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十三）

陈大业主抓的招商项目肉联厂终于协调妥了土地置换问题，由秦州代表镇上，和许建豪商谈，将厂房、机械等设备象征性的收取了一些费用，这个项目就算成功了，陈大业十分得意这一笔。但没想到，他得意不了几天，就有人传出消息，说他收受了客商许建豪的贿赂，把肉联厂和群众的土地低价出售，纪委已经立案调查了，马上就会把他的书记撤掉，由黄海潮任党委书记。这一谣言，让陈大业十分生气，在全镇干部大会上，擂着桌子，就差没骂娘了。秦州第一次看到，陈大业没有端着那只著名的“三球杯”喝水，而是用它重重的在桌上砸着，显然他是气坏了。陈大业说，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惟恐天下不乱，到处制造谣言，目的就是为了搞臭自己，他可以坦白的告诉这些人，别白日做梦了，即使自己不当碧云镇的书记了，这些人还是当不上的。
肉联厂设备低价出让的事，是秦州和许建豪商谈的，但具体意向都是按照陈大业的意思办的。没有人听不明白，陈大业的话头，直接指向黄海潮。显然，陈大业认为这是黄海潮在背后使的手脚，想要把他在舆论上搞臭。因为，地委组织部最近就要来考察陈大业升迁的事情。主席台上的黄海潮却丝毫不动声色，并且在会议结束时，还告诫大家，不要听信谣言，要维护班子的团结，把力气用在干工作上。是黄海潮没有听出陈大业的意思，还是他装着不知道，大家不得而知。但秦州和大家都感到，这件事以后，黄海潮和陈大业的关系更加微妙起来。
由秦州起草的观音故里文化旅游开发计划书，已经通过了党委会讨论。陈大业组织召开了夏季农田改土工作会议，在南门村规划了两千亩梯田建设工程，安排由镇长黄海潮总负责，党委成员配合，务必高质量、高水平完成，给市上九月份进行的全市重点工作观摩提供检查点。然后，陈大业就专门到市里找市委书记刘明全，一起到地区去找丁书记汇报争取支持观音故里文化旅游开发的事去了。秦州心里有些好笑，陈大业做每件事，都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也许就是政治，一个几乎是无聊的事，为了能够得到大家的拥护，总会千方百计给它披上一个神圣的外衣。陈大业的去见丁书记，谁都知道是为了升迁，但他偏偏却说为了旅游开发的事。可惜的是，大家谁都明白他的用意，反而让他的威信下降。
晚上，刘大为在秦州宿舍里闲谈，靠在沙发上，抽着一种叫“奔马”的劣质香烟，有些义愤填膺地说：“我们这些副职就不是人了？他妈的，书记、镇长轮流跑市里和地区，我们常年守在镇上，三十多天了还不休假，家里老婆都快不认咱这个丈夫、孩子不认咱这个爸爸了！”
秦州玩笑说：“怎么，憋不住了？你老兄在镇上多年了，难道没有发展个解闷的人？恐怕在这里都有孩子叫爸爸了吧！”他在柜子里找出从家里带来的一瓶酒，两人也不讲究，就用喝茶的杯子斟上，碰一下喝一口。
刘大为说：“唉，日他哥的，咱哪有那个本事啊！一直憋着，都憋出毛病了，自己的老婆那里差都交不了，哪里还能给别人！我说你可得发展一个，别像我憋出毛病，那可就迟了！”
秦州笑了，说：“那好，明天我一定什么都不干，找一个既漂亮又温柔的！”
刘大为大笑，说：“这就对了！记住老哥一句话：人生如梦，抓紧时间胡弄！”
话虽然是玩笑，但秦州的内心却十分感慨。乡镇干部没有星期天，只是在重点工作告一阶段后，放三四天假，才可以回家，大部分干部基本家都不在本乡镇，一年里回家的时间寥寥可数，夫妻常年分居是很平常的。秦州想，这乡镇工作真是有背人伦，也难怪不时传闻镇上某个干部在哪个村上闹出绯闻。有人传说纪委书记张旭阳就和镇团委书记李鸿雁有一手，但秦州也只是听说而已，是不是确有其事，他不能肯定。秦州当然没有想过要和谁闹出什么关系，尽管他也曾渴望艳遇，期待有一个能懂自己的红颜知己，但这些都会“发乎情、止乎礼”，绝对不会做那些实质的事，所以，在白秀芸给他表白心事后，他反而一次也没有到“半边屋”去过。他不想和别的任何女人发展超出同志关系之外的感情。这回已有三十多天没有放假了，秦州真的很想家了，非常渴望和妻子在一起，更想女儿朵朵和年迈而又身体不好的父母。
梯田建设每年都安排在夏收后，这一段时间，群众比较闲，而且，土地茬口容易倒换。但是，这段时间是天气最热的时候，秦州穿着一件白衬衣，早被汗水和尘土染成了黑色的，虽有一顶草帽扣在头上，但那火辣辣的骄阳，晒得他脸似乎都要裂开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春季也有一段农闲时间，为什么不把梯田建设安排在春季，却要放在天最热的时候，这简直是故意要乡镇干部的好看，这半个月下来，每个干部非得蜕一层皮、掉几斤肉不可。他一直坚持和自己包抓的西片群众一起劳动，农村最重的活儿就要算这做土活了，每天都累得他半死。
西岭村支书周成章戴着一顶破草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右手一直扇着，汗珠在脸上直往下掉。他望望天，骂道：“这狗日的天气，简直要热死人了！”对秦州说：“秦镇长，咱们到那边去喝点水，凉一凉！”
秦州嗓子也正在冒烟，就叫上驻村干部张大勇，和村上文书兼出纳，四人骑摩托到离工地二里多路的南门村商店，要了一扎啤酒，坐下来喝。秦州是头一年参加夏季梯田改土，由于不习惯，早已受不了这酷热，脸黑的像锅底，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周成章玩笑说：“秦镇，你这副样子，要是弟妹在这里，恐怕要抱住你大哭！”
