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小院里的风波
作品名称:无香花·有香草 作者:北京赵秀云 发布时间:2015-03-03 19:09:31 字数:4587
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命运像鬼魂一样再次把方宇缠住了。
在这个春天里方宇怀上了刘旺的孩子,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喝一口水就会呕吐,人瘦了一圈。方宇瞒着刘旺跑到公社卫生院,下意识感到不能要这个孩子,恳求医生为她做人流手术。人人皆知,那个年代讲的是人多力量大,愚公能移山,做人工流产要出示证明,要有丈夫的签字,那是考察一个女人是否忠贞的重要关口。
方宇从卫生院回来以后,心里难受了两三天,她预感到灾祸即将来临,可还是开城布公,与刘旺商量做人流手术的问题。这天晚上,方宇等刘旺吃过饭以后,很亲近地坐在刘旺的身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刘旺嘿嘿一笑,大咧咧地说:“我看不出来。”方宇说:“我是瘦了,这几天吃不下饭。”刘旺半躺在炕头上,眼皮沉沉的,好像困了。方宇本想博得刘旺的同情,轻轻地推了刘旺一把,撒娇似地说道:“我怀孩子了,我想做人工流产,咱们有小海,过两年再要孩子也不晚。”
“咋?……”刘旺顿时睁大眼睛,困倦状态一扫而光。拍拍大腿说:“做人工流产?不行,不行,你肚子里的娃是刘家的种。”
“我身体不好。”
“咋哩?村里的婆娘哪个不怀娃娃。”
“我吃不下饭。”
“过几天就好哩。”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行,我刘旺什么都答应你,就这一件事不答应。”
“我求你了。”
“为啥哩?”刘旺的嗓门高起来。
“我……我……”
“你,你不准动俺刘家的命根子!……”刘旺眼泪汪汪。
方宇感到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懊丧地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过了一阵,刘旺软了下来,反倒向方宇苦苦哀求。说:“小海他娘,你莫犯愁哩,听我说句心里话,男人都想要自己的骨肉,打你进门儿那天起我就想,你就依了我吧。”
方宇愕然。
刘旺的话是恳切的,这个农民有自己的苦恼,他渴望传宗接代,渴望后人为刘家小院顶门立户。方宇面对刘旺的恳求,感到无话可说,但是斗争了几天,最后依然决定去做人流手术。她已经看明白了,肚子里的这根苗,是今后难以挣脱的桎梏。可以想象孩子一旦来到世上,就要继续做刘旺的婆娘,可是她下不了决心,她早就不想做刘旺的婆娘了,她宁肯吃糠咽菜,也不想在刘家小院里呆下去了。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必须作出选择。如果不打掉孩子,必将把她推向更深的深渊,在无尽的困厄中,等待她的只有毁灭。
归根到底,方宇和刘旺的生命轨迹不同,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就像南辕北辙的两部列车,偶然的交会必将分离得更远。方宇心里掂量得很清楚,感到早晚是要跟刘旺分手的,这样的婚姻是嚼在嘴里的黄连。她在深深思考的同时,泪水凝结在心头,伤痛里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怜惜。毫无疑问与刘旺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是一种扭曲,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刘家小院儿里的女主人应该是谁?应该是村里的婆娘,惟有那些地道的婆娘们才配得上做刘旺的老婆。可你是谁呢?你不过是为生活所迫,你寄人篱下,无可奈何,极不情愿。这个孩子不能留,绝对不能留。方宇立刻行动起来,把小海送到村里一户老人家里,锁上房门,背着刘旺来到公社卫生院。
方宇不顾安危,一路小跑来到卫生院,她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路菲虽然调回北京了,但是卫生院很了解方宇的情况,知道她是路菲的同学,在吴家村安家落户。人们对方宇很照顾,几个医生忽略了应有的手续,稀里糊涂就让方宇上了手术台,即没要介绍信,也没要佳号费,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十几分钟就做完了人流手术。然而,毕竟经历了一场“酷刑”,方宇弯着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身子一歪倒在走廊的长椅上。她拒绝去病房休息,她要赶快回吴家村,忍着疼痛搭上一辆车就走了。
方宇回到家,软软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一动不动地倒在炕头上。幸亏刘旺不在家,他带着午饭去地里干活儿了,不到太阳落山,刘旺不会回家,方宇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下午收工以后,刘旺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感到不对劲儿,屋里冷锅冷灶,没人烧火做饭。刘旺见方宇躺在炕上,问方宇到哪里去了,方宇没出声。平日里显得憨傻的刘旺,一下子就看出破绽,敏锐的目光像训练有素的侦察员,机警地在方宇的身上扫来扫去。从未说过假话的方宇,神色慌张,面颊红到脖根,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跌了一跤,孩子恐怕保不住了。”刘旺平时很少能听懂方宇说的话,这一回却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此时,这个农民就像一头发疯的雄狮,猛地扑上去,一把掀开盖在方宇身上的棉被,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啥,保不住哩?”
