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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我的1973(19-20)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2-03 20:41:40      字数:9128

  19
  这天早晨,田野里开过去更多的部队。从规模看,这些部队不是用来对付白桦他们的。因为,大路上行进的部队都是野战部队,有高射炮被军车拖动着慢慢地驶过去。军人们有步行的,也有乘坐军车的。士兵们分成两排,整齐地坐在车上,冲烽枪都抱在怀里,田野里全是草绿色的行军队伍。这样的情景,给人一种即将进行战争的感觉。但是,老百姓们并没有显出惊慌的样子。这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时代,对于战争,他们也都知道越南战事正紧,而在东北、内蒙、甘肃和新疆绵延数万里的国境线上,中苏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这些情况,中央宣传很到位,谁都知道这些。
  这天中午,易铸驱车来了。他看上去保养的很好,虽然才几天功夫,但看上去他很滋润。脸堂红润,穿一件棕色皮夹克,背一个帆布包,依然是干练的样子。他进到屋里后,先从帆布包里取出几瓶牛肉罐头和香肠、炼乳和麦乳精。他把这些东西全部倒在炕上,说:“这几天一定嘴淡吧?我给你们带来了这些东西解馋,还好吧?”
  说着,他从腰间皮带上取出一把军刀,撬开罐头,又要白桦拿来暖水瓶,冲了炼乳和麦乳精,然后大家开始吃牛肉。白桦把香肠切成片,他们用手一片片拿起往嘴里填。
  “火车票我也带来了。是两张直达南宁的。”易铸说:“你们到南宁后,会有人接你们。是援越后勤团长林中兼。这家伙原来还是个小鬼,也是白桦父亲的勤务兵,现在出息了。”
  易铸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两张火车票,是卧铺,交给白桦,说:“这是票,拿好。我已给林中兼写了信。你们到南宁后,他会接你们的。”
  “我们怎样进入火车站?”白桦问。
  “这个不用担心了。形势发生了变化。你们也许看见了,这几天部队在集结,中苏边境冲突严重。东北国境线发生了几次磨擦,还有外蒙也在渗入中国内蒙搞分裂。中央军委召开了会议,备战备荒,全国紧急动员。所以,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关心你草上飞了。”
  易铸说着笑起来。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过检票口了?”
  “不过,还是要小心点。火车是明天凌晨二点四十分进站,到时候我开车送你们进站。”
  易铸是不会放过乡下打猎的机会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个绝不会亏待自己的人,又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一个传奇的人。他在外面转游了一天,晚上回来时,带来了两只野鸡和几只斑鸠和一只兔子。
  他大喊大叫着走进院子,说:“早就该来这里打猎了。这里的东西还真多,野鸡、斑鸠什么的。哪里像武汉的郊区,你转上一天也打不着个毛。”
  白桦、姜少华看见他满载而归,高兴地叫起来。易铸说:“这些东西我来收拾,你们不会收拾,我来,我来。”
  他转游了整整一个下午,回来后还这样有兴致,看来还是不累。洗干净野味后,他又驱车进了村,好长时间过去了,天都黑了他还没有回来。直到星星闪烁时,才听见外面响起了汽车马达声,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买回来二斤肥猪肉,说:“物资还是匮乏,买斤猪肉都这样费劲。这是用来和野味一起炖的。你看,这鸡呀兔子的,都很瘦,所以要和肥猪肉一起炖。肉要剁成小块,这样……”
  他用去了两个多小时,烧出了一锅美味,大家都饿了,围在炕上吃的大汗淋漓。
  “要是有瓶酒就好了。”白桦说。
  “女孩子不能喝酒。”易铸说。
  “哪您不喝酒吗?”姜少华说。
  “我不喝酒。从来都不喝酒。”
  “但是您看起来却像是很能喝酒的。您的身体真棒。”白桦说。
  “不喝酒不等于我不能喝酒。说真的,我能一气喝下整整一瓶酒眉毛都不眨一下,但是我不喝酒。”
  “那为什么?”姜少华问。
  “为什么?你想想,在日本特高课那样的地方,喝酒会误多少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你说我为什么?”
  姜少华、白桦不由把目光都投向他,对他充满了敬意。
  他却一笑,说:“为什么这样看我?我很像英雄吧?”
