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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我的1973(21)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2-03 21:08:29      字数:5249

  21
  他们赶到医院时已是夜晚十一点了。救护车刚停下,就有许多士兵涌过来抬运伤员。张中和下车后没有停顿,直接去了手术室。白桦、姜少华紧跟在他身后,他突然转过身大声说:“你们不要跟着我,你看看这里有多少工作等着人去做,去帮助他们,去!”
  说完,他健步走进医院大楼,紧随着他一起抬进大楼的就是刚才车上的那个烧伤的士兵。他已被放在担架车上,几名医护人员簇拥着他推向手术室。
  大量的伤员集中在了医院。大楼前的地上,摆放着等待安顿的伤兵。他们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着,时而会有一声惨叫凸兀地撕裂而起,瘆人毛发。更多的轻伤员吊胳膊拄拐,有的在骂人,声音很高。有的靠在树上抽烟,红红的火星一闪一闪。院子里全是人全是车,救护车的呼啸声仍然时而响起。
  白桦、姜少华倆个已经完全投入到运送伤兵的工作中。甚至,他俩的胳膊上也套上了白色红十字袖标。大约在24点,伤兵全部都运送到了医院。这时候,白桦和姜少华已经在忙乱的工作中分开了。此刻姜少华在一间用药品库房改成的病房里忙着给伤员擦拭身体。他用毛巾绞了热水小心地为一名士兵擦脸,他的脸上,在绷带没有包裹的地方,仍然留存着战火的烟黑色。那名士兵看上去年龄和姜少华不相上下,他古怪地笑着,推开姜少华的手,说:“有烟吗?”
  姜少华愣了一下,说:“没有。我……我不抽烟,对不……起。”
  “那你他妈的在这有什么用?滚一边去。”
  “你!”姜少华沉默了几秒钟,说:“你,很想抽烟吗?”
  “他妈的你这不是费话吗?”
  “那你等会。我去去就来。”
  他犹豫着离开这名伤兵,来到外面,双眼在人群中巡视着,希望能看见一个抽烟的人。很快,他看见一名伤兵拄着拐靠在一棵榕树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他没有犹豫,走过去试着问那名吸烟的伤兵道:“同志您好!”
  这位伤兵歪过脸看了他一眼,问:“有事吗?”
  “是这样……”
  “你到底有什么事?”他显得很不耐烦。
  “我是想问您要根香烟……”姜少华吞吞吐吐地说。
  “要烟就直说,半天放不出个屁!”
  他说完取出烟盒,全部给了姜少华,说:“拿去吧。过完瘾了好好伺候伤兵。”他看着姜少华胳膊上的白色红十字袖标说。
  姜少华道过谢,说:“我要一支就够了。”
  “我让你全拿去。我这还有一盒。现在,你马上从我的眼前消失,快点消失。”
  但是。姜少华还是很高兴。他大步向回走,来到库房时,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位要烟的伤兵。他问一名护士。她说:“他刚被抬进去,也许,他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姜少华问。
  “他的脑袋里有块炸弹的碎片,马上要接受开颅手术。”
  “很危险吗?”
  “是的。所以我说他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是问题。如果他幸运的话,刚好抡到张主任的手术,保住生命的可能性就很大。”
  “否则的话?”姜少华问。
  “否则就很难说了。这座医院里,只有张主任的手术靠得住。”护士说完就去给伤兵挂液体去了。
  姜少华在原地呆立了一会,走过去问那位护士:“他被抬出去多久?”
  护士刚戴上口罩,听见姜少华问她,又取下口罩,说:“不到五分钟吧。怎么,你要去看他吗?我告诉你,手术室在大楼朝东最里面。”
  姜少华匆匆地说了声“谢谢”,就向手术室跑去。楼道里依然有伤员被推进来,不时会听见惨叫声和恶恨恨的咒骂声。姜少华紧捏着那包香烟,分开来往匆忙的人群寻找手术室。一位护士手里的输液瓶失手摔在水泥地上,发出碎裂声,但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快步继续向前走。姜少华也没有停留,匆忙中一肩膀撞在一位吊胳膊的伤兵身上,他痛苦地皱紧了眉,恶恨恨地瞪了一眼姜少华,但是,并没有发作。
  姜少华很快找到了手术室,这里有好几间手术室,他不知道哪一间里躺着刚才向他要香烟的伤兵。他睁大茫然的眼睛,觉得这手术室外面的大厅一如冷藏肉食的库房。这里只有一盏白炽灯和手术室门上的那方红色的写有“正在手术”的灯箱。大厅里充斥着令人压抑的幽暗光泽,坐着的站着的有许多士兵和一些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不断出入的护士把自己套在白色的服装里,捂着大口罩。她们行走时的姿态在人们压抑的视觉里,像是飘在空中的幽灵。

  不断地有做完手术的伤员被推出来,即便推出的是尸体,护士的表情也是麻木的。死亡或者救护对于她们来说,都在熟练的操作过程中变成了一种机械般的运动。临近两点钟时,张中和突然摔门而出,他显然刚做完手术还没来得及取掉皮制围裙和手套。他举着两只染满血的手愤怒地先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不断地摇着手,说:“这是犯罪,是屠杀!”
