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弟

　　舟林逐渐平静下来，从床上起身，抽开书桌旁上了锁的抽屉，里面一个红色的小布袋，颇显喜庆。布袋包得严严实实，舟林一层层打开袋子，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整齐地躺在一起，舟林抽出几张，有高中时第一次买相机的纪念照，也有刚上大学时的照片。对舟林来说，每一张照片仍旧都是新鲜的，在舟林的照片里，连过去零散破碎的时光都是新鲜的。舟林看了几张照片，按照顺序又整齐地摆回去，接着从袋子的最底端拿出一个小包，一眼看得出这是个装相机的黑色小包，拉开拉链，舟林小心地端起平躺在黑包里的相机，这是舟林高二那年花光所有积蓄买下的，家里人并不知道。舟林把它捧在手上，打开电源开关，取景框对好景，咔嚓一声，这一刻就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
　　舍友小李看着舟林，说：“舟林，这大半夜的，你又拿你那袋子宝贝看什么？你这样看也不烦？”
　　一直坐旁边看小说的小王也跟着起哄：“小说里常说呀，就是再美丽的女人，看多了也是腻烦，我要是舟林，早他妈得烦死喽，还好我不是。”小王哈哈大笑。
　　舟林回答：“是呀，还好你不是，要不然我保证，我得讨厌死自己。”说完又把相机端平，对准小王，小王来不及反应，镜头里一副紧张惊恐的模样就被拍下来。接着小王追着舟林，要求舟林删掉照片。两个人都跑累了，双手扶着膝盖，半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舟林说：“不，不和你闹了，我今天想出去拍点东西，有谁想和我一起去？！”
　　宿舍里的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没反应，很明显，没一个正常人愿意陪着这个突然不正常的家伙在寒风里瞎溜达。
　　“去你的吧，我们才不去呐！外面那么冷！我都快冷死了！”常年躲在被窝里的徐晓明同学发了话。
　　“舟林，去之前你得先把我那该死的照片删了，那玩意儿有损我形象。”小王站直身子，换口气对舟林说。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形象？”舟林咯咯地笑。
　　“型男形象呀，文艺型男形象呀！看着不像吗？！”小王不忘拿起手上的那本海明威在舟林眼前晃悠。
　　刚开始冷落舟林的小李说：“我看是宅男形象吧！而且是闷骚的宅男形象！”大伙儿也跟着小李笑。
　　“笑什么，你们不懂，不跟你们这群俗人说，海明威你们懂吗？！菲茨杰拉德你们懂吗？！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就是你们不懂的形象，舟林，你得把那照片删了，不能给别人看，尤其是我们班上的女生，算我求你了。”
　　“哈哈哈哈！”
　　舟林逗笑地说：“行，为了你神秘的形象和未来的女朋友，我答应你把它删了。”
　　“我又没说什么女朋友，只是说我们班上的那些女生，让人看到我这样不好，你知道的，女生嘴巴大。”小王显得有些羞，开始红着脸低头说话。
　　躲在被窝里的徐晓明接上话：“那不还是女朋友？！”
　　大家又呵呵地笑了。
　　
　　舟林把围巾围起来，拿着相机，活像一个夜行的狗仔。若是能撇开所有的因素，包括家庭的，情感的，生活的，去当这样一个夜行狗仔，舟林肯定是乐意的。
　　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散的几个人洒在马路上，在这样和平的深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舟林最终把镜头聚焦到一个喝醉了的小伙子身上，马路上光线偏暗，舟林大胆地走近路旁的小伙，稍微调整下光圈，焦距，对焦完成，咔擦一声，小伙子的侧半身被硬生生地拽进相机里。这时候小伙子把头晃过来，舟林才发现这个喝得稀里哗啦的人竟是眼镜男王志强。
　　舟林赶紧踱上去，问道：“王志强，你怎么在这儿？！”舟林觉得奇怪，被开除的眼镜男应该和父母回了家，呆在乡下想法谋生去了，为什么在这地方喝酒？舟林想不通。
　　舟林数数路边的酒瓶，一，二，三，四......整整八瓶，酒瓶和眼镜男默契地朝同一个方向歪倒，舟林突然想起来，眼镜男在大学里从不喝酒，就连开学的班级聚餐也只是喝了小小的一杯而已。
　　舟林很困惑，接着问：“王志强，你呆在这干什么？”
　　眼镜男瞥一眼旁边的这个男人，通红的眼球略微向上翻，说：“没，没什么，只是出来转转。”
