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红菱角；六六：肖狗疯子

　　六五：红菱角
　　团山湖的水多，盛产湘莲和淡水鱼。一年四季，河面上常常飘荡着一股鱼腥味；到了夏天，整个村子更是浸泡在荷花的香味里，处在团山湖的任意一股角落，只要你做一个深呼吸，那种荷花的清香就沁人心脾。
　　当荷花渐渐凋谢，当莲子渐渐老去的时候，红菱角就举起不起眼的小白花，开始铺展她红红的茎叶，那张脸变得越来越圆，夏去秋来，小花没有了，叶子下的菱角却渐渐饱满，从水中随意捞起一把藤蔓，那茎叶下面必定躲着几颗大大的红红的有些腼腆的菱角儿，喜滋滋地摘下来，嫩的用手可以剥开壳，味道甜而鲜美，老的就回家用刀子切开，味道粉而香，嫩的大家喜欢生吃，老的用来炒肉、炒辣椒。而我们不管老嫩都生吃，剥不动壳就用牙齿咬。
　　我家门前的小河里却没有种过菱角，因为养着鱼，种了一年，鱼儿把菱角的藤蔓咬断了，第二年就没有了。每到吃菱角的日子，我们总是埋怨父母，可是鱼和菱角不可两得，我们也只好这样了。
　　隔壁队上的周爹爹就种了很多菱角，周爹爹门后面就是一条长长的小河，应该是八曲河的一个分支，河水不深，正好养菱角，每年菱角成熟的时候，总是有细伢子去偷，妈妈却不要我们偷，妈妈总是轻声地叹息：“周嗲嗲家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人要吃要喝，周娭毑又老是生病，周嗲嗲的菱角是要卖钱的，卖的钱给周娭毑吃药还不够啊！”
　　我们不偷，周爹爹总是要给我们送一些来，水灵灵红艳艳的菱角常常让我们姐弟三个一抢而空，妈妈总是含笑带怒地骂着：“啧啧，你看看，一群饿劳子，要是搞食堂，连人都会让你们吃掉！”
　　“哎，菱角真好吃，就是太少了。”弟弟把最后一个菱角解决掉，意犹未尽地说。
　　“你以为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没有限制地吃啊？你以后长大了自己赚钱去买吧！”哎，妈妈一点都没有到周爹爹家里买菱角给我们吃的念头，我们也就把那点馋劲收起做作业去了。
　　一天放学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生过大病的我病倒了，不停地呕吐，吃什么呕什么，肚子疼得厉害，在床铺上爬来爬去，汗珠子滚滚而下，我害怕自己就会这样死去，泪水也跑出来了，汗水泪水地哭得一巴交，爸爸没有回家，妈妈慌了神，连忙打发妹妹弟弟去找爸爸，自己就不停地给我摸肚子。
　　爸爸回来了，我终于抓住了救命草，我好像一下子没有那么疼了。
　　“爸爸，快救救我，我不想死啊！”话还没有说完，我哇地吐出一条虫来，全家都过来看，我也呆呆地看着那条虫，似乎它还在动，我也吓傻了！
　　地主婆则像不认识我一样，看我的样子像看白骨精：“你怎么嘴巴里面吐虫啊！你还是姐姐不啰？”弟弟拿着看妖怪的眼神看我。
　　爸爸用手按住我肚子的一个部位问：“是这里疼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胆道蛔虫！”
　　妈妈急急地问：“那要怎么办啊？这虫会不会把肚子钻一个洞啊？”
　　一想到竟然是有蛔虫在我肚子里打洞，我哭得更厉害了。
　　爸爸一边给我上吊瓶，一边狠狠地说话：“看看，这个就是不讲卫生的结果！”
　　接下来，我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疼是不那么疼了，却没有食欲，晚饭没有吃，第二天又没有吃早饭。
　　妈妈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一边理着我的头发一边说“看看，只两天就瘦了，瘦了。”
　　爸爸也不时地问我：“还疼不疼啊？”
　　弟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粒蚕豆，要给我吃。
