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参加工作》第四章（四）

　　丽君要结婚了。父亲是功不可没的。那是1980年4月。
　　母亲没有为这个不听话女儿准备嫁妆，她还在生气。
　　迎亲的婚车快到了。院子里忙碌起来，弟弟把为丽君准备的唯一的一对大红提箱抬到院子里，准备装车。
　　屋子里，母亲和丽君正做她女儿时代的最后话别：“不要怪妈妈没有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赞成你的婚事。既然你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非他不嫁，也只好由你。今天你走出这个家门，进了那个家门，就算是有了归宿。虽然我不赞成你的婚事，妈还是希望你到了那边的家，好好过日子，上要敬老下要敬小，不要耍脾气。”
　　“您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还是辜负了您，我很自私，选择了朱明，您原谅我吧。”丽君为母亲擦去眼泪，把自己眼泪控制在眼圈里。
　　“咳，你太固执了。”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您别哭，咱们都不哭。”说不下去了，一股莫名的五味在她的胃中弥漫。
　　“只怕你今后流泪的时候多着呢。好了，不说了。”说着的时候，母亲还是有小股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那种伤感似乎看到了丽君今后要独自承受的一切。
　　母亲的伤感感染了丽君，她鼻子酸酸的，眼泪就要决堤。丽君就是丽君，她很快把泪水控制在堤内，笑着对母亲说：“我会照顾自己的，您要多保重。”
　　丽君上车的时候到了。按照习俗，上车前，丽君要掉一些眼泪留在娘家的，意味离娘泪。“妈妈，我不哭，您的养育之恩我永远也忘不了，几滴眼泪不能说明什么？您好好保重吧。”
　　“到了婆家，别惦记家里。”
　　出发的时辰到了，吉普车鸣笛三声，慢慢驶出了丽君家的小胡同。
　　丽君坐在车里，泪眼模糊地注视着孩提时代的家，恋恋不舍地被汽车带向了远方的生活彼岸。
　　从这一刻起，丽君就为自己的少女时代划上了句号。
　　
　　丽君与朱明喜结良缘，故事似乎该结束了。
　　其实不然，新的矛盾又来了。
　　这不，结婚的第一夜，还没等他们品尝到幸福滋味的时候，便从床铺上掉到了地上。这让丽君和朱明尴尬到了极点。究其原因，是朱明的弟弟朱顺做了手脚。
　　第二天天还没亮。为了修床铺折腾大半夜的朱明，带着洞房花烛的性福刚刚睡沉，他的母亲便过来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大声喊：“儿呀！给妈开门，有话给你说。”
　　看着朱明酣睡的样子，丽君怕他被吵醒，忙起来开门，笑着把婆婆迎进来：“妈，您来了，他刚睡着，您有什么事？一会再说吧。”
　　“不行，这会就说，儿呀，儿呀，快醒醒。”他的母亲已经到了床前。
　　朱明被喊醒，揉着睡眼：“妈来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噢，是这样”他母亲微笑着指着丽君说：“你也听着，你们的婚已经结了，也用不着那件衣服了，我给你弟弟拿那件衣服来了。”
　　“衣服？什么衣服？”丽君大惑不解，她看看朱明，又看看婆婆，不明白这位婆婆大人说的是什么？
　　“不是说好了穿三天吗，刚一天就要拿走？”朱明申辩着说。
　　“儿呀，一天和三天有什么区别？给他吧，他着急穿呢。”
　　“那去丽君家，我穿什么？”
　　“有什么就穿什么呗。婚都结了，还在乎穿什么衣服。”
　　“我回来就给他，跑不了。”
　　“不行，你弟弟说了，今天就要穿。”
　　“丽君，把那件衣服给妈妈。”朱明指着挂在衣服勾上的蓝色警服说。
　　丽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动，静静地听着他们对白，非常奇怪地看看那件衣服，又莫名其妙地听朱明那么无力的争取。最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婆婆自己把衣服拿走了。
　　丽君回过头来，等着脸色煞白的朱明做解释。
　　“那件衣服是给老二买的，我借来穿的。”朱明不知怎样解释才能说明他母亲把衣服拿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临走的时候，不是都给你预备好了吗？衬衣、薄毛衣，皮鞋。还有那身毛料衣服为什么朱顺穿上了，你结婚却要借衣服穿，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都看到了。”
　　“我是都看到了，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安定。”
　　“安定？真是天大地笑话，你结婚的衣服给了你弟弟穿，你却借了一件衣服穿，居然说是为了安定？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朱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唉了一声。
　　“你看你们家办的这是什么事。你结婚新居然没有一个完整的床铺。还有你都这么大的人了，结回婚连一条内裤和背心都没有，说出来我都难为情。”
　　“我不嫌你家穷。难道你们家真是穷到了买不起六尺布的地步了，窗帘竟然是用皱纹纸糊的，结婚的衣服还是借的。这样做是不是太欺负人？”
　　“没人欺负你，不就是一件衣服，至于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呀，那些东西都是我花钱买的，他穿算什么？再说了，你为家里挣了十几年的钱了，难道，你结婚给买一件上衣不应该吗？给你买内裤背心就不应该吗？我真没想到，这刚开始，你的母亲就做出这样不顾脸面的事来，你还这样说话，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朱明知道他的母亲做得太过分，任凭丽君怎样说，他也不搭腔。今天的应酬还很多，一旦闹僵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只有保持沉默……。
