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下乡之路》第三章（五）

　　
　　丽君一直和姥姥、小妹睡一起。自从姥姥去了她侄女家，二表姐就来和丽君做伴，俩人常常一聊就聊到半夜，十分开心。
　　大家聊天散场已经是午夜，大概因为实在是热吧，虽然骑了一下午的车，可丽君躺在有些潮湿的土炕上依然很难入睡。想到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丽君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快些入睡，真是奇怪，越想快些入睡，就越睡不着。没办法，她只好坐起来，睁着两眼看窗户外面的夜空。
　　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继而越来越多的狗叫了起来。
　　街道上有人开始说话，一个说：“天太热，没法睡觉。”一个说：“睡不着，出来轧苇子。”
　　听着传来的声音，看着窗外的天色（因为夏天，窗户是打开的），丽君觉得现在大概要有两三点了，再不睡明天真的就起不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屋子突然都红了。丽君本能的从炕上爬起来扑到窗户跟前，瞪大眼睛看外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正在猜疑时，突然间，离她窗户的不远处，似乎从地下冒出来一个大火球。顿时，那附近空间的颜色变成了通透的橘红色，像烧红的铁。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从地下喷出的橘红色大火球，喷射着红光直上云霄，映红整个天空，也映红了大地，院子里所见之处都变了颜色。
　　紧接着，犹如闷雷一样的声音从地下滚滚而来，似千军万马，似坦克游行。随着这声音，大地像波滔一样都动起来，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简直在上下跳跃。房子猛烈的晃动起来，桌子上的摆饰纷纷落地，一片哗啦声和粉碎声。同时鸡飞狗跳，马嘶牛嚎。这可怕的连续的震动带着死亡的信息肆意横行。整个大地犹如暴风雨的海面，剧烈晃动，不断有房屋随着这晃动着倒塌。
　　舅舅在西屋也感到了情况不妙，高声喊：“是黄鼠狼掐鸡。”转而又高喊：“是原子弹爆炸！”
　　丽君激灵一下顿悟。她大声高喊：“快跑哇，快跑哇，是地震！”
　　二表姐干了一天的活，又聊天到很晚，刚才脑袋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而且睡的很香，对如此剧烈的震动没任何反映。情急之下，丽君一脚踹向二姐，一手抱起10岁的小妹，二表姐被踹，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还愣眉愣眼地埋怨：“你疯了，踹我干啥？”
　　丽君大声喊：“地震，快跑！”她抱着小妹向外屋冲去。
　　惊吓之下，二表姐顿时睡意全无。她迅速地跳下炕要往外跑，刚刚离开睡觉的地方，一根大房檩就掉了下来，真是好悬呐！
　　房子开始倾斜，摇晃的更厉害了，灰土哗哗往下掉，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满屋子全是呛人的泥土味，如果不冲出去，就有生命危险。丽君抱着小妹已经冲到门口，可是房门已经严重的变形挤在一块，她们出不去了。舅舅怀中抱着他的小儿子想逃出去，可是大门已经打不开了。
　　房子晃得更厉害了，人们被晃得东倒西歪，相互挤压在一起，房山开始塌落，大批的土块砸在人们身上。舅舅又抱着他的小儿子重新回到里屋，想从里屋的窗户跳出去，窗户也已经严重变形，没能成功。
　　惊慌失措的舅母嚷嚷着：“这可咋办？咋办？”要知道死神随时都可以索取这些人的性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又一波的剧烈晃动，情况出现了转机，房门被一种晃动的缓冲，晃倒了一扇门，显出一个大豁口。
　　“快，从这跑！”舅舅指挥大家从门的豁口处爬了出来。
　　所有的过程都很短暂。当他们从死神汇集的缝隙里，汇聚在一起时，只能说那是一场真正的惊心动魄的生死大逃亡。
　　一家人冲出来了，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小雨，刚刚在雨地里站稳，接着就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
　　那时，人们都被震得晕头转向，没有心情感慨生死就在一瞬间。
　　舅舅在黑暗中喊着丽君她们三人的名字，听到回应，知道她们三人都安全时，才松了一口气。
　　强烈的地震还在持续，这使人们无法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死里逃生的人们无处躲藏，只能赤裸裸地站在雨地里。那天天太热，每个人睡觉时几乎都没穿衣服，有的干脆裸体。黎明前的黑暗暂时成了这些人的一块天然遮羞布。
　　地震的强度暂缓，但无情的雨在不停的下，一会大，一会小。
　　瞬间的天灾人祸，使人们的头脑一片空白，大家都瞪着恐惧的眼睛，心里惶惶不安：难道这就是世界末日？
　　感觉到危机暂缓之后，这些人好像被谁猛击了一掌，他们顿时清醒，虽然是天灾人祸，天总是要亮的，每个人都没穿衣服，在这男女混杂的场地上，人群又在不断扩大，男男女女站在一起，太难为情了，首先要解决遮羞的大事。
