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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我的1973年(9-10)

作品名称:逃离我的1973年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27 20:23:00      字数:10192

  9
  情况比预料的还要紧急,也很残酷。镇革委会押解着眼镜主任很快冲击了火车站印刷处,但是一无所获。眼镜主任被打肿了脸,头发像猪鬃似的乱刺着,眼镜片也碎了一片,另一片也有了裂痕。他肯定是被打怕了,只要人家稍微做出一个要打他的动作,他都会表现出夸张的惊恐,样子极其可怜。
  印刷处的几个印刷工也被捕了,革委会的人像撵猪一样把他们轰出车间。拳打脚踢,给他们挂上写有“现行反革命”字样的大木牌子。一个女工嚎淘起来,大骂姜少华和白桦,坐在地上撒泼。一个民兵照她嘴上踢了一脚,踢得她满嘴是血。她捂住嘴在雪地上打滚,民兵又踹了她几脚,一脚比一脚狠,这种打法,再凶悍的泼妇也会害怕的。她也害怕了,老老实实任凭民兵们押解着他们去游街。
  火车站陷入恐怖混乱的状态,很快,军队接管了车站。军队在各个关口都设了岗,还布了巡逻人员,随处都能看见荷枪实弹的士兵。站长夫妇于当日被捕,军人们直接踹碎了他家的门,把他们老两口子揪出楼,挂上大木牌子押上街头。
  让人感到不适应的是,以往游街批斗反革命都是由镇革委会联防队或是民兵押解罪犯,但是,站长夫妇是被军人押解着游街。军人的军服颜色大都褪了色,也许是因为常期备战拉练,风吹日晒的缘故吧?他们的军服大都变得黄白,弥漫着一层野气。很显然,军队是处在临战状态的。
  当日的天空灰朦朦的,但是,空气好像更偏向于白色,零星地飘落着几片雪花。站长夫妇被士兵武装押解着游街,有时候,士兵的刺刀就横在他们苍老的脸上,看上去很瘆人。也许,士兵的修养要比镇革委会的联防队成员好一点吧,白桦的姑姑在被押解之前,还有时间披上一条枣红色的羊毛披肩。这位爱读小说的老太太,即便是面对这蓦然而至的灾难,也能保持住她与生俱来的矜持。她身边的老伴,火车站站长,在这一天穿一件羊毛呢子大衣,花白的头发有一缕在他圆圆的额头上翘起来,被刺骨的寒风时不时地摇几下,使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老许多。这位年长的、生活态度乐观的老人在车站德高望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旅途中还会有这样一幕悲惨的事情发生。他以罪犯的身份被游街,这是对他人格的污辱,是被一种他难以抗拒的力量强行拉到街上,任人指指点点,任人嘲笑。

  白桦无力拯救她的姑姑和姑夫,甚至,连她自身的安全都成了问题。也许,这是一次漫长的逃亡过程吧?至少,对于姜少华来说是这样的。
  在开始逃亡之前,姜少华已经知道那个曾经在火车站广场上进行“演讲”的疯子红卫兵的名字叫魏红兵。
  “他的名字并不叫魏红兵,”白桦说:“他的真正的名字叫魏斌。魏红兵这个名字是文革开始后改的。文革前,他是省城外国文学专业研究生。主要研究莎士比亚……”
  白桦语调平静地说。而在这个时候,魏红兵躺在一张行军床上睡着了。他张着大嘴,面色木讷,嘴角流着涎水。
  白桦接着说:“如果没有这场运动,他很有可能成为作家。但是,你都看见了,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姜少华说:“罗健说,魏红兵,曾经是一支红卫兵组织的领袖。”
  “井岗山派。”白桦说:“我也是这个派的成员之一,还有罗健,我们都是战友。”
  “你们……你们都发生了些什么故事呢?”
  “是的,我们的故事很多,可以用残酷来形容我们的过去。”
  “能讲讲吗?”
  “可以。我们的故事不是什么阴谋,没有什么不可以告诉人的。相反,我们是光明的。”
  姜少华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白桦。而在这个时候,罗健正在外面打听消息。离开这座镇子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如果他们能够离开的话。
  白桦说:“但是,你也看见了,他现在成了我们的累赘。我们所以在里逗留这样长时间,是因为他突然流窜到这里的原因,我们是为了救他才来这里的。现在,我很难想象带着一个疯疯颠颠的人怎样躲过警察的视线。”
  “有一天晚上,火车站失火,就在那天晚上,我意外地碰上了一场枪战。那是你们吗?”
