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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30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8-04 15:41:31      字数:4785

第六章不可理喻的成人世界
当杜鹃啼血的声音嘶裂空间的时候,一个细密的声音载着星婆婆低沉的呻吟传到云横的耳朵。
烟雨蒙蒙,又是蒲瓜落花挂果时节,星婆婆坐在水井头的瓜棚下思念最后一个被她遗弃的女儿。“女儿啊,你咋还不过来认亲?当年妈未来得及给你取名,就让人抱走了。多年来妈一直思念着你,以至于你的音容笑貌彻底模糊了。那天,你义弟拿你的画像来,妈首先认出那双蒲瓜般的奶子,那是一双跟妈一样的大奶子。哦,我的女儿,请不要提遗弃了,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你坚持这样说,妈心如刀割。女儿,妈怀上你的时候是个寡妇,妈承受不了宗族的逼迫和公众舆论压力,曾好几次同意安排将你打掉,可关键时刻妈还是不忍心而变卦。现在,欣闻你一切安好,妈更加明白留住你没有错;只要你好,妈蒙受的羞辱和苦难又算得了什么?想当年我丈夫阿星活活饿死,一家人将要陷入绝境的时候,无意坠落水井头小屋墙脚的一粒蒲瓜籽悄然发芽了。瓜秧在肥水的滋养下茁壮成长,往后的日子几乎每天可以采摘一个蒲瓜,蒲瓜掺杂救济的少量食物加水煮一大锅汤汁勉强打发一家人的胃口。蒲瓜吃多了,全家人的皮肤浮肿并渐显菜色,不久,你的一个哥哥还是饿死了。女儿啊,往事不堪回首。隔壁铁匠阿星给予接济帮助,甚至在我的床后奢侈地酿了一缸酒。女儿,现在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了,我们两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夜里就像结发夫妻一样,在瓜棚下的竹床上喁喁细语。饥荒年月女人大多连月经都没了,极少有人怀孕,年近半百的我吸收了蒲瓜的营养,竟意外地怀上了你——肚皮大了才知道闯祸。妈因怀着你而承受着双倍的饥饿,昏头昏脑地徘徊在地狱门外。你大哥知道事情真相以后大发雷霆,摔东西,捣门,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摔捣的,最后硬逼铁匠将酒缸挪走。那年炎夏妈生下了你。在一片唾骂声里,你在妈的怀抱里度过了三天。你被强行抱走时,妈只说一句话:让孩子读书啊。女儿啊,只因生下了你,这几十年来妈一直凄苦度日低头做人。当然,妈也知道你有苦衷。妈估计你成年的时候,你父母告知你是养女的部分真相,名正言顺地把你变成儿媳,可当你义弟要‘认一门亲戚走走热闹’的时候,他们又怕失去你而极力阻止。现在,你的生父已离世多年,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那么多,想不到你们一个也不愿相认,真是旷世少有——让我揪心哪。”
杜鹃声远,又闻鹧鸪搅天,星婆婆只得将思念随着梅雨化散在夏日的骄阳里。每当落日平西的时候,她孤寂地坐在瓜棚下的矮椅上,不搭理任何友善问候或恶意嘲笑,只是不间断地将手中的蒲扇一挥一挥——既不是赶蚊子,也不是为了扇凉风,那只是思念女儿的一个习惯动作。空空暮色之中,藤蔓疏影纵横一张老脸;窗檐才露薄明,尘埃扫地顺便掩平泪痕。以往,栽种蒲瓜的土墩每年换一次土,而今,只是每天在上面添加一撮泪尘,意欲收藏对女儿的每滴思念。瓜棚下湿漉漉的苍苔,就要涨到她的心头。她赤裸灵魂在蒲瓜棚上那些时刻伸展缠绕棚索的卷须上挣扎。“女儿啊,妈即使可以活到一百岁,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秋天瓜熟蒂落之前,你一定会来看妈的是不是?……”

由于长期被人看不起,云横对读书出息的观念越来越淡薄,每天只是去书院应卯划到,以至于逐渐背离了敦品励学之训,终于有一天开始逃学了。震斋讨厌云横与星婆婆亲近。多次逃学说明已不把先生放在眼里,更可气的是有时未等落堂老太婆就来等着接他,震斋妒火渐盛,忍无可忍之时告到云横的外公那儿去。外公知道此事后非常气恼:“你到底读书还是跟老太婆玩?这老女人统天下嫁对匝了,以后不要到她家嬉。”然后嘟嘟哝哝地咒骂起来,“星婆婆么,有趣还真有趣,嫁几个老公都带个星字……这德性,下世还要天下山村嫁对匝。”
