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艰难的谈话

　　天还没亮，王琼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扰了其他几个人的清梦，她们叽叽咕咕一番，继续睡觉。我穿得厚厚的，拿了包出了宿舍，找了公用电话，给她回电话。我以为她有什么要紧的事，她却只是说小勇老跟她念叨买羽绒服的事，一个大男孩穿得寒碜了，被人看不起，连女朋友也耍不了。
　　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估计她是丝毫都没有想过，我这四年在学校是怎么过的，又穿的什么衣服过冬。我感到有些悲凉。“你让他多穿件毛衣，买件棉服就可以了，羽绒服贵，不耐穿，洗起来也麻烦。他现在这么小，交什么女朋友？学好技术，有本事养家糊口再谈感情也不迟。”我挂了电话，往勤工助学中心走去。这段时间，除了迎评，还有不少公司到学校来招聘，柳旭负责学生信息收集，忙得不可开交。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雾，三四米开外，就只能看见物体的轮廓。行人车辆从我旁边经过，只一眨眼就不见了，没入乳白色的沙幔中。那是种很奇特的感官，不认识的人，突然出现，突然隐没，犹如脑子里乍现的灵光，闪过之后不复存在。
　　我到办公室，柳旭已经在那里了，她塞给我一大叠资料，要全部分类整理成文档，还要筛选一些重要的做成大字报。我把手机调成震动，开始翻看那一堆繁琐的东西。柳旭一边忙着一边对我说：“这次来招聘的单位里，有几家还是不错的，行业发展有潜力，有个人发展空间，待遇什么的也还可以，你如果真不想考研，不妨投简历试一试。”我随口应着，感谢她的提醒。
　　人在忙碌的时候，注意力一集中，就感觉时间就过得飞速。我把整理好的文档打印出来，收到马洛珊的信息，才想起她托付的事情来。我思前想后，拨通了陆泽轩的号码，好半天，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谁啊？大上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然后是陆泽轩的声音：“以后不要随便接我的电话。喂，谁啊？”
　　“我是陈文玥，我想和你谈谈，下午两点，‘再品香茗’水吧。”我心口突突突地跳起来，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
　　“我一定准时到，再见。”
　　我早早地来到水吧，选了个临窗靠屏风的位置坐下，能将客人的进出一览无余。两点过五分，陆泽轩推开玻璃门进来，在映有“Welcome”的红地毯上跺了跺皮鞋上的泥渍，这才抬头向四周望了一下，见我在楼上，于是径直上楼来。他脱下青色的呢子长大衣放在一边的椅子上，松了松领带，这才拉开椅子坐下，一边说：“等很久了吗？……路上太堵了。”
　　“没有。”我淡淡地说，双手捧着刚换成热奶茶的杯子，让暖暖的气流通过手指涌遍全身的每一个细胞。第一次和陆泽轩面对面的坐着，我很难相信，面前这个长相俊朗、还有着高尚职业的男人，脱掉楚楚衣冠，败絮其中。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向窗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我来的时候，鞋子浸水了，脚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店里内却是其乐融融的乐音和细微的交谈声，玻璃窗上笼罩着一层蒙蒙的水汽。陆泽轩推开门进来的时候，还是带进了一股遇热即化的冷空气，他头发上还有水珠。
　　服务生走了过来，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小伙子，穿着白衬衣，打着粉红的领结，标准的服务生制服，他站在陆泽轩的右侧，略弯着腰，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问：“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陆泽轩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奶茶，头也不抬地说：“咖啡，不加糖，谢谢。”服务生转身去了，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杯咖啡。那是一副很别致的杯盘，橙黄色的杯身上印着极具艺术性的“coffice”，心型的杯手，勺子柄上印着两朵娇羞的玫瑰。陆泽轩端起来搅拌了一下便喝了大半杯，啧啧嘴说：“这里的咖啡真不错。”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咖啡能唤醒内心深处对生活的热爱，让人清醒，知道在宁静后等待的是挑战和征服。喜欢喝咖啡、愿拿出时间和耐心等待咖啡可入口的男人是生活化的、注重细节、懂得品味生命的男人。他熟谙一张一弛的道理，知道除了日夜兼程奔赴人生理想外，还需要偶尔停下脚步，欣赏一下路边经过的风景，知道在这纷繁狂乱的尘世里洗净风沙，低下头来审视内心、发现自我。然而陆泽轩和这样的男人沾不上一点边。可惜了这么好的咖啡。
　　“你找我来又不说话，怎么了？”陆泽轩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我七八节还有课。”
　　“陆老师，我知道，您是个很优秀的老师。”
　　陆泽轩微微一笑：“谢谢。你找我，该不就是为了夸奖我吧。”
　　我低下头，双手放到膝盖上，紧紧握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徐良在，他一定知道怎么办。陆泽轩再次问我什么事，我脱口而出说：“她怀孕了。”
