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地书（一、花里幽会；二 、冰鱼之路）

第一部、两地书

一、花里幽会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三年了，可是，每次男人送女人到家门口时，女人从不请他到女人的楼上去，男人问理由，她说不喜欢。只是每次分离时就叮嘱：看到楼窗上开放的红玫瑰时，再到老地方见。不管男人如何哀求，也不管遭到拒绝的男人脸上现出如何的失意，总是送给男人一个热烈的吻后就挣脱男人的纠缠，像鸟儿离枝一样飞进楼里去了。
　　他们约会的地方是女人选的，那是一个令人联想到十八世纪欧洲贵妇与骑士密约的地方。那是个清澈的小河谷，春夏秋三季都会开满各色的野玫瑰，有一棵几人围不过来身上绑满横七竖八长春藤的长了很久的桉树。树间常常飞着一种不知名的鸟儿，他们在树下聊天时鸟儿就在树梢间不时叽喳着。男人不知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这里的确是个约会的好地方，是个世外桃源，因为一到这里尘世的事都忘记了。
　　男人很尊重女人，或者说完全被女人迷住了。虽然每次送女人回家都很想到女人的楼上看看，倒不是有什么越轨的企图，只是太迷恋这女人了，总想与她多呆一会儿，心想哪怕只是在她的闺房里喝一杯清茶，或者在月光下牵牵手听听夜曲也好啊，但一想到女人会不喜欢，他就忍住了，一直没有破坏这个规矩，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很久。
　　有一天和同事到饭馆里聚餐，男人醉了酒忍不住说出了女人的事。同事惊讶地说，怎么可能呢？那个女人已在三年前结婚了啊。男人不相信，竟借着酒力上楼去找女人，想亲自问个明白。女人哭着说：我早说过不喜欢的，既然你在意，我们分手吧。看来，我们的缘份已尽了。男人哀求说，不可以，怎么能因为一次的犯规就这么绝情呢，以后再也不计较这个了。可是，即使男人跪地求饶，女人已心硬如铁了。女人幽怨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可知道，一旦犯规就打破了梦境，犯规已不可原谅，何况一个连这点秘密都守不住的男人，又怎么能做一生的依靠呢？你再也不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从此，女人就在男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他多次在女人的楼下与约会的老地方徘徊，希望能再见到心爱的女人，请求她原谅。可是，楼上的窗帘紧拉着，再也没有玫瑰花绽放了。连老地方的野玫瑰在秋天凋谢后也再不开放，后来连河谷里小溪的水也在冬天过后枯竭了。男人因为这件事颇受打击，直到现在还天天借酒洗愁，失魂落魄，尽失往日的风流神采。
　　小谢讲这个故事时一改从前调皮诙谐的神情，小青也被引入迷阵：
　　无论如何是不可以毁灭一个人的人生的。这个女人先前的甜蜜似乎都变成让这个男人今天痛不欲生的毒液了。或者会让他此后的感情生活受到致命的阻碍。有情无情之间，女人扮演了一个妖孽的角色。
　　小谢不以为意，说不能只站在男人的立场看这个问题。其实受苦受难的不止这个男人，你可以想想，一个女人背叛整个世界去跟一个男人约会，理由是什么？唯一的理由就是她爱那个男人，因为这个她做了世俗世界认为要下地狱的事。她的内心痛苦要比男人多千万倍。她明明已经说了男人是不能到她的楼上去的。楼上与楼下的距离正是她与男人之间可以爱得热烈爱得美丽的距离。美是经不起近处审视的，男人的现实主义粉碎了女人的浪漫主义，玫瑰之梦就消失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因为性别不同，因为处世方式不同，也因为每个人审视的角度不同，许多的梦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破灭着，这是悲剧的必然性。男人与女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有所承担。女人与男人的差池就在这里吧，许多事物的差池也是这样的。
　　小青觉得小谢的这个歪理太过深奥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其实在许多人潜意识里都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这一点小青确定无疑。因为与现实相比，那是他们自己的王国，就像宇宙一样无边。但这个王国要用他们自己的精神去建设。人更多的时候就喜欢自己的这个王国，那是自己精神的栖息地，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存放真实的自我与理想的自我。
　　小青的王国是个美丽的神话城堡。这个王国来源于一个美丽的故事：
　　茫茫宇宙里有一座神话城堡，神话城堡里有爱神种下的白色花树，白色花树四季开花，日夜次第，同一时间，有的含苞欲放，有的香消玉殒，树上的如雪琢，树下的如梅落，散发着犹如玉兰的清幽香味，满树满地的，寂寞开放，寂寞坠落，神话城堡就常年沐浴在白色花海里，玉树琼枝，清香四溢。
　　就在这暗香浮动的神话城堡里，曾经有一个“如果”的永恒约会。有一个甘守寂寞的英雄痴痴地守望在那里，等待自己天使爱人的到来。在每一个守望的清晨与黄昏，白色花树开了谢，谢了开，在无边的花香里，英俊的少年变成了玉髯的老翁，等待无期，来生路长，爱人不至，望穿秋水，终于化作一尊令人景仰的玉色雕像。有诗为证：