　　王志强愣一愣，认出舟林，舟林也陪着他在路边坐下，两人都没说话。
　　王志强喝了一口酒，说：“舟林，我，我......”王志强低着头，说话塞住了。
　　“我过几天就要回学校继续上学了。”眼镜男把酒瓶里剩下的酒灌下去，舟林看到眼镜男抬着的眼睛里噙了泪花。路边刮起一阵风，舟林扭过头，避免风沙吹进眼睛，眼镜男并没有动，任由无情的夜风去吹，他抬着头，眼睛里淌下两行热泪。舟林回过头，月光洒在眼镜男微红但毫无血色的面颊上，脸颊的外轮廓上蒙上一层美丽的白光。舟林猜不出在眼镜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几个月里让一个滴酒不沾的男人酗酒如命，从他的脸上，舟林看不出是高傲，是懊恼，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东西，舟林猜不出来，想开口问，张开的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只知道现在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想法单纯的王志强了。
　　寒冷的夜风让眼镜男清醒一些，瞳孔里仍然流出发烫的液体，眼镜男抬手去擦，手背上全是那炽热的东西。
　　“眼睛里进了沙子，我该走了。”
　　眼镜男慢悠悠地站起来，语言清晰了，可是肩头仍旧不自觉地颤动，夜太黑，看不清是在发抖还是在打晃。舟林也站起来，要送他，他推开舟林已经递到胳膊下的手，径自朝前面那条廉价的旅馆街走去。
　　
　　美术史概论课上，舟林手上握着笔，记到半页的笔记放在一旁，他累得睡着了，舟林已经好几天没睡上安稳觉了。闭上眼，田梓馨，赵浩就全涌上来，好不容易忘掉，眼镜男又不慌不忙地挤进来，他们围着自己转，不靠近却也散不开。睁了眼，尽是黑黢黢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的赵浩自然地跳进来，连着梓馨，在舟林看来，他们俩就像生来连在一起的蚂蚱儿，同样把自己也吸进去，最终难以摆脱。
　　现在课上的舟林彻底睡着了，梦里，田梓馨，舟林，赵浩三人又聚在一起，老时间，老饭店，三个人相聊甚欢，赵浩和往常一样，放肆地笑出声，就连舟林和田梓馨这两个平时不太笑的人儿也笑得很开心。这一刻，空气里没有任何隔阂。突然，店里的灯全灭了，黑暗在一瞬间就包裹住全世界。舟林觉得难受，手心不停地冒汗，心脏扑通扑通地撞个不停，他很害怕，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这时店里的灯刷地一下又点亮了，刺眼的光顿时让舟林睁不开眼，等舟林睁开眼，梓馨不见了！桌子对面只剩下赵浩，面无表情，舟林的手心还在冒汗，赵浩踢开腿边的板凳，机械地走出去，舟林想抓住他，却动不了，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赵浩走出饭店。就在赵浩走出去的时候，眼镜男和赵浩擦肩而过，眼镜男牵着之前和他私奔模特儿的手款款而来，走到刚刚梓馨和赵浩的位置坐下来，嘴里嚼着情话，完全不理会对面的舟林，或者说根本看不到舟林。舟林的脑袋开始发胀，即将炸开一样，他双手抱着头，额头上渗出硕大的汗珠，双手缝隙里正在亲热的眼镜男，他们真地看不到自己，也听不到自己说话。舟林头痛欲裂，手指在额头上按出深深的指甲印，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啊”地叫出声。
　　舟林果然“啊”地叫出声，惊醒之余看看班上的其他人，原来只是一场梦。
　　“舟林！”美术史概论老师两眼放出杀死人的光。
　　老师走到舟林课桌前，舟林现在和梦里一样，手上全是汗，他真地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也是一场梦，老师用卷着的书敲击舟林的脑袋，疼痛让舟林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妄想。
　　老师笑眯眯地说：“敢在我的课上睡觉，还在这儿大呼小叫，这堂课要罚你站到后面听讲，下了课去找你们班主任赵老师。”
　　“还有刚才是做恶梦了吧？！下次要是再让我抓到你在我的课上睡觉，就让你体验一下现实的噩梦。”美术史老师看着离开座位的舟林补充道。