　　陆泽轩怔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常态，依旧微笑着，问：“我差点忘记你们是同学了。你确定吗？是她叫你来的？她想要我怎么做呢？”
　　“你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们不合适。”陆泽轩低头搅动咖啡，“从一开始，我就跟她说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会推卸责任。请你转告她，让她去做手术吧，找家好点的医院，我会负责费用的。”
　　“这就是你的答案？”我拍案而起，“陆泽轩，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样算是负责吗？就算是她一厢情愿，你也说一开始你就知道不合适，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你知道这样做，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见四周投来看戏的目光，我坐下来。陆泽轩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在胸前：“那你觉得怎么做才算负责？结婚吗？难道我交多少个女朋友，有了孩子，我就得把她们都娶回家？那不是太可笑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也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以为她是谁，纯情少女吗？一群男生整天围着她转，谁知道那孩子是谁的？”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那样想？”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有力量的话来反驳，只得怒瞪着他。陆泽轩说：“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多好，女人还是要温柔一些的好。你跟她说，把孩子做了，我会负责费用，如果她不听，一切后果自负。我能做的就这么多。”
　　“你简直就是……魔鬼！”
　　“谁是天使，谁是魔鬼，从脸上看得出来吗？”他双手撑在桌上，俯身对我说：“是，我承认，我是对她漂亮的脸蛋迷恋过。但是你应该知道，除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她……算了，不说了。女生，还是矜持一些比较好。我还有课，先走了，决定了，给我电话。”
　　陆泽轩站起来，拿了衣服离开。我捧着奶茶杯的手不禁剧烈地颤抖，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抽出纸巾狠狠地擦了溅在手上的奶茶。陆泽轩埋好单，好像为他曾经一时的风流快活埋了单一样。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穿上风衣紧了紧领口，推门而去。马洛珊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窗边，只看见陆泽轩在茫茫风雪中疾步行走的背影。
　　“对不起，如果我再平心静气点，也许就可以和他好好地谈话了。”
　　马洛珊说：“你又没错，道什么歉啊？我这是自作自受，自取其辱罢了。但是，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会得到报应的……”她突然转移了话题，“啊，不是要开双选会了吗？不知道我爸公司会不会来。如果他们有招聘，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去。”
　　“去做了吧，你要重新开始。”他们都说我优柔寡断，这一次，我却是无比的坚决，可是马洛珊笑得很邪魅地说：“知道了，我的亲大姐，不过不是现在。你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在我这里没用，不如用在姜秀身上。”
　　“她怎么了？”
　　“不知道，反正我出门的时候，她刚好回宿舍，趴在床上哭，不会是失恋了吧？”
　　听了马洛珊的话，我们一起赶回宿舍，姜秀还趴在床上抽噎，我们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反倒哭得更伤心了。
　　“是我妈，我妈没了，上周就没了……我爸怕我难过，没敢告诉我。去年春节，她就说肚子不舒服，我们让她去看医生，她不去，吃了点药，又好了。谁知道，竟然是胃癌，还走得这么快。我妈吃了那么多苦，我就想，等我毕业了，一定要好好孝敬她，可是……她还没享过一天福，就那么没了……妈，妈，我真是太不孝了，没能在病床前端茶递水，没能伺候她一天，还让她受了那么大的罪。我真是太没用了，我想回家去，我爸却不准，说马上就放假了，现在回去浪费路费……”
　　我和马洛珊都难过得跟着流泪。“子欲养而亲不待”，恐怕，只有失去了，才会明白其中的感受。太阳躲到云层背后去了，天阴沉沉的，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从阳台上望出去，整个一片雨雾蒙蒙。姜秀妈没了，好歹还有一方小小的坟头，我爸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马洛珊说：“姜秀，如果你想回去，来回的路费，我给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