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杀

　　“舟林，我是不是很天真？”眼镜男把刚刚处理好的脚踝往回收一收，问舟林。
　　舟林不明白眼镜男的意思，摇摇头说没有。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我的意念够坚定，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或许该说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现在觉得我错了，不管是这次的比赛，还是小雪，我都做不到。”
　　眼镜男深深地舒一口气。说：“老天为什么总是爱和我开玩笑，我不喜欢讲笑话，我也不喜欢听别人讲笑话，我不求伤心的时候笑，我只是不想在难过时哭罢了。”
　　舟林想到自己，多多少少能理解眼前的这个人。安慰他说：“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输赢并不重要。”
　　舟林知道这些话对于眼前的王志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该有任何意义，只是说出来就是安慰，或许是对自己的安慰。
　　“比赛输了，小雪走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没了！”眼镜男话锋一转，又提起小雪，此刻从嘴里迸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让舟林心跳加速。
　　舟林惊讶，“孩子没了？！”
　　“比赛输了，小雪走了，孩子没了！没了！”眼镜男直勾勾的眼睛里凝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
　　“王志强，你怎么了？”
　　“比赛输了，小雪走了，孩子没了！”眼镜男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舟林再也看不下去，他晃眼镜男瘦弱的肩膀，对着眼镜男吼：“王志强，振作点！”医院的走廊里回荡着舟林刚刚的话，眼镜男终于抬起头看舟林，眼里炽热的液体并不在意医院里其他人的看法，自由地淌下来，滴在眼镜男握紧的拳头上。
　　舟林对眼镜男说：“志强，振作些，事情终究都过去了。”
　　眼镜男拼命止住眼泪，从口袋里掏出拼凑起来的一张画，虽然画上的纹理已经模糊，可是仍旧看得出上面女子面部的轮廓，并不标准的瓜子脸上镶着算不上精致的五官，单眼皮却大眼睛，高鼻梁，小酒窝，这是一幅很棒的画，舟林认得出上面的小雪，他第一次觉得画上的女子那样美，不妖娆不做作，像春天的丁香花，看一眼便嗅得到花香。
　　眼镜男肌肉紧绷，双手用了全身的气力捧着这幅画，可是手仍旧不自觉地抖，嘴唇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小雪”，仓促的呼吸声几乎把两个字全部压下去。“啪”的一声，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素描纸上，滴在那画中女人的眼睛上，润湿一片，眼镜男想用手擦掉画上的眼泪，最终越擦越黑，眼镜男就越哭，眼泪啪啪地再也停不住，全滴上去，眼镜男就不停地用手擦，不停地哭，不停地擦，最后整张画都湿透了，上面的人也只晕成一片黑。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的家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会很难受的！”舟林终究是没忍住脾气，不管走廊里的病人，仍旧对眼镜男吼。
　　“家人？”
　　“对，你爸妈看到你这样心里会好受吗？你想过他们没有？！”
　　“家人？家人？！”眼镜男现在嘴里迸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用尽气力，让陈在肚子里的东西爆炸。“难道小雪和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家人？！你说呀！你说呀！”
　　“是你自己抛弃了小雪！是你自己！”舟林头脑发昏，话已经扔出去，狠狠地砸在眼镜男脸上，眼镜男低下头，沉默了。
　　沉默了几秒的眼镜男也“不甘示弱”。他说：“是我，是我抛弃了小雪，那又怎么样？！可是为什么我的爸妈，你所谓的我的家人要再一次把小雪抛弃，为什么？”眼镜男说话没了刚才的底气。“小雪不也是我的家人吗？啊？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他们不是吗？”
　　眼镜男的话语里几乎带了哀求，他想让舟林替自己找到答案，可是舟林什么也做不了。眼镜男把湿透了的那幅画重新放入口袋，用手捂住脸，眼泪仍旧啪啪地掉下来。舟林把眼镜男搂过来，他这次并不打算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这是现在的他作为一个人唯一能做的事，他用右手把眼镜男颤抖的肩膀搂得更紧了，他感受得到眼镜男的心跳，眼镜男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多少次这样害怕地蜷缩着身体，多少次只想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痛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在小雪面前，他不允许出现那样的自己。舟林知道眼镜男累了，眼前这个颤抖的男人已经很累了，是该好好地做个梦了。
　　舟林从和眼镜男接下来的谈话中了解到，眼镜男并不知道自己能重回学校的原因，眼镜男只是按部就班，按照家里的安排继续回学校读书，其他的事情都不知道。至于眼镜男提到的自己爸妈把小雪赶走的事，舟林很快从冷静下来的眼镜男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