  他指着一位军医的鼻子几呼是在吼叫:“你……你……不,不不,责任在我。这样重要的手术根本就不该让你做!是我在犯罪,是我在屠杀……”护士们都低着头,姜少华认出了其中一位就是几小时前在药品库房里和他说话的那位护士。
  张中和正冲着她吼叫:“你告诉他们,那名战士才多大?说话呀,告诉所有的人,说呀!”
  “他还不到19岁……”
  护士说完就痛哭起来。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19岁,他才19岁!!但是,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我们的手术台上,就是因为一个愚蠢的小错误。一个小错误!”
  姜少华呆呆地站起来,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盒香烟。
  这时候,那名死于医疗事故的战士被推出了来。张中和命令所有医护人员脱帽行礼,大厅里一片死寂。张中和挥了下手,护士刚要推走尸体,姜少华走上前,把他手里的香烟放在他的胸前,然后,目送着他被护士们推走。

  大量的手术仍在进行之中。姜少华精疲力竭地刚把一名伤员推进手术室,一位护士揪住他的衣领,说:“我不管你是谁?但是你现在必须帮助我。”
  “可以,你让我做什么?”姜少华问她。
  “和我一起去市里地方医院求助血浆,这里已经没有血浆了。”
  “好的,我们快去吧。”
  他们没有多说一句话,那个护士转过身大步向医院大门走去。姜少华紧跟着,很快出了大门。天色已经微微染上了曙光,能够看见大院里绿色的草坪。一辆军用救护车已经点着火“轰轰”地叫唤着。护士转过身冲姜少华摆了下脑袋,拉开车门一脚进了车,姜少华紧跟着上了车,救护车随即松了刹车起步就飞驰起来。
  很快,他们已经在大路上呼啸飞奔。天色越来越明,车窗外面像是播发幻灯片似的闪过一幅幅绿色的画面,有时候,椰子树硕大的叶子几乎贴着车窗划过,而在这个时候,车轮总是蹦起一快碎石,车身巨烈地颠一下,让车里打瞌睡的人猛地惊醒。
  当太阳缓缓地在一片椰林婆娑的宽叶子下面露出半张脸时,他们的救护车停靠在了市人民医院的庭院里。姜少华跟随着那位护士跳下车,半跑着进了医院,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直向血库跑去。这位护士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她没有向人问路,也没有多走一步路就领着姜少华来到了血库。医院这边显然也是安排好了的,血浆都准备好了,只等他们来取。
  “我们医院能调集的血浆都在这里,如果还不够,我们已经通知了工厂,会有成百上千的工人义务献血的。”一位年轻的医生这样说。
  “谢谢了。不过,部队也发出了献血通知,会有更多的战友献血的。再次感谢!救人要紧,我们不耽搁了。”
  护士说完就和姜少华一起带着血浆返回救护车顺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的光线非常柔和。道路两边的树林郁郁葱葱,公路上的柏油泛出黛蓝色,飞快地向后流去。这时,汽车突然鸣了一声笛。姜少华看见司机和护士都摘下帽子。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一致地摘下帽子。正准备询问,他身边的护士问他道:
  “你为什么不脱帽?”
  “我……我不知道……”姜少华说。
  “看来你还是个新兵。”护士说:“你向左边看,那座山的背后,埋着许多牺牲在越南战场的中国士兵……”
  这位护士手指着窗外。那是一座葱笼的青山。繁茂的树林遮住了人们的视线,给人一种急于知道树林的后边藏匿着什么秘密的焦虑。就在这座山的背后,在一片缓坡上,矗立着密密麻麻的坟墓和石碑。这是一道人类在大自然的环抱里硬性安插上的风景,它们整齐地排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势,刺激着活人的神经,使你只要来到这里便有一种要举行仪式的神秘或者神圣的冲动。但是,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因为来这里的人都是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只能沉默着任凭活着的人想把他们怎样就怎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山峰夹持着的一条弯曲的山路上,一辆军车颠簸着正向这里开过来,车上放着一幅担架,担架上躺着一名士兵的尸体,被白布单盖着。担架的两边,站立着拿着铁锹的士兵,白桦站立在他们中间,军帽遮挡住了她的眉毛,使她看上去不像姑娘。如果她的女兵军装没有小翻领的话,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名女兵。
  他们没有用去多少时间就来到了这里。士兵们肃穆庄严,轻轻地把担架抬下车,安放在早已挖掘好了的墓穴里,然后添土将他埋葬。一切进行得很机械,甚至每名士兵的动作都是行动一致的。埋好了尸体,他们站成队列,脱下军帽默哀一分钟。没有人指挥,这样一个小队列,站立在森林般的坟墓和碑林丛中,更像是在检阅由死人组成的军列方队。一名士兵举起了冲锋枪,对着天空打了一梭子子弹,葬礼至此也就结束了。
  大家重新上车,司机从驾驶窗里探出脑袋,对白桦喊到:“喂,那位女同志,坐驾驶室里吧?”
