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杭州定居；四、玉碎魂散

三、杭州定居

　　杭州就是这样吸引着小青。一走进去就不想再出来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要找一个理想的定居地的话，小青必然选择杭州。当然小青并未冲着杭州的富庶而来，而是因为很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杭州情节。
　　一个偶然的机缘，小青从已故祖父珍藏也是家里唯一算作书的、听说在破“四旧”时差点葬身火膛的发黄族谱里，看到“传说秦时，避祸自会稽徙蛮荒之白山”的模糊字迹。会稽是东晋人王羲之的故乡。当年暮春三月，惠风和畅，他曾与一帮当地名流会于兰亭，设流觞曲水，饮酒吟诗，写下书序双绝的《兰亭集序》。杭州就在会稽辖区之内。于是小青便一心认定祖籍必在六朝繁华之地苏杭。小青血液里流淌着的与生俱来的追求艺术的力量，或许正是祖先赋予的吧。
　　因为她认定自己是杭州人，在她的想象中，故乡人杰地灵，文化源远流长，有勾践与夫差的霸主之争，有西施与范蠡为复国献身的爱情故事，有东吴周瑜“小乔初嫁了”建功赤壁的美谈。对了，《红楼梦》里林黛玉也是杭州人哦，这里的男人多英雄才俊，而女子多美女才女。更让她迷恋的是杭州是天下四大传奇之一《白蛇传》的发生地，镇压白蛇的雷峰塔在鲁迅时代才倒掉。当然也有不少的文人画士，如郑板桥、唐寅的足迹……
　　从《白蛇传》而下，不知有多少故事吸引着更多的人涌向杭州，少男们或许希望也逢着白蛇那样美丽多情的女子，少女们或许希望逢着许仙那样英俊重义的情郎吧。然而，大多数人则成为过客，他们在这里走走看看，未得奇遇后就觉得西湖也不过如此而已，多半带着遗憾而去。少有像小青这样的，更倾心于《白蛇传》中的理想，她认定拥有这样传说的地方才配作她的故乡，于是心向往之，就千辛万苦地一路奔来，既来了，就守着一个传说，想用一支画笔重建一个理想的西湖。
　　一天她读到古人张丑的诗“西湖风景松年写，秀色于今尚可餐；不似浣花图醉叟，数峰眉黛落齐纨”。发现古人中似乎只有宋人刘松年才配做杭州人，因为他一生画山明水秀的西湖胜景，用一生画足了一个世界。而她对于杭州的热恋怕不止一个西湖可以表达，这里或许是她的祖籍，她与杭州在冥冥中必有一种源缘，无论经历过什么，她一定会选择留下来。如果有来生，她还会选择留下来。
　　所谓红颜祸水，总是男人为自己的贪欲和失败寻找的借口而已。年已七旬的美院教授原以为功成名就，人生到了坐享美誉的时候了，却不料会最终破例再收一位小弟子。这个小弟子不是别人，正是小青。
　　也许年老的时候你更渴望拥有过春天，哪怕只是一种观望的温暖。何况艺术更需要春天的阳光与雨水，垂老的华鬓更赏识妙龄的红颜。美院的教授屈尊与小青私下攀谈起来，谁也不知他们密谈的内容。但很快小青不再出席画院的任何课堂，而变身为七旬教授的私人助理。有教授出席的会议与活动，只要教授要现场作画，小青就负责为教授铺纸定位调色试笔，教授在小青的铺助下完成一张张价值不菲的画作。后来，没有小青教授几乎不能作画。后来在画家画的落款处多加了刻有小青的印章。教授说这是两个人的作品有印章为证。
　　自私是人的本性。德高望重的画家也是一样，在小青成为她的助手之前，他就是存了这样的一份私心，在他的画笔下画过不少人模，不过大多是庸脂俗粉，当小青出现后，他就为这样秀外惠中的女子惊叹。再也没有一个有画画天赋的人做画家的模特更符合画家的心意的了。在教授的私心里就存有这样的一个念头。
　　“星期天有个私人聚会，如果你有空，到时候我作画时，请你做我的助手。可以来听听他们的画论，或许对你有好处。”教授生怕小青拒绝，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想在一种和谐的又非正式的场合上把他这个不情之请提出来。“能为你做事，是我的荣幸啊，我还希望继续得到你的指点呢。”这样每到教授与朋友有私人聚会时，小青就成为教授的得力助手，当然作人体画时小青是教授最好的画模。画到最后，七旬教授没有小青的帮助竟然画不好一幅普通的山水了。
　　“小青，我知道你不需要非做这份工作。但是，如果为了艺术，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以后不用在美院工作，请你做我的私人画模和助手，我可以付三倍的工资。”在酒桌之上，教授趁那些留洋回来的画家们高谈阔论的当儿，低声和小青私聊，小青当下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哦，私人画模和助手？”
