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一辆自行车；五四：过年

　　五三：一辆自行车
　　读初中的时候，家里添了很多奢侈品，其中就包括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买一辆名牌自行车一直是爸爸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理想，这个理想源于爸爸唯一的一次找人借东西。
　　那次接到公社卫生院的通知，要召开紧急会议，团山湖到卫生院有十公里路程，平时开会爸爸不是走路就是搭去公社的拖拉机，那回时间紧正好没有拖拉机搭，爸爸就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大队上的电工师傅李电工，他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个指标，买了一辆凤凰牌二八的自行车，成了大队上唯一一个有自行车的人，他把这自行车看得宝贝一样，谁也不肯借，爸爸倚仗上次给李电工的老婆治好了肺炎，大着胆子开了口，没想到李电工竟然答应了，只是要求开完会马上就归还。
　　爸爸那天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因为不是自己的，一点也没有用了名牌的风光，开完会连家都没有回就先把自行车给交还了，还另外送了一包香烟。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有起床，李电工就在外面叫门，骑着那辆自行车，指着一根不很直的钢圈说：“何医生啊，昨天你骑了我的车摔跤了吧？昨天我也没有仔细检查，今天早上一看，这个钢圈有点弯了，你看看啰。”
　　爸爸说他确实没有摔跤啊，虽然爸爸没有自行车，但是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借着罗医生的旧自行车把骑自行车的技术练得很好。可是现在看着李电工那不依不饶的脸，爸爸知道什么辩白也没有用，就赔了五元钱。那时候五元钱还是个大数目，妈妈很气愤，骂爸爸借车的时候也不看看他那个自行车，肯定是早就已经弯了的，这回算在你头上了，爸爸不做声，心里憋着一口气呢。
　　小诊所开始盈利不久，爸爸首先就买了一辆永久牌二八的自行车，爸爸天晴就骑着车出诊，妈妈每天擦拭。妈妈回娘家或者上街，就可以坐到那个宽宽的衣架后面，一幅幸福的样子，弟弟呢也经常撒娇要坐到前面的横棍上去，因为爸爸比较胖，坐三个人比较挤，爸爸妈妈常常出门不带弟弟，弟弟看见了，就念起在学校里捡的顺口溜：“公鸡搭母鸡，母鸡笑嘻嘻。”妈妈一听一边骂“宝崽”，一边脸上堆起甜甜的笑。
　　可是，有一天，那辆载着爸爸的骄傲妈妈的幸福的自行车不见了。
　　那一次，因为天雨，爸爸没有骑车出去看病，出于对自行车的爱惜，爸爸一般下雨不骑车的，出诊归来，爸爸回到家，在邻近我们家菜园门口的小路上，爸爸捡了一角钱，再走，在禾场边上又捡了五分钱，爸爸想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好呀，喜滋滋打开门，目光首先落在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再一细看，家里从猪圈那边开的侧门也被撬开了，爸爸知道我们家遭贼了，而且是大白天遭贼。爸爸急忙叫来民兵营长一起破案，等我们回家，家里已经很热闹了，左邻右舍，还有一些看病的，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等妈妈回家一盘点，才知道柜子里还丢了两件呢子大衣，这都是父母的去年过年添置的派头，这两件大衣曾经让爸爸妈妈走进了团山湖的富人行列，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准备今年过年的时候还要洋气洋气的，这下可好，没有了！妈妈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摇着爸爸的手：“快，快看抽屉，看看丢了多少钱！”