“嗯。我,我……”方宇慌得说不出话。
“咋保不住哩?”
“孩子,孩子流产了……”
“啊!?……”刘旺突然猛醒。
过了一阵,刘旺撒腿往卫生院跑,到了那里一问全明白了,刘旺为失去自己的骨肉淌了几滴眼泪,伤心到了极点,像孩子一样坐在卫生院的走廊上,撕心扯肺地抽噎了几声。他绝望地连连叹息,好不委屈地自己对自己说:“刘旺啊!你咋这样命苦呢……”
这真是一种残忍的惩罚,对于刘旺来说实太不公平,太无情了。这个农民感到人生最美好的希望突然被毁灭了,这是致命的打击,是平白无故的伤害,是欺负老实的山里人。刘旺内心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他的胸口就像塞进一个铁秤砣,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头脑发懵,悲伤得近乎于痴呆。在他那双仇恨的眼睛里,含着无法节制的愤怒,仿佛世上所有的黄连都倒进他一个人的胃里了。刘旺两脚一跺,旋风般往家里跑,一路上都在流泪,他想不起来什么地方对不起方宇,惹恼了这个北京女人,使她做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刘旺始终认为方宇是个好端端的女子,咋就这么心狠,刘旺死活都想不通。他一脚踢开屋门,没等方宇反应过来,对准方宇的小腹猛踹一脚,回身将灶台上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
方宇吓坏了,像一只可怜的小猫浑身抽搐着,瘫在屋里缩成一团,不能动弹。小海从邻居里回来了,大声地哭喊:妈妈!妈妈!刚满三岁的孩子本能地用弱小的身体护住母亲。惊骇的方宇向刘旺求饶,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发誓一定给你生一个儿子,请你原谅我吧”。
刘旺总算听懂了方宇的话,攥起拳头痛打自己的脑袋瓜,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锅台上。然后坐到一边,“呜呜……”大声哭,他的哭声很震颤屋顶。方宇从炕头上跳下来,抓住刘旺的两只大手,颤微微地跪在刘旺面前,重复着刚才那句话。说:“我给你生儿子,我给你生儿子……”刘旺一抡胳膊,把方宇搡到一边,疯狂地冲出房门,一夜没回家。
刘旺找吴大告状去了,愤愤地谴责方宇没良心,咒骂北京女人不听管教,把他的骨肉打掉了。刘旺要吴大出主意,怎样才能使这个女子服帖,从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吴大听后晃晃脑袋,在鞋底上磕打一阵烟锅子,不但没给刘旺出气,反倒数落了刘旺一顿。
“哼,你怨谁哩?谁叫你不会疼爱那北京女人哩。人家方宇是有文化的人,知道啥时候该生娃,啥时候不该生娃。娃打掉就打掉哩,人家既然跟了你,就一定会给你生娃,你急啥哩。”
“咋?……”刘旺一听,摸不着头脑了,想不到自己吃了亏,反倒挨了吴大的批评。于是乎黯然神伤,豆大的泪珠子掉了下来,撩起衣襟擦抹面颊。
吴大又道:“你,你,看你那个吊模子,赖哈蟆吃了天鹅肉,美的你哩!你还想干啥,回去吧。”吴大头也不抬,只管抽烟袋锅子。
刘旺抱住脑袋,灰溜溜地蹲在地上,抬起两只眼疑惑地盯住吴大道:“我,我想一把掌把她管教过来。”
“你敢!”