秦州就也笑了，周成章说的没错，前季造林的时候，秦州被风吹日晒，脸上蜕皮，嘴唇干裂，比现在还要狼狈，正好妻子张丽出差来碧云镇，见到他这个样子，当时就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休息一会儿，再回工地干活。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乌云才上来，眨眼间就倾盆大雨。秦州和大家赶忙往回返，他一再叮嘱周成章：“雨这么大，山路一定非常泥泞，让大家不要再坐车了，走着回去，辛苦一点，衣服淋湿也没什么，千万要注意安全！”
碧云镇有一半村在山区，离南门村梯田工地有几十里路，来的时候，各村都组织乘坐三轮农用车，虽然镇上一再强调，不准农用车载人，但不坐三轮车，走几十里山路到工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镇上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但谁都怕发生交通事故。今天下雨，山间土路三轮车行走非常危险，所以秦州一再叮嘱。周成章答应了，和大家一起往回走。
秦州刚刚回到镇上，手机就响了，一接，是周成章：“秦镇长，不好了，一辆三轮车翻了，两人受伤了，情况很不好！”
秦州一听就火了：“你说什么？车翻了，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为什么还要乘车？”
周成章为难的说：“是这样，开车的是个冒失的小伙子，我虽然也按你的要求禁止乘车，但他禁不住大家怂恿，没想到还没走多远，就出事了！”
秦州怒道：“没想到出事？我早就想到了，才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可你！”
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好在七月的雨来得快，去的更快，路已经晾干了，秦州让政府的吉普车去接两个受伤的群众，把他们送到卫生院，秦州吩咐卫生院院长，赶紧组织人员治疗。
现在的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一日千里闻，市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和分管安全的副市长接连打电话，狠狠批评了黄海潮，对农用车载人事件非常恼火，全市通报并限令做出深刻检查，要求以此为鉴，把问题解决在基层。原来，上次秦州带人“动员”做了二女结扎手术的王红菊，正是这次受伤的王红强的妹子，王红菊至今对秦州几人耿耿于怀，现在哥哥出了事，实在是天赐良机，她和丈夫满生就把电话打到市委、市政府，状告碧云镇特别是秦州，不顾群众死活，即是雨天，也强迫群众坐农用车做工，导致群众受伤，要求组织追究秦州的责任。现在的领导，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只要有人上访，也不管具体情况如何，一律认为是底下工作失误造成。秦州知道，现在各乡镇都在进行梯田改土，市里这么做，无非是杀鸡骇猴，让别的乡镇提高安全警惕，可是这倒霉事偏偏叫自己碰上了。没奈何，秦州也在全镇干部大会上作了检查。
以前在市里的时候，秦州看到关于乡镇干部违纪违法的报道，也曾经对乡镇干部有过一些抨击，但到乡镇工作快一年来，他深深体会到乡镇工作的艰难，感受到社会对乡镇的偏见，也尝到了作为乡镇干部的心酸！你工作做的好，是上级领导有方，干的不好，则是你素质低能力差，不处分你又处分谁？在舆论眼里，只要乡镇干部有一个犯了错误，那么这个群体全部都不是好人了。就像这次事故，谁又能真正分得清责任由哪个人承担？但最终板子打的还不是你乡镇干部么？他的情绪灰暗极了。
刘大为过来安慰秦州：“别放在心上，不就是检讨吗？我刚管计划生育的时候，有一个月就向市委、市政府做过三次检讨呢！”说着说着，发牢骚的毛病又犯了，“上面一面高喊要畅通信访渠道，一面又三令五申要把一切问题解决在基层，上面给了我们多少权力、创造了多少条件，我们基层干部有多少能耐能够把什么问题都解决？”
秦州其实很烦刘大为的牢骚，但这次也承认他讲的有些道理。秦州就自嘲：看来什么事还是不要落到自己头上，一旦落在自己头上，谁都会丧失原则的，就像自己，虽然特烦刘大为的牢骚，但只要他为自己说话，自己就会向着他了。
周成章对这件事非常歉意，在“半边屋”摆下酒席，一再叫秦州来，说是给他道歉，秦州怎么也不去，大家都干的一回事，挨批评、做检查，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处罚他们、批评他们，叫他们汲取教训，做好安全工作是必须的，怎么能叫他们道歉呢？周成章见这样不行，就不提道歉的事，只叫秦州来吃一顿饭。村上干部请包片领导、驻村干部吃饭是很平常的事，秦州推辞不脱，只好去了。虽然他非常不愿意到这里来，他怕见到白秀芸。但又不能提出换地方，他怕周成章他们想歪了。
到了“半边屋”，秦州一眼就看见了白秀芸，他装着没看见，就往里走。
服务小姐说：“先生请上二楼夏荷屋！”
白秀芸并不朝这边看，却对小姐说：“夏荷屋已经订出去了，让他们到春花屋！”
秦州正不想去夏荷屋，白秀芸这话正好遂了他愿。但秦州在很快一回头间极分明的看到，白秀芸身穿粉红色半袖上衣，下穿米黄色半裙，人显得十分憔悴。他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迈步上二楼去了。村上的这一帮干部为人豪爽，喝酒又都是海量，加上有心给秦州道歉，都要让他喝个一醉方休，等秦州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早已沉醉。但不知为什么，他越醉，反而脑子越清醒，在出门时，无意间看到了白秀芸，听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秦州震得好一阵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