露着肩膀或者小小的脑袋。草中盛开着蓝色的马莲和黄色的铜针菜。艾蒿通常长在发白的碱土地上，一片一片的，想采多少就采多少。此外还有野韭菜、野水葱之类，是远比家韭菜、家葱要有营养价值的。碱沟里生长着一种奇特的草，当地人叫做羊草。笔直的茎细瘦而坚挺，斜伸的叶狭长而柔韧，通常只长一两尺高，营养丰富，鲜嫩可口，是牛马的绝好饲料。每当夏末秋初，农村忙铲忙耥告一段落，羊草也到了汁液饱满营养最佳的时候，附近生产队都派一些身强力壮的劳力到碱沟去割刈羊草。地段是自己选，谁占是谁的，草场宽阔得很，从没听说过因为争抢地段而发生纠纷。人们一字排开，有节奏地轮着长长的大芟刀，羊草一排一排地倒下，然后攒成堆，晒到半干再垛成垛，整个碱沟没几天就星罗棋布起一座座小山。草不管多干，永远是鲜绿的，一大车一大车羊草拉回村里，整个村子都飘散着青草的香味。大人们一边卸车一边码垛，一大群孩子守候在旁边，从中拣拾着圆滚滚的红色蒲棒、透红透红的鸡豆子和细长而厚实的马莲叶，还有混迹其中的各种野花。马莲叶可以用来编成小狗、小马等各种有意思的玩意，蒲棒除了好玩之外，攒多了可以用来装枕头，装满蒲棒的枕头柔软而舒适。用羊草喂马可以一直持续到深秋，直到新的谷草下来。节省了豆饼等饲料，马仍然长得膘肥体壮。
　　这里各种野生动物正在逐渐减少，有的甚至已灭迹，但灰狼、狐狸、黄鼬、獐、狍、獾貂、野兔等还有少量，野生禽类有：鸽、乌鸦、喜鹊、燕子、麻雀、啄木鸟、杜鹃、野鸡、野鸭等10余种；春夏之交往往还有天鹅、丹顶鹤等一些珍稀动物光临。境内水库出产鲤鱼、鲫鱼、鲢鱼、泥鳅鱼等各种鱼类；蛙类有青蛙、蟾蜍、哈什蚂等。不时有鹌鹑扑愣愣从草丛中飞起，但不多远又落下，有时候一只野兔突然在身边跃出，惊惶地向远处逃去。在草丛中细心地寻找着就能在草棵里找到几窝鹌鹑蛋，或是发现几窝小鸟。当地有一种叫鹗览的鸟，颜色像麻雀，但比麻雀略大，嘴也比麻雀长，叫起来特别好听，如果能找到一窝鹗览的幼鸟，拿回家去饲养，用木条和铁丝做成漂亮的鸟笼，用鸡蛋黄拌上绿豆面来精心喂养，不多久小鸟就会长成大鸟，每天发出悦耳的鸣叫，全家人甚至整个村庄每天都可以欣赏到最美妙的音乐。
　　躺在草地上静静地休息。身边是无边的碧草，头上是辽阔地蓝天；鹗览鸟有时像滑翔机一样高悬在空中，有时则不停地煽动着翅膀，伸着小脑袋侦伺着地面。婉转悦耳的鸟鸣，此应彼和。自己仿佛就是草地上长出的一颗草，开出的一朵花，融合在大草原之中。
　　冬天，碱沟自然是被无边无际的大雪所覆盖，除了偶尔有猎人领着狗群出现，这里少有人迹。可一到冰雪消融，大碱沟就又随处可见人马和车辆。原来这里有一种土叫碱土，碱性很大，让雨水一冲，表面洁白而光滑，附近村民们把这种土拉回去抹屋顶。这一带的农村一色都是平顶房，屋顶一不用茅草，二不用泥瓦，只铺上一层苇子或秫秸，然后再抹上厚厚的一层泥土，冬天保暖，夏天隔热。只要每年开春重抹一层泥土，多大的雨，屋子也是滴水不漏，不亚于今天城市高楼加了防水层的水泥屋顶。　　
　　由于经济条件落后、交通运输又不发达，正处宾州市与西口市的交界地带，平海县通往草甸县的公路还是小日本占领东三省时修筑的，至今路面已千疮百孔，没有再重新铺就。平海县本县境内的路面用的是石头和沥青铺成的油渣路面，“一年铺，二年修，三年补，四年只得垫黄土”仍是过往车辆行走艰难的局面。近些年来由于养殖业和旅游业的掘起，平海县的经济发展平添了两道亮丽的增长点，二百来万亩碱地和草原混杂的大碱沟、西林湖丰美的水草正是放牧的好场所。平海县因地制宜又把西林湖发展成了旅游基地。湿地的草青青，湿地的水凌凌，湿地的各类水鸟，包括国家级的野生保护动物——天鹅、大雁、丹顶鹤、长脖老等等珍贵的野生飞禽也经常光顾于此，便吸引了许多游人的目光。所以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的末期平海县就迈出了这一步，这在当时来说，可谓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先见之举，这要比草甸县改革开放的步伐多迈出十年。十年的变化有多么大，拿省、市的老领导的话说，十年前的平海县城是“一条街，一栋楼、一个公园、一个猴”，如今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鳞次栉比，繁华得远非邻近的一些县城可比。