　　爸爸丢了多少钱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爸爸是个喜欢凌乱美的人，他抽屉里的钱常常很随意地放着。大票子就是十元、二十元的，这些钱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清理了用一个夹子夹好；那些角票就随遇而安地丢在抽屉里，不到一定数量是不会去清理的，所以抽屉里具体有多少钱爸爸是搞不清的。
　　说到钱，爸爸猛然想起自己在菜园附近捡的钱，那肯定是贼掉下来的，看来爸爸回来的时候，贼还离开不久。民兵营长一番调查，问还有没有人捡钱，果然就有李大叔在我们家西边的大路上捡钱了，大家马上判断贼的路线，这时有人凑到爸爸耳朵边说悄悄话，后来看到他们神神秘秘地在一起商量，带着几个人就要出门，妈妈看看天快要黑了，要他们吃晚饭，他们摆摆手：“先把东西拿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在我们热切的期待里，爸爸推着那辆心爱的自行车，其他人背着呢子大衣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弟弟摇着爸爸的手：“快讲，是哪个偷了我们家的东西。”
　　看见我们期待的眼神，爸爸叹了一口气：“哎，这个人呢是住在邻村的一个单身汉，家里穷，只有孤儿寡母。长得很瘦，小名叫猴子。说起来你们还认得，暑假里还摘了莲蓬给你们吃的。”
　　说到莲蓬，我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年轻人，夏天他被请到我们团山湖的藕塘看莲蓬，我们小孩子眼馋，围着他看的莲蓬转，后来他就摘了一些给我们吃，在我们眼里他可是个大好人啊！怎么会偷我们家的东西呢？可是，千真万确，是他偷了我们的东西，自行车、呢子大衣不是都回来了吗？
　　爸爸和民兵营长开始吃饭，最开始是沉醉在凯旋的喜悦里，说他们如何根据队上的人提供的线索分析判断，如何果断决定，如何手疾眼快地把还在一个破床上数钱的瘦猴子提起来，战战兢兢的瘦猴把一切交代得清清楚楚：瘦猴本来是替胃痛的老娘拿几粒止痛药，到了我们家一看，没有人，从门缝里瞅见了那辆自行车，心里非常羡慕，接着就去猪圈小便，看见我们家那个侧门貌似不牢固，正好猪圈里有个铁锤子，于是贼们就这样打开了……
　　可是，随着爸爸的一声叹息，这种短暂的喜悦很快被一种隐忧代替，他们说起瘦猴子的家，用一种无限同情的语气，瘦猴子的爸爸早年竟然是在一次抗洪抢险中落下病根死去的，他妈妈又长期有病，贫穷而破落，以至于瘦猴子快三十了还是单身。
　　我心想，那猴子的爸爸不是抗洪的英雄吗？怎么英雄的崽就做了贼呢？他既然好心摘莲蓬给我们吃，为何又偷我们东西呢？这实在矛盾啊!也许是自行车的诱惑太大了吧！我那小小的心哪里知道人生的艰难啊，更不知道人生充满了变数！有那么几天，我仰望着天上的繁星，想着这个问题，忽然发现刚才还在眼前的那颗星星忽然不见了。
　　五四：过年
　　
　　热气腾腾，喜气洋洋。我觉得配得上这些词的只有过年了！
　　从过小年开始，心里就荡着几朵激动的浪花，随着大年三十的临近，随着妈妈忙忙碌碌的身影，那激动的潮水就一日高过一日了。
　　今天妈妈上街扛回了一袋瓜子、花生；明天又提回了几袋麻花、小花片、糖粒子；后天买回几套新衣，我们每天都像接新娘子一样跑到马路上去接妈妈，帮妈妈提这提那，不知道好勤快。回到家，妈妈却把那些吃的收起来，花生瓜子还是生的，到年三十再炒，麻花小花片呢要留着客人来再吃，新衣等去外婆家再穿，妈妈把这些吃的装到一个大塑料袋子里，看着我们的眼睛老是盯着那个塑料袋怎么也移不开，最后拿出一些糖粒子一人给几粒：“乖，就快过年了哦！”
　　于是我们每天都要去问候几次妈妈那扎得紧紧的塑料袋子，每天算算还过几天过年，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抠洞，生花生也吃几粒，小花片拿走几块，雪枣太大一般不敢偷，因为我们知道只要不拿太多，妈妈还是不会骂的。
　　至于新衣服，常常趁妈妈不在家就偷偷地试穿着，心里那个美啊，就只等年三十开出花来。