外公这一咒骂云横明白了,怪不得有些小鬼总在星婆婆的房屋不远处叫喊“嫁对匝”、“嫁对匝”,原来是他们有意侮辱她。云横虽然因为自己心目中有个美丽的妈妈而不肯叫星婆婆为亲娘,但私下里早已把她当自己的上辈亲人看了。知道“嫁对匝”的真正含义以后,他便不让别人叫喊这三个字,谁叫就与谁打架,打不过人家也要打。他因此经常被别人打得鼻青眼肿,回到家里,常常早已有人恶人先告状,说是他打了谁谁谁,外公见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大概是云横有股不怕死的拼命劲,别人也犯不着为叫一声“嫁对匝”而与他打架的缘故,自从他誓死捍卫星婆婆的尊严以后,叫喊的人明显少了,即使偶尔有人叫一声,也是躲在墙汇头角,探出脑袋,叫喊一声便一溜烟逃跑。
星婆婆知道云横在维护自己的名声而战,很是感动。“我跟你说,横啊横哎,我嫁那么多人图个啥?肚子饿得受不了呐,嫁了人就不会饿死,还可以捎点吃的回家救孩子呐。可我那些没良心的崽,嫌憎我名声坏,一个也不来看我。星婆婆要是没有阿横听我讲故事啊,这日子还怎么过哟。”言语之外,云横能够陪她,听她讲故事她也很感激。
“这一次可能死数难逃了。”星婆婆用手捋一捋仅有少量的白发,“以前我也掉过许多次头发,几乎是豢养一次孩子掉一次头发。你那个半羯先生不知跟你讲过没有,乌鸦有反哺之情,羊儿有跪乳之恩。乌鸦喂养小乌鸦长大后,由于过度劳累,耗了元气,羽毛掉光,不会飞了,小乌鸦反过来衔虫哺育老乌鸦,一直待到老乌鸦恢复元气,重新长出羽毛。我的奶子大,是蒲瓜奶,奶水多,每次生了孩子以后,全村四五个孩子都吃我的奶,那么多孩子吃了,每天还要挤掉一大碗的奶汁。我一只奶给孩子吃,另一只奶就在喷奶。每当豢孩子的时节,豆类或汤汁的东西吃多了,奶汁就訇然一声喷射出来,有时我甚至不敢吃饱。那些多余的奶汁给村里体弱多病的人吃,病人也很快恢复健康;有个比我辈份大的老头要我的奶喝,我坚决不给,辈份大的人吃我的奶怎么行呢?可是孩子喂养到两三岁要卖奶的时候,我的头发就掉得差不多了。有句话叫做‘娒儿会叫妈,头发掉了一大把’。这样,我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头发掉了一茬又一茬。”
她讲的故事变得没头没尾,变得自言自语:“……来了,来了……头发留得海贼一样长,你星公说了,土匪来了,讲话要小心。……问我肉有否,没有,我只有一块肉做油的。就只有这么大,”星婆婆用双手食指、拇子插拢,做了一个方方一寸大的形状,“皮肉,我做油的,镬里烧烫了,揩一揩,有油星了,菜炒得不会粘镬。他们切起来烧吃了。我心痛,你星公叫我不要心痛。可我到现在还心痛哪。……住山上清净,就是怕这些生剥活鬼,生剥活鬼最可怕。我准备做月子吃的菜干肉也被搜去吃了。日子没法过了,可第二天他们劫来一牛,给我许多牛肉、牛杂,没有这些牛肉我又准备嫁人的……”说着说着她竟又哭了,哭了一阵又说,“你外婆命也苦哇。”
“我外婆不是好好的吗?”云横觉得奇怪。
“啊唷,我多嘴,我多嘴了。”星婆婆自知失言。“掌嘴掌嘴。”
云横却不肯放过,她肯定有事瞒着自己,故意说:“星婆婆,你不跟我说实话,以后我不再跟你玩了。”
星婆婆撩起拦身布擦了擦眼睛。拦身布是熬靛青的苎布做的,象稻草苫一样粗糙,她使劲往眼皮上揩,眼泪濡湿了苎布,她的红眼圈染上淡淡的靛青,样子有点像鬼怪。云横想提醒她眼睛染青了,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倒是她自己捏捏拦身布擦湿了,似乎悟到了一点褪色的道理,改用手擦。她的手比拦身布更粗糙,这使劲一擦,眼皮青一块红一块的有点发亮。她说:“那时候家里穷,女孩子送庵堂,男孩子送和尚寮,总不能眼睁睁让子女在家饿死吧。啊呀,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一个孩子懂什么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云横撒了个谎。
“你都知道了?”