　　正街世纪大道的一处二十层的建筑更是建得宏伟大气，有气吞整个平海县城之凌势，可谓平海县城的标致性建筑物了。
　　天堂鸟大酒店就座落在这处高大的建筑物之内，占据了这处建筑整整的一至十层楼面，其内装修之豪华，风格之典雅，可与大城市的一些酒店相媲美。其地理位置独特，靠近通往省城的南北大动脉二级公路附近，又在平海县城的西郊，有一天然水面和天然草场陪衬，更显得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是不可多得的黄金地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国家支持、鼓励机关办实体、办企业的年代，天堂鸟是县畜牧局下属的草原管理部门承办的实体，其规模不大，但有一个好听、又十分迷人的名字称为“天堂鸟”。据说这名字还是时任草原站后又改为草原监督管理安全局的局长沈承志“钦定”的。
　　沈承志个头一米七十左右，眼睛小，双眼皮，面白干净，干事干练利索，透着十分的商人般的精明，实际他是大兵出身。他出生在一个贫苦之家，十二岁小学毕业后，就独自揽了全屯子的34只羊在西碱沟大草原上，手甩皮鞭咔咔响，听着羊趟草叶的声音、吃草的声音、羊咩咩的叫声，他跟随在后，一边嗅着青草和羊膻味，就一边唱：
　　哥哥我走西口，
　　小妹妹你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我出村口，
　　小妹妹你有句话儿留，
　　……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情啊，什么叫爱。就是公羊趴上了母羊的脊背，他都不理解羊们在做着什么工作，于是他一鞭子抽下去那只发了情的公羊，又唱。那时他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寂寞，想说话、想唱歌就说话、唱歌，有时对着羊，有时是对着天空。天空好广阔，碧蓝碧蓝的，飘着几朵白云。仔细望一望，这些白云的形状很像他放的羊，有性格暴烈、专爱欺负其他羊的“羊爬子”（公羊），有温顺的母羊（在他看来，很像他贤妻良母式的妈妈），有被大“羊爬子”王用尖锐的角顶了出去的小公羊，讪讪地躲在羊群外吃草，还不时地乜斜着眼睛看着群里的羊姐、羊妹们。但看到草地里的蝈蝈和蚂蚱捕捉完时，抬眼再望向天空，云彩还是云彩，什么也不像了。于是，他就趴在草窠里，手支着下颌望着天际愣愣地发呆。偶尔有几只怪鸟从他头上尖叫着掠过、鹌鹑在天空中不起不落打着圈鸣叫着，像在表演着节目，边歌边舞。
　　妈妈说，天上有什么呢？天上有天堂；天堂里有什么呢？天堂里很美、很美，地上有最好的，天堂里有；地上没有的，天堂里也有。在天堂里没有打架、骂人，人们都和平友爱相处，有吃不尽的好甜好甜的糖球，有像花篮一样大、里面包着五颜六色馅子的香甜月饼……，总之在天堂里你想吃啥就吃啥……。
　　天堂果真如此吗？
　　果真如此的天堂，哪怕上去走一遭也要幸福死了。
　　村里有一棵天堂树。