　　而爸爸妈妈的脸上也会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气，爸爸常常要准备大大的树桩，准备三十晚上烧火呢，还要把前面的小河抽干水，捉一箩筐鱼，再准备两个肘子，码在柜子里，好神气呢！
　　年三十真的来了，爸爸把家里的火烧得红旺旺，妈妈炒花生瓜子香喷喷，我们敞开肚子吃得圆滚滚，在队上疯了一个圈回来，爸爸就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过年故事来，爸爸讲故事实在稀奇，我们像听课那样认真呢。
　　爸爸把火拨弄得更加红旺了，清清嗓子，开始讲了。
　　我们那时候过年最喜欢两件事，一件事是客人来拜年了，还有一件事就是去别人家拜年。两件都是为了吃，别人来，家里就把好吃的摆在一个茶盘子里，吃饭有鱼有肉，我们细伢子也跟着享福，出去给别人拜年，自然也要受到同样的礼遇，吃的自然不会亏，有时候细伢子还可以撮到压岁钱呢。有一年过年，家里困难着呢，就买了两斤肉，买了一斤瓜子是摆看的，你奶奶不让我们吃，也难为你奶奶了，一斤瓜子要吃到正月十五呢，更别说什么零食了，搭帮你奶奶还做了一些红薯片子，我们老吃红薯片子，闻着周围人家飘出的香味，心里蠢蠢欲动。于是，就和你伯伯商量，怎么想办法搞点吃的，最后决定去给下屋里的堂叔娭毑去拜年，因为叔娭毑的崽在城里，应该有些好东西吃，但是拜年要想多吃点东西，最好送点什么才好，送什么呢，有了，经过一番劳动，我和你伯伯做出了一份礼物，我们还弄来一个牛皮纸，把礼物包好，再用一根草席把礼物捆好，那时候送东西都这样送的，叫做“送纸包子”。
　　“爸爸，你那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呀？”地主婆好奇着。
　　“你最后就会知道的，这个叫做悬念。”我新学了悬念这个词，正好用上。
　　爸爸才不管我们的插话，继续讲述。
　　我和你伯伯可神气了，提着礼物把雪粒子踩得咯噔咯噔想，那时候每年过年差不多都是好大的雪，到了叔娭毑家里，我们底气十足地大声叫喊：“恭喜叔娭毑发财。”
　　叔娭毑笑眯眯地出来迎接我们，接过我们手里的礼物，责怪着我们：“拜年就拜年啰，还送什么东西啰。”然后就把我们送的那个纸包子捡到床铺后面的一个箱子里去了。
　　接下来，叔娭毑对我们可客气了，城里的高级饼干和花生糖给我们装了一口袋，还要留我们吃饭，我们连忙跑出来，叔娭毑又追着拿了两个大大的红苹果给我们，我们逃也似的出了门。
　　第二天，我们还在床铺上面，就听见叔娭毑大声雾气地声音：“绍龙啊，你屋里两个崽呀，昨天就把我害臭了！”绍龙是你爷爷的名字，我和你伯伯一听叔娭毑来了，就吓得躲在被子里不敢出来。
　　然后只听见外面一阵大讲细讲，忽然你爷爷提着一根棍子跑到房子里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出来。”接着后面还跟着进来了叔娭毑，我和你伯伯正在被子里发抖了，忽然被子给揭开了，我们都闭着眼准备让屁股接受你爷爷的马棒棒。
　　这时候叔娭毑却抢过了爷爷的棍子说：“哎呀，你还真动气啊，大过年的，打什么人啰。”
　　你奶奶也跟进来了，说赶快给叔娭毑赔礼道歉，等过了春节再打。
　　我们确信不会挨打了，才从床上起来，给叔娭毑说对不起。
　　叔娭毑看着我们，忽然扑哧一笑，刚才那生气样子给笑走了，她走过来拧着你伯伯的耳朵说：“你老实说说你们的麻花糕是怎么做的？”
　　你伯伯就老实交代：“我们先把树棍子掰成一截一截的，然后在上面搓些泥巴，最后在雪地里滚几个来回，就做成了麻花糕了。”
　　“你们这两个鬼崽子哎，我把你们送的东西当宝贝捡到箱子里，结果你们害得我把一箱子的东西都搞湿了，我六月天的蚊帐也放在那个箱子里拉！”
　　叔娭毑拧完伯伯的耳朵又拧我的，带着又气又恨的表情。
　　后来出太阳了，叔娭毑晒了三天帐子。
　　我们三个听得哈哈大笑，我们没有想到平时严肃的爸爸会给我们讲这些故事，而且这么搞笑，那时候我们没有春晚，没有赵本山，爸爸的这个故事有赵本山的效果，所以我一直记忆犹新。
　　过了年三十，我们就开始我们的拜年之行了，初一崽，初二郎，初一我们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幸亏两家人都相隔不远。