　　妈妈坐在我身边不停地问：“你想吃包子？”
　　我摇头。
　　“你想吃月饼？”
　　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要吃什么？你说，妈妈一定去买！”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红艳艳水灵灵的菱角来，那时候已经是深秋，菱角只怕不多了。
　　“我要吃菱角。”
　　“好，你躺着！”妈妈骑着单车叮叮当当地出门了。
　　不一会儿，妈妈回来了，真的提着一袋子水灵灵的菱角：“这些菱角是最后一批了，都好嫩的呢！”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妈妈按住了我：“我来，我来，你躺着不要动。”
　　弟弟妹妹一下子都过来了，地主婆眼疾手快，一粒菱角几下就剥出了嫩白的肉，忽然，她把那颗肉送到我的嘴边，“姐姐，你吃啰。”
　　这时候，弟弟也送来一颗菱角肉：“姐姐你吃我这个，好嫩的。”
　　一直皱着眉头的妈妈笑了：“你们都自己吃去，我这里剥着呢！”
　　正热热闹闹地吃菱角，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易老师，你这就见外了，细伢子病了，想吃几个菱角，还要把什么钱啰！”是周娭毑的声音。
　　妈妈连忙迎出去，就听见她们打架一样的推脱着，最后只听见周娭毑生气地说：“易老师，你再这样，我下次都不敢叫何医生看病了，他明里暗里帮我们家多少忙，我们心里都知道勒！”
　　看来最后，好像还是周娭毑赢了，妈妈手里捏着两元钱感叹：“都是好人啊！”
　　我躺在床上咀嚼着甜甜的菱角，忽然觉得生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一下子就成了全家的中心，爸爸说话变得好柔和，妈妈竟然什么也不做专门陪着我，弟弟妹妹一下子好像长大了，连隔壁的娭毑都送了几个鸡蛋来。
　　爱的涓涓流水向我涌来，汇成一条小河，我感觉我要漂浮起来，我的眼角很快湿润起来。
　　生病竟是如此痛苦却又如此幸福的事！
　　
　　六六：肖狗疯子
　　爸爸第一天到团山湖看病，地点设在学校里，当时，除了文半夜，魏天光，还围了一大圈的人，有的是来看病的，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
　　爸爸忙不迭地招呼着，人群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哎呀，老同学，你怎么到了这里工作呀！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我好接待接待你啊！”
　　爸爸定睛一看，这个人瘦瘦的黑黑的，嘴巴下面留着一撮三羊胡子，有些面熟，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同学，却一时记不起叫什么名字。
　　“哦，你是……”爸爸犹豫着。
　　“我是肖梓华啊，你忘了？我搬到团山湖五年了。”
　　“肖梓华，恩，像，像，你怎么留着这么长的胡子啰，有些认不出了。”爸爸连忙和他握手。
　　这时旁边的人群里发出吃吃的笑声。
　　爸爸一边看病，一边和肖同学聊着天，临走时，爸爸的这位肖同学对爸爸挥挥手：“这样啰，你今天晚上到我屋里吃晚饭，睡到我家里去啰！”
　　“好啰，好啰。”爸爸非常感动，连连点头。
　　这一下大家笑得更响了！笑得爸爸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何医生，你今天晚上就睡到他家看看，看睡到哪里？”
　　“对，对，去他家吃晚饭，看看哪个做饭。”
　　“他自己都没有饭吃。你去吃看啊！”