　　沉香有梦，玉树琼枝。
　　相爱有约，分离何期？
　　执子之手，岁岁年年。
　　永结同心，莲子田田？
　　另有传说，那个守望的人并没有老，也不会变成梦的浪漫，他先是做了仙童，在来生之路的千万次回眸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天使爱人，他们一起飞过了奈何桥，在孟婆的手中求到了一碗变鸟的迷魂汤，终于变成两只燃烧的鸟儿飞回了神话城堡，后来人们为他们取名为“天堂鸟”。
　　小青就像是被附着了这个神话故事的符，在她的精神王国里固执地修建着这样的一座神话城堡。也许她选择了那个英雄守诺、羽化变鸟的理想，因为她本身就要成为这样的一个英雄。在这一点上她可能是这世间少有的爱情至上者。
　　可这世间还有爱情的立足之地吗？茫茫人海，众女攀龙附凤、邀宠献媚，无非为车为房，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会稀罕这世间最真最纯的爱情呢？若有一个小青还在苦苦坚守、痴痴等待，是不是太傻？而她要等待什么？谁会成为她的天使爱人，谁最终可以与她共舞在这个神话的爱情城堡呢？
　　神话城堡的白色花树日日长高了，它们的自在无忧加重了等待的寂寞，在小青心间像长春藤一样爬上来。

二 、冰鱼之路

　　小青不能作为杭州美院的学生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平凡的学子，只能成为这个艺术殿堂的祭品供那些未来的艺术家们观瞻。这是当她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时始终觉得卑微的感觉，但她发誓总有一天她将不逊色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有她才配做真正的艺术家。
　　作为艺术圣女的形象一次次地出现在那些发型奇怪、穿着另类的美院学生们的画布上时，她的眼神里透着凛然不容侵犯的高贵之美。而这一点也正是她吸引鉴赏者眼球的焦点。美如果只在国色天香，其生命也不过浮光掠影，最多只会惊鸿一瞥，而内在的品质衬托出的国色天香才会倾国倾城，正如微笑的蒙娜丽莎、正如断臂的维纳斯，孔子称这种艺术效果为“三月不识肉味”。这是美院教授在讲堂上油然而生的感慨。
　　在美院学生们附和教授的一片啧啧声中，小青的心却是冰凉的。她并未因为必将传世的断言而有一丝荣耀的感觉。如果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位模特的话，都会认为如果会成为未来名画中的女主人的话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但是，小青却不以为然，难道她的心已麻木了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即使未来的画册给她一个世界，那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这并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当初她以为，走进画室，也就走进了美院的第一课堂，只要进入这个课堂，以她的天赋会学到画的精髓的。然而，当她知道在那里她根本无法学到真正的东西，做画模与作画是两码事的时候，当她只能在静默中任人摆布，成为别人成长的阶梯时，她想到了李白的“蜀道”，她的画路难道就是这样的一条“蜀道”吗？身在美院却与学画相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想要好好画画何其之艰？
　　然而她会后悔吗？后悔自己这样走进来吗？
　　曾经有一条冰鱼是这样的，它为了一睹黄河源头的风采，选择了逆流而上，从下游游向激流险滩不断的中游，又从激流险滩不断的中游游向随时迷路或随时河道枯竭的上游。当它终于千辛万苦地找到源头、跃出水面惊叹这黄河之源水质之纯的瞬间却变成了一条冰鱼。这就是冰鱼的梦想，它为这个梦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路漫漫其修远兮，鱼将上下而求索。鱼后悔了吗？鱼如果放弃了黄河之梦，也许活得和任何一条凡鱼一样，或老死大海，或成为盘中之物。可是，任何人和物都有犯迷糊的时候，认准了就不回头。就和莫言《生死疲劳》中的蓝脸就要单干决不入社一样，哪怕众叛亲离。冰鱼最终成为古生物化石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供万人瞻仰。小青感动于鱼的壮举，敬重它的坚守，现在的她要走的路也是一条冰鱼之路。即使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她也会坚守。那，即使做一只冰鱼又怎么样呢？
小青就是小青，她会轻易放弃她的天才梦吗？
　　上帝送你苹果之后，还要再咬一口，让你知道残缺的疼痛。
