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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干部(三)

作品名称:乡镇干部      作者:plaj1027      发布时间:2010-06-13 12:14:15      字数:5550

这一夜,秦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从今天起,自己是个完全彻底的乡镇人了,往后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在迷迷糊糊中,天已亮了,秦州就早早起来了,天阴沉沉的,有一种压抑。院子里不见陈大业和黄海潮,在家的干部已经在不声不响地打扫卫生,秦州也加入到他们中去。院子天天在扫,基本没有不干净的地方,时间长了秦州发现所谓这种打扫卫生,其实是一种干部应该遵守的规矩,就像学生每天上课要点名一样,是干部一天工作开始的报到和亮相,没有人叫你,但你就是必须早早出来,谁破坏这种秩序,谁必将受到严惩。收拾完卫生,秦州回到房间整理昨天没有收拾好的东西,功夫不大,院子里却响起了铃声,已经开饭了。秦州看看表,才八点半,他才恍然记起来,乡镇机关由于工作性质的特殊一直是吃两顿饭的,早饭八点半,午饭五点。秦州就想,这种就餐制度怪不得乡镇干部大多人都是老胃病。
在家吃早饭的干部只有负责机关后勤工作的几个人,其他大部分干部打扫完卫生就下到自己包抓的村上工作去了。陈大业端着一个褪色的搪瓷饭盒坐在靠里一张桌子的上位,一边吃一边对秦州笑说:“秦镇,你别多想,现在虽然还没有开人代会选举你,但我向你保证,那只是个形式,你一定会当选的。这几天特别忙,你先下去工作,等忙过这一段,咱们再召开人代会选举。近期全镇中心工作任务有三项:一是尾欠税费的收缴,二是道路铺砂,再就是村委会换届选举。你刚来,具体如何操作,有祝镇长安排。这次就委屈你给祝镇长当副手,让祝镇长带你去介绍大家认识你,下次你就要独当一面的!”
秦州坐在陈大业下手,低着头一边吃饭,一边听陈大业布置工作任务。等陈大业说完,就报以灿烂的笑容,说:“没问题,我完全听从陈书记和党委的安排!”
无论哪里的大灶饭总是大同小异,虽然吃得饱人,但也没有多少营养。秦州打了一份土豆丝、两个馒头,一碗稀饭,清汤寡水的,但这里不比在家中,也不能讲究了,很快就倒进肚子里,和另一名副镇长祝宽宏带领镇上干部孙建平、小赵、小马和老李六个人下到杨家沟村开展工作。秦州心里实在是有些好笑:我一来工作,就违反选举法了!好在市委早已任命他为镇党委委员,开展工作总算说得过去。
副镇长祝宽宏在乡镇已经干了近二十年,调到碧云镇也已经两年,四十左右,个子不高,但长得很胖,性格十分开朗,对秦州说:“秦镇,我和你分为一组十分高兴!你是市里来的文化人,跟你合作,会让我长进的!”
秦州也笑了:“祝镇,我初来乍到,可是什么都不懂,还希望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好好教教我乡镇工作的方法和经验!”
祝宽宏哈哈大笑:“我操,秦镇,你太谦虚了,乡镇工作有什么难的?我给你说,你别有什么畏难思想!要说乡镇工作的内容,不外是社会上流行的那句‘催粮要款,刮宫流产’,你一定听说过。要说方法和经验,外人可不知道,我告诉你,就是‘骂仗打架喝烧酒’,以后你慢慢会体验到的!我不知道你喝酒怎么样,但我想,这次到村上,你一定会受到考验的!”