  姜少华说:“您就是英雄,比扬子荣还英雄。”
  易铸哈哈笑道:“扬子荣也不容易。告诉你们,这不像戏里演的那样轻松,敌人也没有那样愚蠢。人们总是有个误解,以为做特工的人都很能干。其实,不是特工能干,是因为敌人太凶残,环境太凶险。我们不能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所以才逼着自己尽可能学的聪明一点。”
  易铸似乎不愿意回想过去,他说:“那些事情呀,最好不要去想,否则又会失眠的。告诉你们,在作地下工作的八年多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失眠。失眠是什么?知道吗?那真的太熬人,我告诉你们,最长的夜就是失眠的夜晚。太痛苦了,不想了,吃,多好吃的野味呀。”
  他撕下一只野鸡腿。
  “八年的时间,您害怕过吗?”姜少华问。
  “当然害怕。他们是什么人?日本人,恐怕再没有比日本人更凶残的人了。天天和他们打交道,能不害怕吗?”
  “那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走了过来?”姜少华问。
  “你这个问题说起来很简单,因为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他看看姜少华,说:“是的,我那时候就你们这么大,所谓出生牛犊不畏虎。更重的是,年轻人都是怀揣着雄心壮志和坚定的信念。不瞒你们说,论革命资格,我可能比白桦的父亲都要老。因为我在日本留学时就参加了共产党……”
  易铸的眼神不像刚才那样散漫了,他细长的眼睛,在豆油灯暗淡的光晕里,闪烁出了复杂的,却像是电火一样的光焰。能够想象得出,年轻时的易铸一定是满怀着理想面对人生的。然而,岁月的侵蚀却使这样一位睿智的地下特工变成了一位戏弄人生的人。
  他说:“所以说,能做成事的人,也总是年轻的人。这是因为年轻的人容易心血来潮,喜欢意气用事。在这种情形下,再难的事情也许就做成了。可是人老了后,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属于所谓的有社会经验的人了。这时候我就不会心血来潮了,我会思前想后。因为,我已经真正认识了社会,认识了生活。这时候,只有我欺骗生活,生活是欺骗不了我了。”
  “也就是说您现在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了?”白桦说。
  易铸大笑起来,说:“也差不多了。”

  晚上两点,易铸驱车送他们去了火车站,一切都在正常的情况下进行,好像这不是一次逃亡而是一次旅行一样。坐进火车时,白桦透过车窗向站台上的易铸挥手,窗玻璃上结着冰,易铸看上去朦胧不清,站台上黑暗的一片,只有几盏白炽等昏昏地亮着,易铸健硕的身体挺立在寒风瑟瑟里。这时,火车平稳地开动了,易铸像大海里的一块礁石,慢慢地向着左手的方向越移越远。
  姜少华问白桦:“我们就这样走了,罗健怎么办呢……”
  20
  他们于三天后的凌晨抵达南宁市。广西的气温属于温带与亚热带的过度段,气温明显高起来。在深冬季节,这里的人还大都穿单衣。这里有着明显的战争气氛,车站上到处都是士兵。士兵们面色黝黑,皮肤紧绷在颧骨上,一看就知道是这一带的人。
  到了这里,白桦他们可以说是摆脱了追捕。白桦扶着姜少华跟随着匆忙的旅客们向站外走去。旅客们都背着黑色硕大的行李,痛苦地裂着嘴,满头大汗地向剪票口拥挤。这时,白桦突然叫起来:“少华快看,是接我们的人。”
  姜少华向剪票口看去,见黑色的铁栅栏那里,一个军人高举着一快牌子,牌子上写着“白桦林”三个大字。
  于是俩人用力向前挤去,一个中年男人的行李被他们撞落,他操着谁也听不懂的闽南方言破口大骂。白桦被他的方言逗乐了,也没有理他,一路挤到了剪票口剪票,顺利地出了站。他们走到那位举牌子的士兵身前,说:“同志,您是接白桦的吗?”