　　“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想请你成为我的私人助手。”
　　“私人助手？我还是不很明白？”
　　“哦，请你不要误会。就是以后只做我一个人的画模。这样既不影响你的功课，又不影响你的收入的。”
　　“做你的画模，这意味着我不用到美院工作了吧！”
　　“不是这样，只是为了你以后可以更安心于学习，只在我创作的时候请你做我的模特，在我作画的时候，请你作我的助手。工资我还可以按你的要求来定。”
　　“倒不是钱的事。”
　　“好的模特与画家之间是有很多默契才对的，我相信你会考虑与我合作的。”
　　“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只怕你没办法帮到我。”
　　“你说说看，你成为我的助手，我当然全力以赴。”
　　“其实，我知道，我是不能跟您提出这样的要求的。您能不能保证我能进美院免费旁听？” 小青想画画的心思教授是知道的。
　　“做旁听生这件事非同小可。听一两次倒也无妨，要是长期下来恐怕被学校发现了，你还是会被赶出去的，如果再追究起来，后果怕不堪设想。”
　　“可是，我到美院就是为了学画的。如果不行，我没办法答应。”小青很果绝。
　　“你让我想想。”教授也在想着能通融的办法。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似乎都被自己的惊人想法吓了一跳似的，教授大手一拍，站起来，在地上快速踱了几圏，一扬眉前的白发说：“你不过是想学画画而已嘛，你看这样好不好，既然我请你做我的私人助手，那不如就不走公家路，你可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女弟子，我来做你的私家教授怎样？”
　　“真的可以这样吗？那么师傅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小青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么有名气的画家能成为自己的恩师。
　　小青做了美院教授的助手后，更加尽心尽力，时间长了，他们之间竟然有了很多默契，比如教授想要做的画需要配什么颜色、用哪种画笔、哪种纸张、纸张的尺寸大小，不用教授多言，小青都能准备得妥妥当当。至于，画人体时的角度姿势更不必多言。教授因为有了小青相助，在垂暮之年画出了不少佳作或传世之作。小青也找到了一条通往艺术的路。她没有正式上过美院，她的画却经过名师指点，并不比别的学生差。加上她的无与伦比的天赋，她的画一天天长进着。
　　她成为教授画笔下的女主人公，教授成为她的恩师，杭州成为她的隐居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如此，一生寄身西湖，画尽西湖山水足矣。
　　君不见，去年丧夫的邻家女，今年也随夫君赴了黄泉。人们都说好人好报，可一向勤快老实靠着蹬三轮养家的男人，一旦发现得了胃癌，没出三个月就丢了命；一向助人为乐靠着看门房维持生计的寡妇，上个星期才说要做手术，不出半个月也气如游丝。那女人平常喜欢写点诗文，丈夫过世后曾写过几篇文章来说思念：“本说好要学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到如今形单影只，度日如年，剩一双小儿谁人管？你叫我怎么放心寻你去双飞，也撒手人寰。”现如今，文在人亡，情在魂归。
　　一想到这对苦命人，小青心里非常难过，她能为这一对苦命人做点什么呢？
　　一双彩蝶戏秋风，浩荡离愁贯长空。锦卷一幅常寄悼，世事情同命不同。善恶是非谁判定，滔滔江水任西东。
　　人生短暂，南柯一梦。难道考虑到太短了就该瞎活吗？
　　哪怕是活了一天，也要活出个自己。哪怕生命剩下最后一分钟，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小青想，如果人生就这样度过，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四、玉碎魂散

　　小青终于明白冥冥中听到的那种声音是什么。