秦州问什么考验,祝宽宏和小马几个却笑而不答。
几个人说笑着,望杨家沟村走去。杨家沟村在镇西二十里外,平时干部下去,大都是乘自己的摩托车,但最近刚下过雪,道路封冻,车是骑不成的,只有步行。镇上虽然有两台车,但坐车下村那是书记、镇长的专利,别人包括其他领导成员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秦州和大家就一律步行,冷风吹到脸上,刀子似的生疼,走了二十里山路才到村上,一路听祝宽宏和其他几个干部说着乡镇工作的经历,走得虽然辛苦,但也不是多么枯燥。
杨家沟村的村部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十分陈旧,办公设备也比较简陋,没有电视,不通电话,唯一让秦州比较欣慰的是,住宿不困难,几张床,完全可以住下他们六个,虽然铺盖是旧了点、脏了点。李成湘说得不错,秦州和祝宽宏他们要在杨家沟村工作五天才能回去。
秦州和祝宽宏先到支部书记家去找他。这些村上干部虽然也叫干部,但毕竟只是个农民,平时镇上没有工作的时候,当然都在家里。村支书杨延文,五十多岁,当支部书记已经三十年,是碧云镇任职年代最长的村支书。杨延文是秦州到碧云镇见的第一个支部书记,也是第一个要和他开展工作的支部书记,秦州认真打量他,杨延文中等身材,身体显得有些肥胖,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偶尔露出一些阴沉,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秦州就想这只怕是个难缠的人物。
祝宽宏介绍说:“杨支书,这是新调来的秦镇长!秦镇长年轻有为,来日方长,以后你们可要多亲近亲近啊!”
杨延文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只是伸出手轻轻和秦州带了一下,这种敷衍塞责的样子让秦州心里很不舒服,秦州佯作不知,很热情地握住杨延文的手,说:“杨支书,我是个乡镇新兵,以前从没有接触过乡镇工作,希望你以后多多支持啊!”
杨延文不冷不热说:“好说,好说!秦镇长不要谦虚啊!”
下午,杨延文在自己家里备了一桌酒席,和村上干部一道款待秦州和祝宽宏。酒是这里常见的河套老窖,二十几块钱一瓶,在乡下算得也是好酒了,杨延文拿出大杯,给秦州几个倒上,一再要秦州喝。秦州记起祝宽宏说过“骂仗打架喝烧酒”的话来,看他们都不推辞喝了,也就作出豪气干云的姿态,一杯一杯全喝了。
杨延文虽然款待秦州几个,但起初的态度还有些冷漠,后来看秦州这样豪气冲天,也逐渐兴奋起来,慢慢态度有了很大转换,吩咐文书给秦州泡茶醒酒。秦州隐隐约约明白了祝宽宏说的经受考验的事,大约这就是了,秦州早就听人说过,在那些村干部眼里,乡镇干部能力好不好,与村干部交道好不好打,关键就看喝不喝得酒,能喝酒的人,是他们认为值得信任的人,以后工作中就会好好合作,否则,他们根本看不起你的。秦州喝得酩酊大醉,但心里是清楚的,不觉有些好笑。
雪还没有融化,路比较滑,道路铺砂的事显然暂时不能开展,剩下的两项工作就成了中心。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程序是先登记选民,接下来是初提候选人,公示七天后,确定正式候选人,最后选举。秦州和祝宽宏、杨延文商议后安排:这项工作先由村上的文书和计划生育专干登记选民,随后再召开选委会审查确定选民资格,祝宽宏、秦州和镇上四名干部、支书杨延文组成税费收缴小组,挨门逐户收缴下剩的税费。祝宽宏给秦州介绍过,乡镇工作一到后季,主要任务就是收缴尾欠的款项,对一些清收难度大的村,镇上就组织专门清收组抽出大量时间清收,务必把尾欠税费收缴回来,杨家沟村等四个村是今年清收的重点,分别都由两名领导带队进行。杨家沟村尾欠的款项光今年就有七万多元,加上历年欠款一共上了二十万。
在村部,秦州看那些收费项目,有农业税、牧业税、乡镇“三提五统”,这些都是秦州在市里的时候所知道的,还有一项“白瓜子押金”,按人头每人六十八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问祝宽宏。祝宽宏长长叹了口气,说:“这都是没有办法啊!市里给镇上下达的财政收入任务特别重,镇上为了拓宽税收渠道,就提倡农民种植白瓜子,以便征收每亩达九十八元的特产税,但群众哪里肯种呢,群众谁都知道靠种植白瓜子增加收入是根本不可能的,镇上就强行征收押金。现在白瓜子押金已经成了一个固定收费项目,镇上也已收了五年了。”
秦州问:“群众就没有意见吗?”