  那名士兵放下牌子,裂嘴露出虎牙笑着说:“那你就是白桦了。”
  “当然,我就是白桦。”
  “呵,你就是白桦呀。首长在站外等你,我们走吧。”
  他说着就转身向站外走去,白桦他们紧跟着,很快出了站。

  一辆帆布吉普车前,站着一位魁梧的首长。白桦抢上一步,说:“林叔叔。”
  这人就是解放军某部援越供给部首长林中兼。他是一个阔脸男人,身体像橡树一样粗壮高大。他刚刮了胡子,面皮上泛着铁青色,如果不是认识,他给人的感觉是恐怖的。
  但是,他很爽朗地大笑起来,说:“丫头,你可来了。我想你呀!”
  他张开粗犷的胳膊一下搂住白桦,就像搂了只小羊羔一样。大家坐车向部队行进。林中兼说:“你阿姨给你炖了鸡,包了馄饨,炒了菜,咱们快回去,一起打牙祭。”
  吉普车很快驰出了南宁市,在郊外颠簸的石子路上扬着尘土飞驰。到处都是芭蕉林子和椰林,南国的景色尽览眼底。路上时有装满货物的军车开过去,货物都蒙着帆布。有时候,也会有一两辆运兵车轰鸣着开过,车上的士兵都是灰头灰脸的。大约半小时候,吉普车驰进了一片阴凉的植物园区,一排高大的椰子树像列队的士兵一样飞扬着阔叶。吉普车打了个旋,放慢速度,然后在一排红砖灰瓦的房子前停下。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从房子里出来一位丰盈高挑的中年女人,系着围裙。她跑过来打开车门,说:“墩儿呢?墩儿快出来。”
  白桦从另一侧下了车,说:“阿姨,我在这。”
  “墩儿!长这么大了,出落得更漂亮了。老林我说什么来着,墩儿小时候我就说她是个美人胚子,你看看你看看,天,墩儿你真的成大姑娘了。”
  林中兼下了车,很响地关上车门,说:“大家进屋说话吧。进屋说进屋说。”

  家宴已经摆好。这是一个典型的军人家庭,有勤务兵服侍。席间,勤务兵拿来两身军装。林中兼说:“易铸在信中已经祥细说明了你们的情况。我想先这样,你们两个先住在我这里,换上军装,以后的事情我们再说。”
  林中兼非常忙,吃饭的时间里就先后接了几个电话。饭吃了一半就和勤务兵驱车走了。林中兼的爱人叫秦雅铃,她接着招待白桦和姜少华,并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洗碗时,她偷偷问白桦:“这个俊秀的小伙子是谁呀?”
  白桦大方地说:“是我对象。”
  “他是做什么的?”
  “无业。”
  秦玲停了手,说:“无业……”
  “是呀,无业。这怎么了?秦阿姨,我不也是无业吗?”
  秦雅铃愣了一会,说:“你的事老林都对我说了,真的为你发愁。”
  白桦笑笑,说:“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凡事都是人做的。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我们也是一样,我想,我们会找到我们的出路的。”
  秦雅铃看一眼白桦,眼神却是散乱的,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是过时的人了,对许多事情都弄不明白。我呀,也就是个家庭妇女。不过,家庭妇女也有家庭妇女的原则,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和你不般配。我说话直,确实不般配。”
  白桦笑笑,没有吱声。

  这里已经距越南很近了。站在山上,似乎就能听见远处的炮声。部队驻扎在山林之间,是一支运输大队,每天都有成吨的军需物资从这里运往战事正紧的越南游击队那里。白桦他们攀上那座叫作咬金铁的山峰时,就能看见成行的军车蒙着绿帆布和用绿色细绳编结的伪装,缓缓地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大路两侧的山上植物茂盛,有成片的芭蕉树、椰子树这样的南方特有植物。军车被这些树木时而遮掩,时而又像甲克虫一样爬行在山路上。
  似乎这里就是越南战场,只不过是在后方一样。战争的气味会随时光顾人们的鼻子。白桦和姜少华也换上了军装,融合在军营的绿色氛围里。每天散步时,他们爬上咬金铁的山上,在繁茂的树丛中鸟瞰山下时,能够看见的,就是行驰的军车。这样的情景往往能使人的意识发生偏差,使他们常常产生幻觉:炮击就在眼前闪亮,爆炸声震耳欲聋,爆炸所产生的强光刺人眼睛……
  这使他们回想起了他们在火车站印刷厂时的情景,拉练部队在山里演练加浓炮实弹射击,大地在震颤,巨大的炮击声通过空气的传递一直传到了他们的排字间……
  “这情景让人兴奋。”白桦说。军装使她的身材显现出了凹凸部分,乳座轮廓线条清晰。军裤有点肥,但是她的腿修长健康,肥大的军裤掩不住她的性感,却使她显现出了干练的美。也许,军装本身就是为她设计的,军人的血统明显地在她的身上得以体现。而她,自昨天换上军装后,也好像是魂魄有了归属似的。