　　那是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拌嘴时捽到地上的通灵宝玉发出的声音。是最美好的东西却注定要夭折的那一刹那痛苦的呻吟，那是玉碎的声音。
　　易碎的是最清纯的爱情，那是只能在记忆里珍存却不容触碰的纯真。那是自此后再也无法修复的碧玉上的裂痕，也许自此后再也不会被珍惜，也许再也不会相信爱情。
　　不眠不食，是玉碎后的后遗症。每个人都渴望拥有这种干净到成为洁癖的情感。为了它哪怕是赌上青春，哪怕是牺牲生命，哪怕是骨肉分离，也会甘之如饴。是的，那个时候认为舍弃一切都是值得的。女子的爱情初衷总是热烈得奉献一切和融化一切吧。
　　也许，这是一个人本能的选择吧，为了怕忘记所爱的人，有的人把对方的名字刻在手臂上，让它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为了证明爱得赤诚，有的人用热血书写一封滚烫的情书。请不要鄙视这爱的鲁莽，这样的人比把金钱和心思变幻成浪漫约会的人更可依赖。最初的爱情何尝要向你索要什么，而是不断付出了什么。爱过就好，爱着就好。初恋的纯度在于并没有要一个结果，只要远远看到你，只要看到你的笑容就足矣。可是初恋也是生命里最脆弱的情感，因为太纯粹而很容易折断。即使你全身心拥有着，也会因为一点小小的缘故而潇洒离开。
　　这就是初恋的故事，让人心疼到听到了玉碎的声音。
　　小青画笔下画着一组浪漫的童话：王子与公主偶遇在森林，但相遇前却受到了巫师的诅咒，似乎巫师最不乐意看到人间多一种烂漫与纯真，而王子总是会冲破巫师所有的魔咒，去解救高贵而美丽的公主。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会产生巨大的逆袭力量，命运终会因为爱情而改天换地，这里的法宝就是王子与公主坚如磐石的爱情。而当教堂的钟声响过，故事就终结在牧师所问的那句：你愿意做他的妻子吗？无论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你愿意做她的丈夫吗？无论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而小青的初恋又是终于了哪一幕呢？
　　小青的初恋是同级的杭大外语系校友，一个喜欢小青画画样子的英俊而腼腆的男孩子。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游戏。小青是没有时间玩这样游戏的。她要学画要打工赚学费，但终是抗不过爱情的诱惑。一场雨让她邂逅了白马王子，那是大一报到时的偶遇，衣衫土旧、行李简单，被骤雨袭击后，无处躲藏时，有个男孩子就扮演了王子解救灰姑娘的角色。所有的偶然终会变成必然，清晨，小青在校园的小桥边画画时又偶遇了晨跑的他，刷课选修时抢占座位时还是遇到他，甚至在餐厅打饭排队跟插队的校友争吵时也遇到他，他们就不自觉地被爱情游戏其中。不必问他从前的事，只在图书馆的书桌上加了一个苹果，就一起牵手走进校园里小桥那头丁香花开的日子。
　　生命短暂，小青喜欢简单，所以就会有了这样那样的不必问，爱情是因为幸福产生的，只问在一起你快乐不快乐。小青认为女子独立才会被人尊重，她是不愿像其他女生那样把男朋友当自己的钱包，似乎不花男生的钱恋爱就会吃亏似的。小青坚持不在金钱上跟男孩子弄得不清不楚。虽然她打工挣钱很不容易。当然小青更觉得画画是自己的事，做教授助手和私人模特也是自己的事。不必向别人请示，哪怕是男朋友。
那天是周末，小青如约到教授的画室学画，教授请她多做了一小时的画模。男朋友本来与小青约好到老地方等，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到，男孩子心急就到美院去找小青。进了美院才想起不知道她上课的教室，男孩子就想起以前小青提过她跟一个有名的教授学画。就在学校超市门前截住一个来买东西的学生，问教授上课的教室在哪？那同学指指艺术楼说，教授周末是不上课的啊，你要找他不如到他的画室去。他问在画室上课吗？那同学笑笑，说那里只给他的门生们上吧。那教授画室在哪了？那同学说，三楼学院主任室旁边。男孩子想小青也许在那里，就向三楼教授画室找去。画室的窗帘正好开着一条缝，他惯性地从那条缝往里一瞅，想寻找小青的踪影。这一瞅不要紧，“啊”失声大叫，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只扭头匆匆跑开了。许是里面的人上课太专注了吧，男孩子找小青的事画室里的人并不知道。