祝宽宏说:“有,当然有!但就算群众有意见,不是有我们在做工作吗?其实,你不知道,我们谁愿意这样做呢?为征收税费,和群众骂仗、打架,说不准哪个人想不开就会上吊或者喝药,那样我们的饭碗砸了是轻的,闹不好还要去坐牢!但我们又必须这样做,因为镇上给我们下达了征收任务,完不成的就要罚扣工资!而市里又给镇上下达了任务,完不成的一样要扣除同样款项的财力,这样一级压一级,到我们只好让群众和报刊媒体咒骂了。
旁边孙建平愤愤不平地说:“说穿了,这是体制的问题,却让我们乡镇干部背了黑锅!我们有冤向谁去喊呢?上面的领导,谁知道基层的真实现状呢?前几年,湖北监利县棋盘镇出了个党委书记李昌平,给总理写了一封信,说了点实话,但怎么样呢,他还不是连工作都丢了,到广东打工去了吗?谁愿意让你说真话呢?”
秦州在市里的时候,看到报刊上报道过湖北监利县棋盘镇党委书记李昌平上书总理的事,他在信中说过的一句话,给秦州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当时秦州认为李昌平说的可能有点道理,但太言过其实,耸人听闻。那时的秦州对乡镇干部是有些看法的,李昌平所说的不就是乡镇干部造成的吗?现在,他自己却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情况如何自己很快就知道了。秦州想:也许从前自己的那些看法有些偏颇,社会上的种种说法也不过都是局外人不了解情况的激愤之言,但就像孙建平说的又有谁来理会乡镇干部的苦衷呢?
秦州说:“好在,上面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不是马上要进行税费改革吗?改了就好了!”
孙建平依然有些愤愤不平:“现在的媒体动不动就把我们描写得素质非常低下,其实,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凡来乡镇工作的干部都是正规大中专院校毕业的科班出身,和省地市县机关的干部受了同样的教育,为什么他们的素质就高,我们的就低呢?难道也像橘子和枳的关系一样,是水土不服的原因?”
小马在旁边帮腔说:“是啊,现在的人,只要提起乡镇干部,那就是落后、粗暴、老土,好像乡镇干部就是乡巴佬、土霸王的代名词。殊不知我们也会追捧王家卫和刘德华,知道雅虎和搜狐,也会热爱零食和休闲装,我们也知道时尚、前卫与新新人类!”
祝宽宏大笑,捶了孙建平一拳,对他俩说:“行了,你们别以为是个臭大学生就给秦镇上政治,你俩忘了吗,秦镇可是我们市有名的才子,他的大作你们不是挺佩服的吗?”
孙建平和小马不好意思起来,都挠挠头讪讪地笑起来。孙建平说:“不错,秦镇长的文章咱最佩服了,许多都是记忆犹新的,有点甚至都能背诵了。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事情,干脆我就背诵一篇如何?”说着,就背诵秦州的文章:

身为文人,生在什么时代最适宜?我的回答当然是生在现代了。现代的文人,出有车、食有鱼,大把大把赚取稿费,不管文章优劣如何,凭着网络便能满天飞,短短的时间就会让读者大名如雷贯耳。中国历代文人,作品除了伶人传唱之外,甚至连一处可供发表的媒体也没有,谁敢想像今天文人的洒脱和富足?
可是,这种文人,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吗?这还能经得住追问吗?