  “是我们,就是我和罗健。”
  “罗健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井岗山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一个很勇敢很能干的人。不知道他想出离开这里的办法没有?主要问题是因为魏红兵,他现在已是这座小镇上的名人了,他一旦露面,很快会被人认出,我们也就暴露了。”
  “你们井岗山一直没有解散吗?因为我知道,72年以后,红卫兵组织能解散的都解散了。”
  “我们没有解散,原因很简单,我们还肩负着未完成的使命。另外,我们这几个人一直被人们叫做所谓‘通缉犯’。所以,命运已经把我们这个几个人联在了一起,我们就是想解散也没法解散了。”

  这时,门被人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白桦说:“罗健回来了,少华,你去开门。”
  姜少华开开门,罗健一步跨进来,说:“白桦,你姑姑和姑夫被批斗,仅昨天一天,就被批斗了五次。你姑夫挨打了,他们用钢丝鞭抽他,老人家昏迷了,又被用凉水冲醒……”
  “不要看我,”白桦的脸色铁青,她凶恶地说:“这样的事情我经历的还少吗?你接着往下说。”
  “好的。他们所以这样恨地批斗你姑姑和姑夫,目的也是要调我们出来报复他们,他们好一举将我们抓获。”
  “那么,我们就不上他们的当。”白桦说。
  “是的。我计划我们明天临晨三点半左右离开这里。因为这个时候的人们正是睡觉的时候。我们这时候离开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们坐什么车离开?”
  “没有车,这时候是没有车的。就是有车我们也没法坐,因为谁都认识魏红兵……”
  罗健说着看了一眼魏红兵,魏红兵依然昏睡着。
  “那么,你是说我们要靠两条腿走几千公里的路吗?”
  “不,不会的。你们看。”
  罗健掏出钢笔,在一本算术本上画起图来,边画边说:“这里是我们所在小镇,距这座小镇一百六公里处,有一座小城,叫昌吉市。我们只要到达那里,就不会再有人认得魏红兵了。我们就在这里坐车,还好,我们还有足够的经费。”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冰天雪地里步行一百多公里。”
  “是的。白桦,你别忘记,我们这是在逃亡,不是做观光旅行。再说了,我考虑到这一段路程的辛苦,所以要用两天时间走完它。这主要是考虑到魏红兵大病才好的身体状态。”
  “如果,”姜少华说:“如果我们到了昌吉市,可以坐火车。我有一个同学是火车司机……”
  “闭上你的嘴。”罗健狠狠说:“我们这次行动是绝秘的,难到你会让我们坐你同学的火车走吗?他不会告发我们吗?”
  “不会的。其实,你们也见过他。”姜少华把林卫东在夜间开火车时偶然遇见他们的事,还有几天前林卫东在印刷处的排字间认出白桦就是“草上飞”的事讲了一遍。说:“所以,我认为林卫东不会告发我们,他是可以靠得住的。他的火车逢单日运行。两天后我们到达昌吉,刚好是个单日,如果我们能在他火车运行的时间里赶到昌吉火车站,就刚好赶上他的火车。他是火车司机,总会有办法带我们走的。”
  白桦说:“如果少华没有说谎的话,那这个林卫东是可以相信的。这样,少华说的办法到是一个好办法。”
  “这件事等我们到达昌吉在做决定,好吗?”