　　舟林万般无奈，站在教室后面听美术史概论，被老师这么一训，困意是没了，可是上课的心也没了。舟林想到老师刚刚提到的噩梦，梦里的田梓馨去了哪？现实中的梓馨现在又过得怎么样呐？舟林看着空着的赵浩的座位，脑子里想个不停，赵浩已经缺课两天了。闭了眼，田梓馨又挤进脑海里，梦里田梓馨透彻的笑脸，曾经那个画室里半裸身体的模特，酒吧里为感情迷茫，身世成谜的女孩子。不知怎地，舟林只想再见梓馨一面，想认真地为她的身体，同样是为舟林自己画一幅画。
　　
　　舟林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忐忑不安，可是想到四眼钉那张丑陋的嘴脸，心里觉得厌倦，倒变得勇敢起来，大步地朝办公室走。学校办公室是独立的设计，由于老师不多的缘故，每个老师都有独立的办公室，空间虽小，却挤得下大大小小的办公设备，勉强塞得下四个人。舟林对学校的这种设计布局一直不解，看着别扭，用着难受。门是粗糙的毛玻璃，说是玻璃，却一点也看不见办公室里面的布局，就像是在门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废旧报纸，完全看不出这奇怪的玻璃材料有什么作用。舟林敲了敲四眼钉办公室关上的玻璃门，这门还是和以往一样脏兮兮的，舟林一直觉得这门还是换成木门或是铁门的好。
　　“进来！”里面传来四眼钉的声音。
　　舟林走进去，里面的东西乱成一团，靠近窗户的最里面站着一个人，是昨晚碰到的眼镜男王志强，眼镜男仍旧和昨晚分手时一样面无表情，眼镜男看一眼舟林，朝他简单地点点头，动作细小的几乎看不见，舟林却显得措手不及，傻笑着也点点头。
　　四眼钉把文件递给眼镜男，催促着让他快走，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就先出去吧，填好这个交到教务处就可以继续在这上课了，好了，先出去吧。别呆在这儿了！”
　　眼镜男脸上仍旧干涩，乏味，拿了文件，脚步躲开地上那些乱糟糟的文件，与舟林错开身子，舟林看得出来，四眼钉是觉得这办公室太挤，着急赶眼镜男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四眼钉长舒一口气说：“舟林，你的事我听徐老师说了，你成绩不错，在我看来学习也挺认真，上课竟然睡觉，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舟林并不在乎眼前的这个人失望不失望。
　　“我之前都是很看好你的，觉得你肯定能为艺术做出些贡献，课上睡觉还不算，竟然挑衅老师，扰乱课堂纪律！”舟林觉得这话可笑，他并没有挑衅徐老师，更没有扰乱课堂纪律。心想这些添油加醋的伎俩也只有你们才做得出来，还好舟林只是在课上叫了一声“啊”，若是喊出来“我靠”，估计就变成了调戏老师，这铁定是要被遣送进公安局了吧！舟林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四眼钉，四眼钉很享受这个过程，那又何必打断他呐。
　　四眼钉突然收收话刃，说：“不过，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你的改正态度还是不错的，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学生，下次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你就回去吧。”
　　舟林在谈话期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暗暗觉得可笑，心想四眼钉是从哪里看出我的改正态度？其实抬不抬头，说不说话都没关系，老师的心情好你的改正态度自然端正，心情不好，哪里谈得上什么态度问题。舟林也听得烦，四眼钉既然自娱自乐结束了，我肯定现在就要走，这办公室我一刻也不想再呆。
　　舟林推开那扇不透光的玻璃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右手抵住握住的玻璃门把，转过头问四眼钉：“老师，王志强是不是真得还能继续在这上学？”
　　“恩，当然是真的，我刚刚说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的嘛！”
　　四眼钉有些不耐烦，又补充道：“王志强这次回来不是和你们一起上课，是和下一级的学生一起，幸好与我们班没关系了，与我没关系了。”
　　“下一级？！”
　　“对！”
　　“哦，我知道了。”
　　舟林推开玻璃门，走出办公室，他现在好像明白了这玻璃门的用处，是为了让自己看不见里面那张让人厌倦的，无情的丑陋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