　　说起去奶奶家拜年，我们都没有什么瘾，因为奶奶的压岁钱实在太少了，但是因为奶奶和伯伯家是上下屋，去奶奶屋里自然就是到了伯伯家里，所以我还是非常乐意的，虽然地主婆总是撅着嘴。
　　那一年，我们三个到了奶奶家像完成任务一样地一一给爷爷奶奶拜过年，我们拜年是真的要下跪的，奶奶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两元钱，这个就是压岁钱了，我一看，比去年的涨了一倍呢，去年是一元钱，爸爸说奶奶不容易啊，大大小小有十二个孙啊，都要发压岁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在奶奶家，菜就是过年也不是十分丰富的，但是奶奶会做一种米汤饭，特别好吃，据说这米汤饭是在煮饭的时候多放一些水，煮到开了就倒出一部分水，等饭熟了，就把饭装到锅子里压扁捣碎放上刚才倒出的米汤，不停地搅拌，搅成糊状，比稀饭清一点，但比稀饭香甜得多，太好吃了，那种米饭的本来的清香，多少年后我还回味着。
　　去外婆家里拜年，外婆就不要我们跪，只要嘴里说说“恭喜发财”的话就可以了，然后外婆一定要发一个漂亮的红包，我和妹妹弟弟喜滋滋地谢过外婆，弟弟就把里面的钱拿出来了，是十元呢！妈妈接着就紧跟过来了，弟弟才三岁，妈妈自然要帮他保管压岁钱的，我呢是家里的大女，常常被教导要带好样，就交出了奶奶的那两元压岁钱，说：“我就留一张啰。”
　　妈妈把那张两元的递过来：“那就换那张。”
　　那张可是这张的五倍呢，我那时候对这些倍数关系门儿可清呢！迟迟不肯交出来，妈妈脸就拉下了：“那好，那开学你就自己交学费去，以后自己养自己！”
　　我一听，我这么小怎么能自己养自己呢？乖乖地交出那十元钱，把那张两元的抓得紧紧的放在口袋最深处。
　　现在只有妹妹没有交公了，妹妹那时候刚刚从外婆家里回到自己家不久，还保存着一些地主婆的霸气，抓着那两张钱就是不交，说以后就要自己养自己，把妈妈气得牙痒痒，妈妈就跟她算账，说她的新衣用了好多钱，新裤子好多钱，新鞋子好多钱，还有头上的红绸子呢也要钱，一算，只能把衣服脱下来，妹妹看着我已经交了一张，就妥协了，拿着两张钱比长短，一比，十元的当然比两元的长了很多，就留下那张十元的。
　　爸爸这时候过来了，指着十元钱上的那个“0”前面的“1”，再指着两元钱上面的那个“2”说：“你看看是‘1’大还是‘2’大呀？”
　　妹妹正在读一年级，眨巴眨巴几下眼睛，就迷糊了，于是，爸爸轻而易举地就把妹妹的那张十元钱换过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来了，对爸爸妈妈的行为大为不满。
　　“你们这些撮把子，把我孙孙的压岁钱都撮去了，快点拿回来。”事后外婆还教育着爸爸妈妈：“细伢子一年到头就望过年呢！”
　　外婆一发话，我们的压岁钱都物归原主了，我再一次感叹，外婆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回到家里，我和妹妹寻思着要把压岁钱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白天就放在随身的口袋里，晚上呢？书包、口袋、抽屉，那些地方安全系数都不高啊，最后就用纸包着放在床头的挡板里，临睡看看那个纸包，安然入睡。
　　初四的早上醒来，妹妹一声大哭荡气回肠，把我从梦中吵醒，原来所有的压岁钱都失踪了，只有一个空纸包，我的也没有了。
　　妈妈闻声赶来，接过那张包钱的纸一看，看到上面几个洞，恍然大悟道：“肯定是老鼠子把钱偷走了，你们看这几个小洞，上面还有几个牙齿印呢。”
　　妹妹收住哭去看那些牙印，我也凑过去看那些洞。
　　爸爸也来证实：“近来老鼠实在太厉害了，隔壁家的猫都搞手脚不赢，可能是知道过年了！”
　　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妈妈看着我们可怜的样子，每人发了我们五角钱，地主婆一看是伍角，5不是比1、2都大吗？咯咯咯，地主婆擦掉眼泪又笑开了。
　　可是，我一直疑惑：老鼠也认得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