  白桦接着说:“我们只等罗健的到来。和他汇合后,我们就去越南,参加游击队,从此摆脱这种逃亡的生活。”
  “罗健一定能来吗?”姜少华说。
  “一定。我们一起风风雨雨走过了许多年。像这样被冲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而每一次我们都能够最后汇合的。”
  “很难想象这许多年里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姜少华说。
  白桦走到一棵杜仲树下,这种树的叶子像麻钱,叶面很厚,墨绿色,婷婷玉立。白桦说:“是的,我们很难,一直被追杀。过去,我们有几十个战友,几十个充满着理想的年轻人,大学生。我们在一起读书,读马列著作。从理论上弄清了无产阶级争取自由的真髓和共产主义实质……”
  山下,又一队军车缓缓地向着越南战场挺进。大山的墨绿色和军车的色彩巧妙地融为一体,人类在近一万年的繁衍生息传递文明的同时,也创造出了悲怆的战争艺术。战争之美,也许就是爱情的悲剧吧?而爱情也因为悲剧从而变得更加永恒。从这个角度分析,你很难给战争一个确切的定义。
  白桦说:“回想起那一幕幕往事,更让我觉得,魏红兵的影响力太大了。如果没有他的影响力,也许就不会有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回想往事的过程了。”
  山下的军车依然在树丛中穿行,盘旋山道蜿蜒曲折,泛着苍白。白桦接着说:“一个人也许就能创造出一个历史。魏红兵,魏斌,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身上永远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俊秀的外表和挺拔的身姿传递给人的是生命的激情。他的才华和激情确立了他作为领袖人物应有的一切素质,他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就是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的召唤下,我们投身于战火中,面对死亡我们没有胆怯。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说过,战斗最为惨烈的时候,魏红兵高唱起《国际歌》,同学们变得更加激昂,有的同学高举起红旗向着教学楼顶冲去,更多的同学打响了冲锋枪。这是一种信念,是捍卫真理的战斗。我不否认,在最后的关头,我们想起了巴黎公社墙最后的死亡,这多多少少带有虚幻的成份,就像魏红兵高唱《国际歌》一样。但是,当我们把死亡也当做一种游戏时,谁能说我们不成熟?又不被我们而感动呢……”
  姜少华没有打断白桦的讲述。事实上,他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武斗的经历他有过,但没有这样惨烈的经历。今天,在平静的环境里听白桦的讲述,一切也就变成了一本感动的小说。
  白桦流泪了。说:“魏红兵疯了。疯了的人永远地活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活在他的‘战斗’的生活里。也许只有疯子才会真正的得到解脱吧。在某种意义上,疯子的疯狂却诠释出了真理的永恒。其实,疯了的魏红兵就是我们这些人生活的真实反映。我们,我,罗健还有那些死去的同学战友们,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到底在干什么?今天看来,我们的逃亡生活其实就是在寻找自由……”
  脚下的盘山道上,有一队士兵从军车上跳下来,他们是修补公路的,白桦和姜少华把目光投向他们。看见士兵们戴着钢盔,扛着洋镐和工兵铁铣成散兵状作业,能够听到他们短促简练的说话声音。士兵的草绿色军装很容易和山野浑淆,钢盔时而反射出绿焰。当有军车从他们身边路过时,他们会停下来,迅捷地站到路边,这时候,就能听见他们开玩笑时的大笑声。