　　小青做完画后，在老地方并没有等到那个男孩子，以为他或许另有别的事失约了，也累了就独自回家了。小青忙于学画的事，并没有在意。而毕业的事、找工作的事也弄得一团糟，心情很不好，想找男孩子诉苦，才发现男孩子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她了。就打电话约他，他说他已决定报考外省研究生或自费出国，要复习了，没有时间，不要再找他了。
　　她问到底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
　　她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说我们从前也没有什么啊。
　　她说你肯定有事，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说过你是爱我的。难道你忘记从前的事了吗？
　　他说，我是说过，但那是过去，现在我知道了，你爱你的画比爱我更多。
　　她说我是爱画画，但我也爱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
　　他说，别装了，我怎么能比得上你的画。我们分手吧，不必再说了。
　　他们为什么要分手？小青实在是弄不明白。
　　玉碎或许是因为玉上多出了一点瑕疵吧。而初恋要的是完美无瑕。一旦出现了瑕疵，玉碎是必然的。
　　其实，那个周末，教授为了画出阳光中的骨胳效果，他拉开了一道窗帘缝，让夕阳的强光冲进画室来，光柱照射下，小青像镀了一层光圈，睫毛在光柱下都数得出，肌肉与骨胳更显得饱满而健美，那超越了世界名画《泉》的美，让教授惊呆了，他迅速抓起画笔在画布上画下那美的瞬间。这迷人的场景正好也扑进男孩子的视线。
　　这个场景让小青的初恋碎成残片，男孩子的心也随着一声惊叫碎残成冰。“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我站在你面前我们却如此陌生”。
　　小青弄不清这是为什么，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几天几夜瞪大眼睛地想，这是为什么？腹空后会让脑子更空明，失恋让她最终想明白一件事：这世上不是只有疼痛才会呻吟，一切都将结束在玉碎的那刻。男朋友考研出国后从她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他最终没有说明分手的理由，让她做了糊涂鬼。或许是他根本就不会给出结论，或许这一场恋爱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要个结果。原本也没有索要过什么？现在更不会要有一个现实的结果的。初恋或许就是一场童话式的梦。青涩的果子本是不好吃的，一个人在未品尝之前选择舍弃也未尝不是失明智之举吧！
　　小青庆幸自己不必仓皇地面对毕业季分手季的惨局，不必仓皇地面对男朋友先前担忧的门户不当的种种困扰，不必难堪地面对男方父母居高临下的穿透心肺的挑剔，不必早早地陷入一个明知穷于应对的家庭关系纠结中。
　　一切都在选择逃避中结束了，这个假的世界给出的理由是小青有梦想是个错，她为梦想付出的代价就是毁灭自己，而这背后真正掩盖着的是让她蔑视的男孩子的过早逃离。
　　我们因为爱得不够彻底所以不配拥有美丽的初恋。小青回敬他这一句，也为自己的美丽青春划了句号。
　　小青不必再在失恋的心肠被绞碎的痛苦里挣扎，即使轰鸣的玉碎的声音几乎将她的耳鼓震裂。
　　可是，小青就是受不了。明知不值得为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伤心欲绝。她还是如同得了一场大病，浑身虚脱得没有一点力气。爱情是治百病的良药，爱情也是致命的毒药。
　　有人说，爱过就好，爱是原谅，是不必计较，不必怨恨，是放手，是各自寻找各自的生路。
　　这些都是画惹的祸，小青为此大病一场，失恋犹如抽筋断骨，真爱过的人，等于死过一次。死过一次后的小青会戒掉画画吗？
　　小青终是再也捡不起那支画笔，她的心太累了，男孩子走后，她无处可去，不知所归……
　　小青的出路在哪里？
　　拯救人类的是什么？人来到这世间为了谁？红楼梦里让黛玉绝粒让黛玉起死回生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的生命用什么来续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