也许,属于那些真正的文人的好时代,只剩下唐代了。
薛用弱《集异记》记载:唐代开元时候,诗人高适、王昌龄、王之涣齐名,三人在旗亭(酒店)饮酒,适逢旁边座中有十几个歌女宴会。三人订约说:“我辈各擅诗名,今且观这些歌女唱歌,谁的诗入歌词最多,谁为优胜!”当时,一位歌女唱“寒雨连江夜入吴”,王昌龄举手画壁说:“我的一首!”接着另一歌女唱“开筴泪粘臆”,高适举手画壁:“我的一首!”又一歌女唱“奉帚平明金殿开”,王昌龄又画壁说“我的两首了!”高适、王昌龄于是颇有得色,对王之涣侧目以视,王之涣指着最漂亮的一个歌女说:“这位姑娘所唱如非我诗,我终身不敢与各位争衡矣!”不一会儿,那歌女开口唱歌,果然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三人大笑,移座和众歌女欢饮一日方休,这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旗亭画壁”的故事。
文人自是多情,聚会免不了风月,但二王一高当然是真文人,虽谈风月,却志趣高洁,吟的是真诗文,抒的是真性灵,非盛唐文人,谁能如此?
到李白横空出世,更非其他时代别的文人所能比拟。李白高兴了,可以写下“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娱乐皇帝,不高兴了就会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失意了还会“明朝散发弄扁舟”,十足是率性坦诚的文人做派,还有哪个时代的文人可以这么放荡不羁?而最让中国文人扬眉吐气的是李白任意折辱看不起自己的权臣达贵,让高力士、杨国忠磨墨提靴,随手草成檄文便会吓退番国使臣,除了盛唐文人李白,还有谁能成就这种视权贵似草芥、富贵如浮云,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丈夫、大英雄气魄?
这就是盛唐气象的神韵,身在盛唐的文人,谁都可以活出气概、活出精神。
《唐诗纪事》上有一则饶有趣味的故事:诗人李涉过九江,在皖口遇到强盗。强盗问:“来者是何人?”李涉的从者回答说:“是李博士!”强盗头儿立即说:“若是李博士,我不会剽夺,久闻他的诗名,能给我题诗一首我愿足矣!”李涉于是就给他题诗一首,强盗果然欢喜散去。李涉的诗叫做《井栏砂宿遇夜客》,就收在《全唐诗》里:“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这位绿林豪客真是风雅得可爱,那像如今的某些文人,痞得快赶上流氓甚至强盗了。也许有人要说,这不过是那个强盗在附庸风雅而已,但我想,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别的什么要好,何况附庸得久了,一定可以风雅起来。
白居易从长安被贬到江州,一路经过的学堂、寺庙、客船和旅店,到处都刻着他的诗歌,有个姓葛的铁杆“白诗迷”,甚至在全身刺满了白居易的诗歌,抵得上一本白居易诗歌选,这简直比拳王泰森胳膊上刺毛泽东头像有过之而无不及。有这样的诗歌,纵然长安米贵,诗人白居还是很容易的。
只有在唐代,诗人才会受到如此普遍的尊重,诗歌才会有如此广泛的影响。
孟浩然曾经有过“不才明主弃,多病古人疏”的叹惋,其实那更多的是一种矫情。文人在唐代,可以啸聚山林,可以浪迹市集,可以出入庙堂,有酒可醉,有菊可赏,有虎可打,“文”的禀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部唐史,其实便是一卷唐诗。
难怪有一个乐队,一再歌咏,要:梦回唐朝。
梦回唐朝,唐朝是文人的唐朝!生在盛唐,那是身为文人的人一种多么奢侈的向往啊!
我常常想,我要是真能生在唐代,那该多好,可以探访李商隐,结识杜牧之,在下雪的傍晚,白居易如果能邀我共饮一杯,我就有福了。我也算个半拉子文人,假如王维或者杜甫愿意收我为弟子,说不定我也能秀口一张,吐出半个盛唐!
那让人梦萦魂绕的属于文人的盛唐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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