  白桦歪过脸冲他笑笑,说:“不啦,我和他们一起坐在车斗里说说话也热闹。”
  “和我说话也热闹呵。”司机说。
  白桦已把手伸向车斗里一位战士。一边说:“谢谢你啦,我还是坐上边吧。”
  她说着话,已经攥住了车上士兵的手,两人一起用力,白桦已经翻进了车斗里。司机摇摇脑袋,踩响油门,汽车轰一声就启动了。
  “你这是第几次了?”一位士兵问身边的战友。
  “我不明白你问的是什么?”这位士兵说:“如果问我是第几次埋人,我可以告诉你,有好几次了。如果你问我今天是第几次来这里,我就对你说,今天是第六次了。六次里埋的最多的一次是第四次,车上并排摆放了三幅担架,担架上三名牺牲的战友。”
  大家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位士兵说:“我们这个师要开进越南,你们害怕吗?”
  “说不明白,要真是这样,心里面很复杂,也许想去,很想去。但是,但是我不想死,就这样。”
  “你说得真是实话,谁愿意去死呢?问题是,有时候你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的。人的命有时候,或者说在更多的时候,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所以,咱们大家干脆不要想太多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美军飞机占有绝对的制空权,B52轰炸机就是一个炸弹库房,成吨的炸弹能把山夷为平地,我们和他们作战,牺牲的可能性很大。”
  “这样他们也没有占领整个越南,我们和越南游击队并肩做战,打到今天也没有分出胜负。美国佬的飞机没占多少便宜。”
  “战争打的太残酷了,美军飞机不停地轰炸,山都让他们轰平了,要死多少人?越南一个弹丸之地,竟然引起了这么多的国家参战。这是政治矛盾的激化,老百姓从来都是政治的牺牲品。死了的生命无非是几个阴谋家随手甩出去的扑克牌,他们用千万个生命换取牌局的胜利,这就是战争……”
  一位面色黝黑的士兵扶着铁锹把冷峻地说下去:“这是人类的悲哀……”
  “他接下来该说苏修帝国主义作家托尔斯泰了。”他身边的一个士兵抢着这样说。其他人都笑起来。但是,那位士兵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他倔强地说下去:“是的,托尔斯泰。这位伟大的作家,他在《战争与和平》里对战争早就作了精僻的分析。他说,世界被几个人操纵着……”
  他的话很快被其他士兵的嘲笑声淹没了。白桦对这位士兵有了兴趣,她在他对面的车帮子上靠着,仔细看这位士兵。他立在逆光里,阳光从他黝黑的面孔后面射过来,映亮了他脸侧的汗毛,使他的面部轮廓显现出了若有若无的一道稚嫩的光圈。他刚才的那番话,也让白桦想起了姜少华,她觉得眼前的这位士兵和姜少华有点相像。白桦的心里涌上来一片酸楚,她和姜少华已经分开整整一个夜晚了。如果是在寻常的日子里,这样的小小分别自然不算什么,然而,这却是一个见证死亡的夜晚,是一个繁忙、劳累、悲伤甚至是惊心动魄的夜晚。白桦在这个时候是那样的牵挂姜少华。

  车返回医院时,正是阳光最温暖的时候,院子里排列着赶来献血的士兵,秩序井然。白桦下了车分开排队献血的士兵向医院里走,她想尽快找到姜少华,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医院大楼里依然显得忙乱,来往的护士或是士兵都急匆匆的,不时有拄着双拐的伤兵被护士搀扶着迎面走过去。白桦寻找了好几个地方,一直没有姜少华的影子。她不由着急起来,一夜的疲惫在这时候涌上来,使她感到呼息逐渐困难起来。她靠在墙上定了定神,努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能看到的都是模糊的一片,她感到她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膜,视觉里的一切都像是掩映在浓雾里一样。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隐约看见几名护士簇拥着一付担架向走廊的一个临时病床走去,一个护士高举着输液瓶,他们从白桦身边走过去时,白桦听见护士说:“这个新兵蛋子就不该献血,他昨晚上抢救伤员工作了整整一个晚上,身体又弱,一下献这样多的血,不晕才怪呐。”
  白桦勉强睁开眼睛向担架上的士兵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觉得担架上的士兵就是姜少华,不由惊了一下,疲惫顿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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