  也许是他们的笑声影响了白桦,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然而,她并没轻松下来,她说:“现在我已经站在这里了。这里,就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分界岭。我们和罗健一汇合,马上就投身到越南的战场上,做一名为自由而战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少华,当我站在这里时,我已经感到了胜利。当我们从校园的战火中逃离时,我们没有迷茫,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信念是什么?为了这样的信念,我们负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无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在越南,这种斗争是最为直接的短兵相接。于是,我们明确了今后的行动方向。也是从那一时刻起,我们就开始了奔赴战场的长征。今天,我已经站在了革命战场的最前沿了,这深刻的印证了,我们是正确的。理想的实现似乎就在眼前……”
  白桦不再说什么,她走到一棵高大的松树前,似乎是故意的。因为在中国,革命烈士牺牲时,都会幻化成青松的……

  这天黄昏时,大院里显出了紧张的气氛。从下午开始,警卫排、特务连的士兵就处在了临战状态。林中兼副军长吃过午饭就坐车出去了,晚饭时也没有回来。大院里时而响起集合的哨子声,短促,紧张的哨子声,给人以压迫的感觉。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林副军长带着一位和蔼的老军人回来了。他虽说穿着军装,但看上去却不像是军人。六十岁左右的年龄使他的面相充满了慈善,眼睛总是笑弯弯的。说话时慢声慢气,
  林副军长要秦雅铃重新炒菜做饭,并亲自坐陪,和这位老军人共进晚餐。餐桌上摆着茅台,但是,老军人说:“今晚不能喝酒,有手术。”
  “一杯不要紧吧?”林副军长问。
  “一杯都不能喝。”老军人笑眯眯说。
  林副军长歪过头喊道:“墩儿,你们俩个过来。”
  白桦和姜少华马上走过来。林副军长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老同志叫张中和,是我们部队外科军医。德高望重。”
  白桦向老军医行了个军礼。姜少华愣了一下,也学着白桦的样,行军礼。但是姿势不标准,白桦偷偷笑起来。
  林副军长说:“你们俩一会坐我的车跟我去医院帮忙。”
  白桦、姜少华不明白,都拿眼看林副军长。林副军长严肃地说:“看什么看?穿了军装就得听我的指挥。”
  “整整一军列伤员,医院能装得下吗?”林副军长问张中和。
  “我们腾出了几间药品库房,安排了临时床位,安置伤员应该够了。我现在发愁的是外科医生不够用。”
  “从地方医院调。”
  “这个我考虑过。”张中和军医笑着摇摇头,说:“不是我说,地方医院的外科医生……”
  他没有把话说完。
  “怎么?”林副军长追问到。
  “也没什么,其实……这样对您说吧,地方医院的外科医生,大都是赤脚医生经过速成培训当的医生。我……我不能拿我们战士的生命为他们做临床实验品。林副军长放心吧,我和我的战友们还应付得了。”
  他们匆匆吃完饭,叫上白桦、姜少华立刻驱车前往火车站。天已黑下来,空气宁静,路两边的树木都静静地垂着叶子。吉普车开启了车大灯,刺眼的灯柱把路面照得雪亮。但是,灯光以外却显得更加的黑暗。道路显得有点拥挤,来往的车辆中,时而会有一辆军用救护车呼啸而过,在短暂的相擦而过时,能够看见救护车草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红色的“十”字。
  临近火车站时,在一处“十”字交叉处,车大灯清晰地照见一位拿着小旗子指挥车辆运行的士兵。他的右臂肘结处,戴着红袖章。林副军长的吉普车他大概认识,车子从他身边驰过时,仅仅是放慢了速度,但并没有停下来。

  夜已完全黑透了,火车站汇集了大量的士兵。军车、军用救护车在晦暗的灯光下交错停驰。许多军人排着队小跑着匆匆而去,到处都是人,都是车,车站显得忙乱拥挤。
  林副军长走下车,对白桦说:“从现在起,你们俩要听张军医的指挥。我就不管你们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家也要听张军医的。你们的主要任务是尽可能照顾好张军医的身体。他做手术时,你们要在手术室外边给他准备好茶水,深夜时要给他准备夜宵。”
  他边说边取出钱夹子,取出一叠人民币,交给白桦,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总之,今晚上张军医是要吃夜宵的。”
  林副军长说完就走了。张军医看着白桦他们,一边卷袖子,一边说:“跟我来。”
  他们很快进了站。站台上显然专修了照明,电线杆上所有的灯都亮着。灰色的水泥站台上到处都是军人,一位胳膊上戴着白色红十字袖标的女士兵看见了张中和,马上跑过来,非常干练地向张中和行军礼,报告说:“张主任,伤员专列还有十分钟到站。我们全体人员正在等待。”
  张中和问她:“担架以及临时输血和止血器械药品都准备好了吧?”