“你说的我的亲外婆,不是现在这个外婆。”云横说。
“你知道了就好。你外婆就是我的师父,你外婆是个才女。”这下她动情地呜咽起来。这使云横联想起戏台上贵人落难披头散头的情景,那种随着后台清水板节奏摇头痛哭的情景。他感动得泪流满脸,尽管还不知道她究竟道出什么真相来。看来母亲身世复杂,若向星婆婆细细探问,她必改口不说。他只装作不着意地听她讲古,好让她自然说出真情。
“阿星跟我两人都皈依佛门,我拜西庵洞拨云师太门下做尼姑。西庵洞在芙蓉岩背面,朝西的,有三间屋那么大,那是岩头金家金嘉西读书的地方,原是金家买下的产业。那里变成庵堂后,庵堂就取名嘉西庵。嘉西庵前有泉水,有田地,山林茂盛,毛竹很多,是个可以养活许多人的清净地方。其实那时候家里穷,有庵堂、寺院收留我们这些挨饿的孩子,这已算祖宗有德了。我们比那些当童养媳、替财主放牛的好得多了,兴许在庵堂、寺院里还能学得几个字哩。你看我现在不是识得许多字的人吗?”
云横听懂了,外婆是芙蓉岩西庵洞拨云师太,是星婆婆的师傅。以前听谁说过,有个丑女在嘉西庵修行,有个丑婆婆路过,拿自己已经洗过的洗脸水叫丑女洗,丑女洗了脸之后变美了,还了俗。那洗脸水倒在洞前,洞前荒山变成一片竹林。想来,大约这丑女就是自己的外婆拨云师太。
星婆婆接着说:“一笑师傅与拨云师太出家前都是大好人哪,本该他们早就结为夫妻的。一笑和尚原是横峻牛角垅人。那一年有头牛用牛角挑着一个孩子的肚兜,将孩子背到横峻。大家见牛挑着孩子疯跑,就把牛截住,并把牛打死。随后一头豹赶到,人们才知道牛是为了救孩子,把牛打死其实错了。人们厚葬救命屈死的牛以后,将该条山垅取名牛角垅,作为纪念。这个被救下的孩子为了报恩出家在岩下寺做了和尚,法号一笑。十年后,横峻有个姑娘在纺花,一头狼逃到她跟前,求她相救。后面打猎的人追来,姑娘情急之下就叫狼钻到拦身布下面躲着。打猎人过来问有没有见到狼进来过,姑娘说没有,猎人走了,狼获救了。有一下雨天,这头狼突然进村衔起一个小孩子就跑,全村所有的人都追杀恶狼去。正当全村人都出村的时候,后山塌下来,将整个村庄掩埋了。狼呢,却把孩子衔了回来。这时大家才知道是狼救了全村人。姑娘顿悟佛法无边,就在西庵洞出家做尼姑。这村庄后来就改名叫狼衔山。”
云横半信半疑,这说不定是星婆婆瞎编的,世上不可能让外公、外婆将好事占完,但从她的口中得知,自己的亲外公是一笑和尚。以前,鸣烟堂舅舅在灶前烘暖的时候说过,以前有个叫循清的前辈头顶香炉,香炉里插了三枝香出门就不回头了。鸣烟说这事的时候,外婆便厉声骂他吐天文,云横猜想那个头顶香炉出门的人就是亲外公一笑和尚。现在,他隐隐感到星婆婆、外婆等人都在回避这个话题,自己不敢向星婆婆问个实,生怕遭她的骂。
云横问:“星婆婆,我妈怎么给现在的外公、外婆当女儿呢?”
“你妈也是才女,天生就是大大的才女。她大户人家出身,上辈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嘛。一笑和尚的师傅是武状元陈桂芬。陈桂芬的祖坟做在村里,就是上个长塘的西首。他来芙蓉祭祖时,就住在上长塘边的崇德堂。他隐居芙蓉岩期间就只收两个徒弟,一个是一笑,一个是溪南一个叫卢信一的小子。拨云师太生了你妈后,没法活了,别人都说她有碍风化。她一气之下学虞之公跳崖,从芙蓉崖上跳下来死了。一笑和尚将你妈从西庵洞抱下来,交给你现在的外公抚养。后来一笑和尚一跪一拜,跪到寨门之上,高田之下的一段岭上死了。人们不是说那里‘寨门之上,高田之下,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镬’吗?为了讨个彩,在他倒下的地方,三步上三步下的范围被采宝淘金的人挖遍,却始终没有金子挖到。嗯,对了,你先生震斋原来就是一笑的徒弟,你以后可以多问问他。”
这时,传来追远书院震斋先生拉的二胡曲子,声音委婉如少妇低吟,柔和如芙蓉含露。星婆婆听着又一次哭得伤心起来。云横被她的抽泣声感染得泪流满面,渐渐地也号啕大哭起来。她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哭。他觉得星婆婆的怀里是靠山,是支柱,感谢星婆婆的关怀,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泪水要在她的怀里倾倒。
他看到自己原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姑娘,脸如桃花的大姑娘,长辫,从枫林芙蓉亭路边那口绿得深不见底的井里,飞到了追远书院的泮池,荷花池有蜻蜓,垂柳,雾中阳光和煦。她拉着另一个三岁的云横坐在栏杆上,不知该往哪里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哄劝她,叫她别哭,但哭声却一直歇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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