　　原来被抛弃的小雪对眼镜男一直念念不忘，况且她现在怀着眼镜男的孩子。小雪就一个人东奔西走，到处打听，终于找到眼镜男的家，那些天眼镜男提前回了学校，见到小雪的是眼镜男的爸妈，二老因为眼前的这个“小狐狸精”害了自个儿子的缘故，便对小雪恶语相加，骂小雪什么狐狸精，王家的儿子不会看上你这样的贱人，为了摆脱小雪，二老把家里不多的一千块现金狠狠地摔到小雪的肚子上。“这个孩子不是王家的种儿，你去把他打掉吧！”小雪的耳朵里回荡着这句话，她知道这对可怜的老夫妻下定决心要赶走这个差点毁了他们儿子前途的女人。
　　小雪临走前答应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就当这个孩子没存在过，没有王志强这个人，这样也好，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这世上也是注定要受苦的。“我会把孩子打掉的！”小雪对背后的老夫妻说，同时也是对早已被泪水浸湿白衫的自己说。
　　后来眼镜男对舟林说，“当时我从爸妈那里听到小雪的消息，好几天没睡好觉，我的脑袋里先是不安和恐惧，接着就是那个孩子，是肚子里的孩子让我平静下来，那种感觉真奇妙，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回家去，把之前对小雪犯下的所有的错都弥补给她，还有，还有，我决定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就在眼镜男得知消息的四天，也是自己开学的前一天，眼镜男顾不上请假，匆忙买上回家的火车票，就这样，眼镜男重新回学校上课的那几天里，他失踪了。
　　生活总是喜欢和认真的年轻人开上一个大大的玩笑，眼镜男回到家的情形就和自己说的那样“小雪走了，孩子没了。”小雪去了哪儿，坐在旁边的二老只摇头，外面总是叽喳个不停的鸟儿不知道，舟林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孩子去了哪？死了？生了？大概是被眼镜男自己亲手“杀掉”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眼镜男不吃饭不说话，家里人全没办法。直到第三天早晨，天气蒙上了大雾，眼镜男推开了院子里吱嘎的门，不打算吵醒屋子里面的人，一个人，静悄悄地，背上了重重的包袱，坐上离家的火车。
　　
　　运动会要开始了，眼镜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报名这样的活动，他在场上紧张地做准备活动，却心不在焉，头带动镜框不停地变换角度，他和场外正在寻找自己的舟林一样在寻找着谁，在哪？她在哪？她会来吗？可是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人太多，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那个孩子，眼镜男脑子里闪着记忆里的小雪，在哪？她会来看我的比赛吧？我下定决心的比赛！
　　在哪？
　　在哪？！
　　我找不到她！
　　万一她真地回来呐？！
　　可是我找不到她！
　　
　　你若是现在放弃，或许会轻松些，可是你终究一无所获，五千米的赛场上，眼镜男对自己说。可是最后的几百米像整个人生一样漫长，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是一个挑战，眼镜男的脑子里加速闪过画上的那个女孩，我能，我能，我一定能......
　　
　　眼镜男抱着青紫的脚踝，面目狰狞，最后他并没有找到心底的那个人，那一刻眼镜男突然也不能明白自己那样拼命的理由，脑子里只是定格在几张画面上，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至少在自己在梦里还能找到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眼镜男在医院里实在呆不住，硬是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院。日子没过几天，舟林就见到了眼镜男的父亲。一个瘦弱，胆怯的男人，双鬓花白，眼睛总是暗淡无神，虽然这看起来怯懦，可是舟林仍旧不相信这个在校长面前跪了大半天的男人就是眼镜男口中所说的那个狠心赶走小雪的人，舟林觉得他们父子二人没有任何相同点，勉强的也只能说是父子的身材相像，除此之外，舟林再没发现其他相似点。
　　眼镜男不想理睬赶来的父亲，把脸别过去，小声地说：“你来干什么！”眼镜男的语气中有些生气。
　　“你妈她，她，她说老师来通知，说你在学校伤了，伤得不轻，你妈就叫我来看看你，只是想来看看你。”老爷子两只手相互摩挲，头低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没事了，我下午就把你送回去。”眼镜男说得很果断。
　　“可是......”
　　“都说了没事了”眼镜男“砰”地踢开脚边的小板凳，他慢悠悠地站起身，阻止伸手扶小板凳的父亲，说：“我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忙得过来，你来这也没什么用，你要是真地想过我，当时就不该......”眼镜男突然停住，把倒下的板凳扶起来，踉跄地走到宿舍门框前，身体显然有些不稳，他靠在门框上。“算了，你走吧！”
　　老爷子先是愣了愣，明白自己再也执拗不过儿子，微微发抖的腿立起来，“老爷子的膝盖大概是跪坏了，不知道眼镜男知不知道这件事。”舟林这样想，并没有伸出手去扶老爷子。眼镜男继续靠在门框上，从口袋里掏出上午买好的火车票，递给父亲，票递到老爷子手上，眼镜男迅速地把手缩回来，仿佛害怕自己的某些想法通过这张远程车票传达给父亲。老爷子接过车票，也没说什么，愣了片刻，和眼镜男擦肩而过，几秒钟后，消失在拐角的楼梯间。
　　感情这场戏永远都不存在自导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