  “报告张主任,一切都按照您的嘱咐,都备好了。”
  张中和摇摇头,说:“不是按我的嘱咐,是按照你们在医学院……呵,你没有上过,上过……。好了去忙吧。”
  张中和转过脸,问白桦他们:“你们俩个会干什么?”
  白桦说:“报告首长,我们有力气。”
  张和笑起来,说:“好哇,那一会儿你们和我一起抬伤员。”

  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站台上响起了短促的哨子声,军人们都紧张起来。几分钟后,铁路右侧亮起一道苍白的光束,大家知道是伤兵专列进站了。几秒钟后,伤员专列轰鸣着开进站来。车头喷放着大团的蒸汽,铁轨传递着震动,使人们感到了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呻吟。就在这时,站台上突然亮起两个探照灯,雪亮惨白的光柱交错射向这里,把站台照的如同白昼。
  一片嘈杂声,但秩序井然。最先走出黑皮车箱的是轻伤员,都是越南士兵。他们吊着胳膊拄着拐,在接应军人和护士的帮助下走下车,很快被更多的人拥着向救护车走去。
  白桦和姜少华两个很快向车门挤去,刚挨到车门,重伤员就准备下车了。探照灯扫过来,就见车门处先走出一位护士,高举着输液瓶,接着担架伸出车门,下面有无数双手在接,举液体的护士大声喊着什么。姜少华听出她说的是中国话,再看一眼担架上的伤员,依然是越南士兵,他的头整个被绷带缠住,只露出了半只眼睛。他在昏迷中。
  整整一军列越南伤兵,疼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位被炸掉脚的越南士兵在搬运中,脚断处被另一付担架撞了一下,他疼的惨叫一声,接着破口大骂:“你妈的!操你妈!!”
  白桦吃了一惊,问身边的一个战士:“他是中国人!”
  “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是我们解放军。”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个小战士显然很得意在一位女兵面有表现机会,说:“在越南战区,有我们解放军不下一个师的兵力。只不过他们穿的是越南军服……”
  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车门里又抬出一位重伤员,全身裹着绷带。“轻点!轻点!!你听见了吗?!轻点!!”举输液瓶的护士嘶哑着嗓子愤怒地喊叫着。她就差用脚踢人了。
  “他是怎么回事?”张中和显然听见了护士的喊叫声,也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
  “重度烧伤。火焰喷射器的汽油烧的。”护士流出了眼泪,说:“我们可算是到家了。”
  张中和拍拍她的肩,叮嘱说:“严格消毒,伤口千万不能感染。我跟你们一起到医院。你们俩个跟我一起回医院。”
  张中和叫上白桦他们,就跟随这位烧伤士兵一起坐救护车向着医院呼啸着疾驰。
  “他是A师一团三营的战士,”在救护车上,那位跟随伤员从越南战区回来的护士说:“他还不到19岁。”
  张中和停止了检查,看了一眼护士,并没有说什么,又开始检查伤员的伤势。“已经有感染,这很危险。你们是怎样处理伤口的?”
  “在战区,我们的条件有限,加上美国飞机不停地轰炸空袭……”
  张中和点点头,说:“姑娘,你尽到了责任。到家了,你可以休息了。”他吩咐身边的护士给伤员注射抗菌素。但是那位从越南回来的护士并没有打算休息,仍然在说话:
  “那次冲锋战打得太残酷了,连续六次冲峰,拼掉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数也数不过来。美国人飞机轰炸,大炮轰炸,山都被他们掀起来了。惨无人道!惨无人道呀!阵地上,他们用火焰喷射器烧我们的战友……”
  “打下来了没有?”白桦问护士。
  “没有,因为……因为我们牺牲了太多的战友,人死的太多了……”
  护士说不下去了,失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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