　　地震不肯罢休，在如此脆弱的人类面前，三番两次地施展着威风，欲致这些无辜的百姓于死地。
　　天空继续下着雨，房屋继续倒塌，不断的声音传来，灰压压的空气中弥漫着发了霉的泥土味。
　　天渐渐有了亮光，丽君看着惊恐万状的人群，眼看着要能看出人们的身形外貌了，她想钻进还没完全倒塌的房子里，找点衣服之类的东西分给大家遮羞。当时，外面已经有了点亮光，可那半榻的房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有火柴就好了。”她心里这样想着，随口说出来。
　　刘大嫂抱着两个小孩子哆哆嗦嗦站在她身边。听丽君说到火柴，就接口到：“我这有火柴。”只听她说，不见她拿出来。
　　“你有，太好了，快拿来。你们房子碍事吗？”
　　她没有拿火柴，只是絮絮叨叨说：“房子到是没倒塌，可我很害怕。”
　　丽君知道这个刘大嫂是个有名的泼妇，小气鬼。丈夫在外地工作，很怕她，不敢迈进母亲家一步，他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敢反抗。他们婆媳关系很不好，婆家人都恨她。因为这个原因，姥姥没少劝说调解，就是不见效。
　　“你的火柴呢？”丽君明知她是有名的抠门，因为需要，还是向她张口要火柴。
　　“在我口袋里，我睡觉不脱衣服，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包火柴，我怕夜里没电。”她啰嗦着。
　　“快拿来！”丽君着急的催促，她这才哆嗦着把火柴从裤口袋掏出来，拿在手里摸摸：“还没湿。”
　　丽君说：“快给我，我好去找衣服。”
　　“不行！我得数数有几根火柴。”说着她打开火柴盒，把手指伸进去，一根一根数起来：“1根、2根、3根……”
　　“都什么时候了，数什么数！”丽君着急地伸手去抓火柴。
　　“一共7根火柴，你只能用一根，回来我还要数。”
　　一听此言，丽君气得七窍生烟，冲着她大声吼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那么小气，你快留着下小的吧。”说完，冒着余震钻进黑咕隆咚、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倒塌的房子里去了。
　　丽君几乎是爬进去的，里面已经面目全非。她按照记忆磕磕绊绊地寻找着衣服，好在倒塌的房屋有房檩支撑着，土还不是很厚，她的手碰到什么就拿什么。
　　房子又开始晃动，有的地方发出响声。舅舅大声喊：“快出来，危险。”当丽君抱着一大抱衣服，摸索着爬出来的时候，这所房子完全倒塌。
　　还好找了一部分衣服，也不管是谁的，大人们摸着黑穿上。
　　刘大嫂的两个小孩子光着身子，在雨水里紧紧的抓住母亲的胳膊，丽君拿了两件衣服递给刘大嫂：“快给孩子裹上，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哎呀，我哪也不去，你们去哪我就跟你们去哪。”那个刘大嫂哀鸣般地说。
　　趁余震间隔的机会，丽君再次钻进已经倒塌的房子里，继续寻找衣服和一些能吃的东西，以防发生更大的灾难。
　　在粮食极度缺乏的年代，姥姥家为了防止老鼠吃干粮，就把盛干粮的篮子用绳子栓好，挂到房梁上。
　　现在，随着房屋倒塌，那个篮子已经落在地上被土埋上了。丽君想既然进来了，就不能空手出去。她在土里刨出几个红高粱的饼子揣在口袋里。顺便又抱出来一些衣服和鞋，分给裸体的群众。
　　也有许多年轻人跑回家去，找来衣服分散给大家，好歹把裸体的人们包装起来了。
　　天亮了，但还是那么灰暗。受到极度惊吓的人们手足无措，只站在空场里一动不动，唯恐一动就会没了性命。
　　从村子里的各个方向传来了房屋倒塌的轰响声以及杂乱的奔跑声，还有恐惧和无助化成的撕心裂肺的悲嚎声。
　　舅舅一边吩咐他的大儿子：“家里的事别管，马上去农场看你奶奶去。”一边奔出去看他照顾的老太太。
　　可是已经晚了，老太太已经被一颗大房懔压在底下，气绝身亡。昨天还粘着丽君讲古经呢，时隔几个小时就阴阳两隔了。自己家陪老太太睡觉的三儿子也不见了，舅舅伤心自责之外还大吃一惊。
　　对于老太太的死亡，舅舅非常内疚和难过。可以说这么多年，他每次出车回来，都是先看老太太，再看母亲。老太太被舅舅一家人照顾的心情好、身体好、精神好。在照顾这位老人的问题上，舅舅有着当之无愧的功劳。可是，照顾了几十年，今天老太太却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短短的时间里，舅舅像变了一个人。刚刚还在死里逃生的激动之中，现在他的心头突然如同挂着一块大石头那样沉重，一股凉气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该如何跟老人的儿子交代。尽管老人的儿子早就交待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怪舅舅的。
　　二表姐已经返回隔壁的家里，她们家的房子既没倒塌，更没有人员伤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这边老太太被砸死，老三也找不到时，他们全家人都过来帮忙。大家在老三睡觉的地方反复的喊他，黑灯瞎火的用手去刨废墟，试图可以摸到他的身体，但一切都是徒劳的。舅母在黑暗处已经大放悲声，对他的生还已经不抱希望了。
　　不断的余震，无情地考验着人们的忍耐力和抗击力。面对如此灾情，舅舅不得已先把对母亲的挂念与对老三的牵挂搁在一边，打起精神，着手处理老太太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