“女人不打上房揭瓦。”
“你敢打北京女人,我不饶你。”
“我,我……”
“呸!给我滚!……”
刘旺哭哭泣泣,默默地走了。
刘旺一肚子委屈无处诉,回家以后仍然冲着方宇撒气。他的善良、纯朴、宽厚,全然被愚昧、无知、狭隘所替代了。一个人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在这一刻暴露出来,使得刘旺有些变态。每当刘旺看见方宇搂抱着小海的时候,便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北京女子,狐狸精!白骨精!你坑害了我刘家……”一种复杂的复仇心理在作祟。
方宇不敢惹翻刘旺,总是想方设法回避矛盾,除了回避炕头上的事情,生活上尽量侍候他。但是刘旺耿耿于怀,有一天,方宇去村里办事,把小海一个人留在家里,刘旺收工回来见家里没人,窝在心里的气一股脑撒在小海身上。刘旺叫小海喊爸爸,小海怯怯地躲在门后,扑簌扑簌地掉眼泪。刘旺心想不是自己的娃不连心,索性把小海从屋里赶了出去。方宇回来以后,见孩子一个人站在门外哭,忍不住和刘旺吵了几句。说:“你虐待我的孩子,你有罪!”
刘旺说:“你才有罪哩,我的娃没出世就叫你害死哩。”
方宇深知理亏,强忍着咽下这口气,把小海抱进屋里。想不到刘旺的气仍在脑门儿上,抄起一个家什狠狠摔在地上,粗声大气地吼道:“这日子没法过哩,我要闷死哩。”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类的两性处于相吸与相斥之间,多少年来一直经历着聚合离散的戏剧。刘旺和方宇同样都很痛苦,尽管刘旺表现得很麻木,任凭怎样吵闹都不当一回事。但是方宇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桩尴尬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矛盾天天都在爆发,生活天天都在煎熬之中,刘家小院里的“好日子”面临着末日。
可笑的是刘旺一肚子混水,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他闹不清楚原本好好的日子,怎么会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无法排解内心的痛苦,他的粗暴与蛮横时不时地爆发,他的仇恨丝毫未能减轻,满腹的怒火无处发泄,便对方宇和小海说动手就动手,到了夜晚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往死里折腾方宇,口口声声要方宇给他生儿子。方宇的身心一回回遭遇着摧残,每一个黑夜对她来说都是地狱,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应付着刘旺的性欲。不料,这个农民的兽性在方宇无言的抗拒之下,越来越凶猛,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发泄他心中的愤闷。方宇常常被折磨得浑身痉挛,不断与他撕扯,不断抵挡和搏斗。有一天,方宇想带着小海逃跑,但是她无处跳,几经挣扎,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不知怎么从卫生院要来一包安眠药,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悄悄在刘旺的碗里放两片。刘旺对药物非常敏感,整夜憨睡不醒,天亮以后勉强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出工去了。到了地里人们拿他打哈哈,说:“刘旺,你可别死在那北京女子的身上哟!女人身上的肉再香,也不能一口吃掉,身子要紧哩。”
刘旺没好气地说:“呸!去你娘的,我家女人的肉好金贵哩,哪个像你家的婆娘,要吃就吃……”
“哈哈哈……”村里的人们都笑了。
这个办法一连用了十几天,效果还不错,刘旺的确没有太多的精力折腾方宇了。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刘旺产生了抗药性,两片安眠药不起作用了,方宇加大了剂量。有一回吃晚饭的时候,刘旺突然感到米粥的味道不对头,禁不住起了疑心,问粥里放了啥东西。方宇心里一颤,顿时慌了神,被刘旺问得不敢抬头。刘旺咂吧咂吧嘴,品着那苦涩的滋味说道:“咋这么苦呢,像猫尿,不喝哩。”刘旺把饭碗往桌上一推,掰了一快膜塞进嘴里。方宇忙着将那碗稀粥倒掉了,对刘旺说:“碱面儿放多了,明天少放一点儿。”连哄带骗搪塞过去。
方宇的目的无非是让刘旺睡觉,绝对没有坏心眼。现在这一招不灵了,不敢再往刘旺的碗里放安眠药了。万一被发现,轻则受批判,重则将受到法律制裁,人们会说你无端迫害贫下中农,不是阶级抱负是什么?想到这样一个可怕的后果,方宇吓得坐立不安,竟有些悔恨起来。
然而,后来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过不下去了,方宇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摆脱刘旺,一回回野蛮的蹂躏,逼迫方宇作出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她写了书面材料,正式提出与刘旺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