　　大家七嘴八舌，更让爸爸摸不着头脑了。这时，文半夜拍着爸爸的肩膀：“你怎么跟肖狗疯子是同学啊？他得了相思病，疯了几年了！”
　　“疯了？”爸爸不敢相信墨笔字写得最好的又会打算盘的肖梓华疯了。
　　“是啊！”文半夜接着就细细跟爸爸讲起肖梓华的故事来。
　　原来，肖梓华自幼父母双亡，却天性聪明，写算俱全，孤身一人的他，响应公社的号召第一批到荒无人烟的团山湖安家，还做了队上的会计。不久，肖梓华看上了朱家的满女兰妹子，两个人情投意合，正在热恋中的时候，兰妹子被父母做主嫁给了家境更加殷实的成分更好的张家大户，痴情的肖梓华受了刺激，几天饭不吃茶不思，只差走了绝路，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足不出户，等兰妹子嫁过去个把月，大家再看见肖梓华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神经不正常了，胡须不剃，头发不剪，要不不说话，要不胡言乱语地神神叨叨。工也不出，整天游手好闲，成了大家的把戏与笑话。
　　听到肖梓华的故事，爸爸唏嘘不已，我更加惊讶了：“怪啊，一个人怎么会为另一个人变疯呢？那兰妹子怎么没有疯呢？”
　　再过几年，肖狗疯子更疯了，不但胡须尺把长，还留着清朝一样的长辫子。腰间系着草绳，在村头游荡，弟弟一看见他就会吓哭。
　　于是，妈妈就常常用肖狗疯子吓唬弟弟：“还不快吃饭，肖狗疯子已经到了我们家窗外，要进来吃掉你的饭！”弟弟赶快几口就把饭扒完了。
　　其实，我听到妈妈和别人说话，说肖狗疯子其实不是真的疯，而是装疯。说他还经常帮别人写对联，还对得很工整呢！
　　“为什么要装疯呢？”我问妈妈。
　　“没有办法活了，又舍不得死。”
　　“为什么没有办法活了，为什么要这样活呢？”
　　“哎，其实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软弱。兰妹子都生了两个崽了，他还没有走出自己！”
　　妈妈的话让我似懂非懂。
　　带着一股好奇，我去看他住的那个既是厨房又是卧室的小屋子，又黑又臭，捂着鼻子准备逃走，竟然看见三只脚的桌子上有这毛笔和墨汁，蜘蛛网的墙上竟然还挂着一个算盘。我有点相信他是装疯了！
　　我是一直不敢和他说话的，因为他得那个样子让人没有安全感，怕他打人。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打过人，只是吓唬围观他得小孩。
　　分田到户，肖狗疯子竟然吃了五保，他开始到县城里游荡，吃别人吃剩的馒头，捡地上的烟蒂。他甚至学了一门新的手艺，专门给死人换衣服。每逢谁家有人老了，他马上去混吃几天。他城了村里的一个游尸，大家对他熟视无睹，只是到了有白喜事的时候就想起他。
　　也许，一个人如果总是装下去，就成了真正的疯子。
　　一次，在县城里上学的我，偶然遇到了在马路上游荡的肖狗疯子，也许因为进城了，他的胡须看上去好像梳理了一样，头上的小辫子还系上红绸子。看到我，只用污浊的眼珠瞟一眼，就好像没有看见人一样。我麻着胆子问他：“你为什么要装疯？你其实不要这样活着！”
　　他停住脚步，好像不知道是我对他说话，好像是装疯两个字触动了他，他浑浊的眼珠子竟然射出光来：“细伢子，乱讲......”
　　马上，那束光转眼暗淡下去，拿个烟蒂疤对我飞舞：“你要吃烟不？”然后自顾自地走了。
　　哎，看着肖狗疯子的背影，我嘲笑自己，一个初中生竟然想去挽救一个疯子。
　　回到家里，我跟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一边炒菜一边说：“哎，做疯子做成习惯就回不来了！也许做疯子有做疯子的乐趣呢！至少不用像我给你们爷崽四个做保姆、做长工，累的死！”妈妈说完瞟着爸爸。
　　爸爸指着妈妈说：“你看你妈妈，竟然想做疯子，快了，快了，已经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