  姜少华看看白桦,白桦点点头。
  10
  临晨三点半的时候,天依然伸手不见五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夜在这个时候也是最为黑暗的。大家都穿得很厚,尤其是白桦,她穿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围着那条姜少华熟悉的羊毛红围巾。而罗健则穿一件黑面羊毛大衣,戴一顶军棉帽。魏红兵穿一件类似于列宁装的夹克式棉袄,戴一顶狐皮棉帽。大家臃肿笨拙地下了楼,天黑极了。
  积雪依然很厚,只是比几天前硬了许多,踩上去能发出一种近似破碎的声音。罗健拉着魏红兵,姜少华抓住白桦的手,她戴着一双羊毛手套。
  当他们来到较为宽阔的街面时,姜少华才意识到他将要离开这座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小镇了。这里掩埋着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姜少华颤抖了一下,他想,他应该在离开父亲母亲前,去他们的坟上烧几张纸的。可是,他没有时间去他们的坟上。他现在的身份也是一名通缉犯了,就连白桦都没有看一眼因为她的牵连而被批斗又被关进被人们叫作“牛棚”的禁闭室的姑姑和姑夫。

  穿越这条不算长的街道,他们没有用去多少时间,途中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这时候谁还会离开热被窝呢?不久,他们就来到荒野里。黎明前的天空不仅仅只是黑暗,也是一天里最为寒冷的时候。漆黑的天空感觉是静谧的,然而却能听见远处的哨子般的风吼声。风像是从隐秘的什么地方刮过来似的,若有若无,却像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
  是魏红兵先打破了行走的沉默,他说:“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姑庵去吧,去……”
  “他一直就这样吗?”姜少华问身边的白桦:“我听见他总是在背诵《哈姆蕾特》。”
  “是的,他曾经是研究外国文学的研究生,主修的功课就是莎士比亚。”
  “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的戏剧台词,让我敬佩。真的想知道他疯狂之前是个什么样子。”
  “可是你知道吗,他在我们不留意的时候跑丢了,一直窜到你们这里。如果我没有来看望姑姑的话,我们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着他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死了。他绻缩在一堵墙下面像一只流浪的狗。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他,不然他就冻死了。”
  “你们就没有想过丢弃他吗?因为,他的存在会给你们带来多少麻烦。”
  “你说的这话就像时下我们的国家,可以把人随便关进牛棚、也可以在一夜之间把一个人变成牛鬼蛇神一样。但是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为人权而生而战斗的。况且,他还是我们曾经的领袖和并肩战斗的战友。”
  “所以,我更加敬佩你们,并且,我已经加入到你们中间了,不是吗?”
  白桦歪过脸看看姜少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姜少华向东方看去,东方已经淡淡地滲漏出了光明,天空变成了墨蓝色。依然刺骨的寒冷。荒野的积雪要比镇子里厚多了,也没有那样硬,踩上去还算松软。姜好华没有戴棉帽,这时候已经冻疼了耳朵。他用两手捂住耳朵,不住地跺脚,一边大步跟上队伍。
  天越来越明了,已经能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了。雪覆盖着大地,在渐已泛明的视野里,呈现出深蓝色的明暗调子。越过荒原起落的小山丘,已经能看见更远的山峦了。起伏绵延的山峰,这时候显得特别单薄,似乎透明一般深蓝。这时候,天边终于滚出朝霞,隆冬沉静的天空燃烧起火焰般的绚丽色彩。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被深蓝色的大山托起,起伏的山峦燃烧起火焰般的云霞。很快,红日挣脱山峰的托扶,一下弹向半空中,霞光若剑锋一般直射过来。雪域在燃烧!
他们向着地平线行进,积雪在朝霞的映照下反衬出色调不一的暖色。但是,空气却愈加寒冷了。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座农庄前,草垛和树木遮住了人们更多的视线。罗健说:“白桦,你和姜少华先进村看看,不要舍不得花钱,只要能弄到吃的,还有,我们需要休息。所以,最好……”
  “我明白的。”白桦说。
  然后,她和姜少华两个就走进村庄。村子里飘浮着熬粥的香味。刺激着姜少华的肚子,就连烧柴火的烟气闻上去也是那样的诱人,他们向村子的深处走去。一会,他们选中了一家门楼很高的农舍。院门大开着,可是院里的情形被一堵照壁挡住,什么也看不见。
  白桦看了一眼姜少华,他们没有敲响门环,直接进到院子里。一位穿黑棉袄的中年男人手拿一把铁叉,站在柴火垛边。他看见姜少华和白桦走进院子,说:“干什么?”
  他俩被问住了。
  中年男人端着铁叉,又问:“你们找谁?”
  “就找……找您。”姜少华说。
  “干什么?”
  “想在您家要点吃的。”
  “没有!”
  “我们给您钱?”
  “光给钱吗?”
  “您说,您还想要什么……”
  “有全国粮票吗?”
  “有的。”白桦说。
  “你手上戴的是什么?”
  “手表。”
  中年男人放下铁叉,走近白桦,问道:“我能看看你的手表吗?”
  白桦没有犹豫,摘下手表递给他。他接过手表,戴在手腕上,说:“让我戴一会好吗?”