　　家乡的小村庄不大，住有四、五十户人家。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存，倒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老辈人谈古论今的。而村外那棵盘根错结、二体合一的老榆树，倒可以作为一些老年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时候，老人们称这棵树为天堂树。某一家老了人或是为自家解困消灾的，就都要到这棵树前膜拜、祈祷，实实在在地成了人们的一种精神支柱。记忆中的这棵树，有关它的故事很多很多，仿佛令自己一生都会认为它的确是人们能够走上天堂,让人向往的一棵神树。
　　好象是沈承志八岁那年的冬天，村里人不知从哪传来的消息，说是这棵天堂树极赋灵验，在树前祷告膜拜，就能取得神仙赐给的灵药。于是就有许多本村或外村的人前来求药。那时，母亲告诉他，求药要赶天黑的时候，求药人要低着头围绕天堂树走上三圈，默念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然后跪倒在树前，把预先准备好的一碗酒，用红布罩上，放在面前，磕头取药。新奇极了，从没看见那么多人排着队跪在雪地里膜拜的情景。有的妇女虔诚之至，哭诉着，悲伤到了极点。泣声、祷告声，还有膝盖压着积雪的声音，更显得小村夜晚的神秘、肃穆、宁静。也许是精诚所至，有的人酒碗里果能见到一些细小的粉尘微粒。长大了以后想，那一定是人掀动布盖时风刮来的，或是人身上带来的。取得如此灵妙之药的人欣然归家；酒碗里没有异物的，悻悻然，第二天还要接着跪拜求取。
　　村里老了人，是最属天堂树周围热闹的一天。全村人都要围坐在树的周围祷告已故之人死后进入天堂。故去的人直近亲属要在最里圈，左走三圈，右走三圈。最前面的人扛着灵幡，显得步履蹒跚；第二个人手提装满水的大茶壶，口里高声诵道：“左三圈，右三圈，眼前来到叭狗儿山。”手里甩出串着馒头的鞭子（让甩出去的馒头吸引天狗好让死者魂灵顺利过山），然后又诵道：“叭狗儿山上千条路，眼前来到鬼门关。”已故人的长子就要站在树下的方凳上，手掣扁担向南方向的天际高举着高喊三声：“爹呀（或妈呀）！上天堂大路吧。”这叫“指明路”。棺木就停在树下。脸抹锅灰的阴阳先生掀开棺盖，手指蘸酒点在死者的眼上、口上、鼻上、耳上、胸上、手上、脚上，高声断喝开光七宫口词：开眼光：看前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开鼻光：闻米香，来生会比今生强。开耳光：听八方，人间烦恼全忘光。开嘴光：吃供香，子孙不会把你忘。开手光：拿衣裳，西天大路不怕凉。开脚光：走四方，一路顺风上天堂。开心光：亮堂堂，冥府有座在正堂。哭声在古树上空回荡，显得异常的苍凉、悲壮。
　　那一年，沈承志远房的一个姥姥去世了，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使她死不瞑目的瘸儿子趴在树前发出类似大笑的哭声，刚开始听来，人们觉得很奇怪，可渐渐听这声音却令每个有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肝肠欲断的。瘸儿子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被天堂收留了，留下瘸儿子怎么去生活呢？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信天堂树果真灵验的说法了。他一翻身在草地上打了一个滚，一个鲤鱼打挺地从草地上跃起，几个箭步蹿到那只又高又大的羊爬子身上，把这只羊当做了坐骑，在上面指挥着方向，驱赶着离群的羊儿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