　　大概有五六岁的光景吧，小青不知为什么那么痴迷画画，只要有一只铅笔头她就能临下整幅的《麻姑祝寿》，麻姑挽着高高的发髻，圆润而美丽的脸庞、繁复的古装佩饰，手托蟠桃驾着祥云飘然而至的神态，竟画得栩栩如生。可惜家里穷到不能给她买一盒两块钱的彩笔着色。也许那些在父母怀中宠大的90后会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很多的孩子读不起书，尤其是女孩子。能吃上一口热乎饱饭就该念佛了，能读到九年义务教育的书那就得烧高香了，还想画画？画画又不能当饭吃，哪有钱买纸买笔的，简直是奢侈浪费，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活不下了”，“不务正业”，一个农家的女娃当什么画家？那不是做白日梦吗？
　　一个孩子的天赋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放弃是没有人能泯灭的，小青是不能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在父母的怀里宠大后，喜欢什么就是什么，她只能在她的作业本背面或者书页边缘，过一把画瘾。整个小学、初中，她几乎承包了班里所有的墙报设计。不过，她也沾了能画的光，因为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画得好的，本来上不起学的她，也因此得到了助学资格，上了高中。但她还是没有办法报考美院，因为考取美院就得专业培训，凭她自学的那点功夫是应付不了的，而且培训费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何况将来即使考上美院，那学费更是高不可攀的。钱在这个时候，对于小青来说就是王，就是命运。她到哪弄这么多的钱呢？又不能去偷去抢！
　　这个时候，小青特想做个大侠，劫富济贫。
　　然而，小青就是小青，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杭州上大学。之前她听说杭州有个美院，她想只要去了杭州，她就有机会学画了。她为了能考上杭大，她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创下三个月突飞猛进一百五十分的神话记录，超水平发挥考入杭州大学哲学系。
　　然而哲学与美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没有经济实力考取美院，只有先考入近在咫尺的杭大学哲学再说，于她而言，毕竟拉近了与美院的距离。她相信她会有机会到美院学画的。当年，面对强大的侵略者有人提出了“曲线救国”的救国之路，这给小青不少启发，也指出了一条“曲线求画”之路。
　　然而，读大学的费用首先成为新的难题，幸好学校因为她高考成绩进步最快，破例为她开通了绿色通道，总算顺利到学校报了到。一进校门的她就开始了勤工俭学。她做过很多事，打过好几份工，她受得了这样的苦，除了为了解决学费和生活费外，她还要赚钱完成儿时的梦想，到美院去学画画，当个画家，哪怕去做个旁听生也算。可是事实上是，她连个旁听生也做不成的。美术这条路上更是千军万马，能考上的人那是削尖了脑袋、碰破了头、花了大价钱、经过专业学校的专业老师培训后，七考八考才考上的，更何况还有一些潜规则，不经历正规培训不参加正规考试想要进美院的门真是异想天开，即使进去了，那昂贵的费用她可能下辈子也是拿不出的。
　　看来，到美院学画画的路是死路。那她还到杭州来干什么？
　　原想把杭大当作梦想的跳板，现在只是有了个吃住的地方，而且为了解决这基本的问题，她还得去学并无兴趣的哲学。
　　人已在杭州，学画的路却还那么遥远……
　　所有的偶尔绝非偶尔，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吧。
　　如果不是小青执意要学画，如果不是小青坚持天天到西湖画画，又怎么会入了美院那个在画界享有盛名的教授的法眼，又怎么会成为那个善于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定谁可以打造成最优秀的画模的美院教授的猎物。当他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姿容清纯，眼神干净，禀性高贵，浑身透着说不出的特殊气质。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鳞鳞湖畔，正执笔细细地画着一朵稚嫩的荷花，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必将会成为他笔下最熠熠生辉的主人公。
　　“蹴而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即使是乞儿宁可饿死也是不受嗟来之食的，书上是这样说的，然而一个人在吃不饱饭的前提下，是没有办法讲尊严的。依照惯例，教授找个标致的画模并非难事，画模会按他的要求得到相应的报酬后，让他就轻而易举达到他临摩的目的。因为一般来说愿意受人摆布的画模都有各自的无奈，为了生计，最终不过为了多挣一点费用。但是，小青是个例外，画模只是她接近学画的一个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虽然她的确需要钱来完成她的人生梦想。但还不到要一定做画模的地步。要活命的方法很多，她可以到超市做营销员，可以到发廊做洗发女，可以做小学生的家教，还可以在夜市上摆个流动小摊，解决她吃喝的办法很多，哪怕早起给那些睡懒觉的客户送热牛奶和报纸都行的。
　　而很多时候、很多事在绝境中似乎又别无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