  姜少华张嘴刚要说话。白桦抢先说:“可以的。你先戴着吧.”
  “那好,你们到屋里来吧。”
  “我们外边还有两位同志……”
  中年男人说:“你说什么?你们还有多少人。”
  “还有两位。加上我们俩,一共四个人。”
  “那……你们身上有多少钱?”
  “应该够了吧?”白桦说。
  “多少?”中年男人追问。
  “如果,如果您真得不愿意,我们可以另找一家农户的。”白桦说。
  “那好,好。你们走吧。”
  “把我的手表给我!”
  “这个……好,给你。我还给你。你们走吧。”
  中年男人说着褪下手表,交还给白桦。白桦接过表,就和姜少华向外走。快走到照壁前时,中年男人在后说:“你们还是来吧,把你们的人都叫进来吧。”
  白桦、姜少华转过身。中年男人接着说:“是呀,把你们的人都叫进来吧。那个姑娘,你的手表我还能戴一会吗?”

  一会,大家都坐在了火炕上。魏红兵冻得瑟瑟颤抖,嘴唇发紫,哆哆嗦嗦,依然喃喃着说些颠三倒四的话。他们是在一间厢房里,有炕炉和一架躺柜。炕炉上煮着土豆,一个满头是草的中年女人熬了一大锅粥,又送来一大海碗腌萝卜条。粗粮粗菜,吃起来却很香。一大早他们起身到现在,吃完饭都熬不住了,罗健和魏红兵便歪在炕上睡着了。
  白桦靠在炕柜上打了一小会盹,被身后叠摞的被子里浓重的气味熏醒。睁开眼时,看见姜少华一个人发呆。白桦说:“你不困吗?“
  姜少华摇摇头,没吭气。
  “想什么呢?白桦问。
  “你们不信任我。”
  “怎么说这样的话?”
  “是的,我说了,你们不信任我。”
  白桦看住姜少华,许久,说:“我们到外面走走。”
  于是他们起身出了房子,在村庄里散步。
  “为什么说我们不信任你。至少,我是信任你的,不是吗?”白桦说。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们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这个,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是井岗山派,是一支由红卫兵组织演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组织。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
  姜少华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真的是草上飞?”
  “是的,我就是草上飞,虽然这个绰号是别人给我起的。但是,我的确就是被人们叫作‘草上飞’的那个女人。”
  “也就是说,你真的会用飞刀凶残杀人?”
  “是的,我杀过人。”
  “我问你是不是用飞刀,人们传说你用一种带钩子的飞刀杀人。飞刀穿进肚子里,你再用绳子把刀子拉出来,刀子离开肚子时,带出肠子。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真的。我不会用什么飞刀,但是,我很会打枪。我用枪就像用我的左手和右手一样方便自如。”
  “很难想象,我认识的白桦,一位美丽的,一位很有个性的姑娘是一个会打枪杀过人的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问我这个问题,那我倒要反过来问你,当你的亲人被活活逼死,你能做什么?”
  姜少华闭上嘴,对于这个问题,他当然有许多话想说。这是一个在他心中积压已久的问题,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明白,他为什么不再看那本叫做《牛氓》的小说。他闭上嘴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他要说的太多了。
  “我给你描绘一个场景吧。”白桦并没有停止说话:“一个年过花甲的将军,在三九天里,被人挂上大木牌子强行逼迫着赤脚站在冰块上,那是怎样的情景呢?”
  她看着姜少华这样说,雪地里荡来一阵小风,吹在她的脸上,她的腮上已经晕开了两团红色。她说:“冷吧?但是你想想,那位将军冷不冷?”
  白桦抬起脸向村外看去,那里有一簇白杨树林,干硬的枝条以及树身都呈现出灰白的色彩。树身上的疤痕黑黑的,像一只只人的眼睛。白杨树还没有长成,有一房高低,簇密的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林子,林子里有一堆死灭的篝火。白桦向那里走去,姜少华慢慢跟着。白桦一直走到死灭的篝火堆前,沉思了一下,说:“少华你看,这是一堆篝火,我们再把它点着吧?”