　　看着即将脱落的皱纹纸窗帘和眼前发生的一切，愤怒的情绪在丽君心中像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她想起了母亲苦口婆心的规劝，不争气的眼泪滚落下来。
　　明天是丽君回门日子。
　　婆婆拿出皱皱巴巴的六元钱对朱明说：“明天是你们回门的日子，这是妈给你们准备的六元钱，看着买些礼品吧。”说着话，把钱递给朱明。
　　朱明看着母亲递过来的六元钱，面有难色，迟迟不接，心里想：“这是第一次回门，六元钱够干什么的？”但他没敢说出来。
　　“嫌少啊？不接。”说着，婆婆伸出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儿呀，知道吗？为了给你们结婚，妈妈借了1000元的外债，今天咱就把话说明了，婚妈妈给你操持着结了，这些钱可得你们自己还。”
　　丽君瞪大眼睛，满脑子疑问：“哪来的这么多债务？朱明结婚这么大的事，做母亲的都没有舍得给他买一条小小的内裤和背心。就连一件上衣还一个女儿找两个婆家，何来的1000元外债？”
　　“还有呢，”婆婆趁热打铁：“这个月就算了，从下月开始，每月朱明要给我15元钱奶水钱。”
　　这一番话说下来，丽君更是吃了一惊：我们的工资加在一起不过50元钱，她竟狮子大张口，每月要15元。丽君默默地看着婆婆，她明白了，婆婆是冲着钱来的。这些话与其是对朱明说的，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望着婆婆远去的背影，她关上门，闭上眼睛，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回过头来问朱明：“这么多钱是怎么回事？”
　　此时，朱明正一只手捂着胃口，一只手从衣柜底下拿出来一瓶白色液体的东西开始摇晃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啊……。”丽君吃惊地问。
　　“药。”
　　“药？治什么病的？”
　　“胃病。”
　　“你，你有胃病？”
　　朱明摇晃着瓶子：“别说了，我胃疼的厉害。”说着，朱明皱着眉，咧着嘴，开始喝那摇晃均匀的白色液体。
　　事情的发展，令丽君始料不及，她心疼地看着朱明因为难受而更加苍白的脸，不忍心追问下去……。
　　药力发挥了作用，他痛苦的表情开始舒展开来，慢慢地睡着了。
　　窗外，初春的夜晚，一片寂静。心事重重的丽君碾转反侧，难以入睡。从昨天到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从他母亲说话的表情和朱明对他母亲唯唯诺诺的态度，还有刚才白色的液体，还有……？她打了一个激灵：莫不是自己已经置身于人们常说的那种没有硝烟的战场了上了？
　　
　　清晨，丽君推开残留着皱纹纸的窗户，一阵无色的清风呼啦啦刮过，好像一群白鸽要飞进屋子。
　　按照习惯，姑娘、女婿回门，当婆婆的要提前预备好回门礼物。这不仅是对寒心家长尊重的具体体现，也是一个礼仪的需要。可是，朱明的母亲只给了六元钱。
　　丽君想起自己收的见面礼，一个初步的想法基本形成：明天下了火车，先去商场，用这笔钱把朱明彻底包装一番，剩下的钱买礼物。对，就是这个主意。
　　朱明依然穿着一身旧衣服走出了家门，邻居们打量着朱明：今天是第一次回娘家，新郎官怎么这么穿的这么破旧？这新娘、新郎的穿着反差也太大了。
　　朱明灵机一动：保持革命本色嘛。邻居一愣，随即点头：是、是，保持革命本色。邻居走了，朱明看着自己的旧服装苦笑着摇摇头：唉。
　　丽君有了主意，并不搭腔。
　　一对新人下了火车，直接奔市里最大的商场。朱明纳闷：“我说，咱们下车不直接回家，来商场做什么？”
　　“干什么？你就这样去见我的父母哇？你不嫌难堪，我还挂不住脸呢。听我的，去男装柜台。”不容朱明明白过了，丽君拽着他向商场二楼跑去。
　　男装柜台前，一款新颖的银灰色男式西服让丽君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的高兴，她急切地问：“同志，那件西服有没有大号的？他穿。”她指着朱明说。
　　“有，有，你们可来着了，这可是新款西服，刚到的货，号码非常全。你要什么号的？”售货员热情地说。
　　“噢，那就麻烦你给找一套185，还有一件白色衬衣。都是他穿。”
　　结过账，他们又买了一双纯牛皮三接头的棕色皮鞋，这些东西花掉了整100元钱。
　　朱明没有辜负丽君的打扮，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丽君的眼前一亮，哈：不愧是细腰乍背宽肩膀标准的身材，穿上笔挺的西装（那个年代穿西装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完全变了一个人。这就是自己一心想在婚礼上看到而没看到的那个朱明吗？
　　看来有句俗语说的好：人靠衣服马靠鞍，这话一点不假。
　　当这样一对穿着入时的俊男靓女亮相大街上的时候，引来了不少人的回头率。
　　母亲非常注重仪表，今天的朱明准能顺利通过母亲的审美观。丽君这样想。
　　丽君、朱明提着礼物出现在母亲面前喊“妈妈”的时候，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就是那个穿一身破就衣服棉花的朱明？“变了，变了。”母亲用惊喜的眼神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帅小伙，在她眼里，朱明简直就是一名大学生。
　　母亲的变化显而易见，一反以前严肃的面孔，兴高采烈地指挥着弟弟、妹妹干这干那。对父亲也是和颜悦色。这是很少有的和睦。
　　按照老例，母亲要给新姑爷做一身衣服，还有一双皮鞋作为见面礼。
　　让丽君惊喜的是，母亲不但给了朱明一套在这三天里亲自赶制的毛料中山装，一双时髦皮鞋以外，又特意增加了一个百元红包。（就当时的家庭条件而言，百元红包是天文数字）
　　来家的路上，丽君还担心母亲会对朱明如何如何，看来她担心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