  “可是,我们没有火柴。”
  “是你没有,但我有,我随时都预备着火种。你再去找些树枝来。”
  姜少华在林子里搜罗了一怀抱树枝,回来时,白桦已重新点着了篝火。姜少华给火添了树枝,火焰升腾起来,他俩围坐在篝火边,白桦接着讲到:“我很不愿意回忆这些往事。但是,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讲给你听。”

  四周没有一丝的风声,一切都沉浸在湿冷的静谧里。阳光很好,照耀着皑皑白雪。有几只麻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还有两只喜鹊喳喳叫着,篝火发出了燃烧的暴裂声。白桦深吸一口气,说:“那位将军就是我爸。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打枪,是我爸教我的。因为,我妈妈在我还不懂事时就去世了。爸爸不会教我别的什么,他最拿手的就是打枪。开始,枪里没子弹,我很任性,闹着要子弹。我爸没含糊,真的给手枪里压了子弹,结果是我一枪打落了一只酒瓶子。我爸很惊讶,因为那一年我还不到七岁。从那时候起,我爸不仅教我打枪,还教我擒拿格斗,这又是一件很能表现我爸个性的事情。那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时都被一个男孩跟踪。但我并不害怕,我对我爸说,怎样才能不让那个男孩跟踪我?我爸说,当然是揍他一顿,把他揍趴下,他就再不敢了。”
  “于是,我爸教我擒拿格斗术,结果是我打掉了那个男孩的两颗门牙。男孩的家长找到我家,我爸对他们说,让你们的儿子好好练练,练好了他再打掉我闺女的门牙,我没说的。”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一个很硬的老家伙,自小到大,我没有听到过他吃过败仗的事。抗战时,他和一个日本大佐比过刀法,那也许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次败仗吧?那个日本大佐的刀法太精道了,我爸不是他的对手。关健时刻,警卫员开枪打死了他。这激怒了我爸,他要枪毙警卫员。为此,他受到了严重处分。后来,我爸在那个日本大佐的坟前折断了他的战刀,从此不再碰刀了……”
  “这就是我的爸爸,一个很硬的老家伙。文革运动开始后,我已是大一的学生,很快也投入到了运动中去。你看过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吧?是的,林道静这个新女性无疑是我最倾慕的女性形象了。就是在现在,我依然坚定地认为,我们没有错。我们是为捍卫真理而战的……”

  燃烧的树枝炸起一片火星,火焰窜起来,映红了白桦的脸,使她红润的脸颊看上去很具有油画的质感。喜鹊依然喳喳叫着,扑腾起簌簌作响的雪粉从树梢上落下来。大地被雪拥抱着,他们身处的这一片白杨树林,看上去孤立无援……
  白桦叙述的那个红卫兵组织,曾经是各派中很具实力的一个组织。这其中与魏红兵的个人魅力是分不开的。魏红兵,一位外国文学研究生。他在大学期间就已经以“鸿斌”为笔名发表小说,是小有成就的作家了。因此,魏鸿斌这个名字是常挂在大学生们的嘴边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魏鸿斌改名魏红兵,他在大学里的一次演讲,引起了轰动,很快成为井岗山派的主要领袖级人物。他带领红卫兵进行大串联,一路北上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接见。由此,他满怀激情地在大学校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一位红卫兵的宣言》的宣言书,公开宣称井岗山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使得井岗山派成了当时各派中最为典型的“保皇派”。他们学校校长在旧中国是五四运动发起人之一,也是左联文化阵营中的活跃分子。“文革”运动开始后,魏红兵组织井岗山派的红卫兵坚守在校长家门前,不许造反派的红卫兵接近,用身体保卫他们的校长不被冲击、批斗。由于冲突双方矛盾激化,魏红兵果断地率领红卫兵哄抢了支左驻军的枪械库,武装起了组织成员,并对外宣称井岗山将誓死保卫红色政权不变色,与红色政权共存亡。
  他们的所谓组织“纲领”其实是与“文革”初期的调子相悖的。在当时“打倒一切”的呐喊声中,井岗山却以捍卫校长以及后来发展到保卫“革命宝贵财富”的一切老同志、老领导的举动,严重阻碍了“文革”运动的推进。由此,市革委会组织工人民兵冲击了大学。井岗山是有武器的,由此,一场不可避免的大规模武斗终于暴发了。
  校园里枪声不断,同学们退守至教室,借助窗子作为掩体和工人民兵进行枪战。高音喇叭里响着魏红兵慷慨的呐喊声,他用《国际歌》激厉同学们英勇奋战。能够听出他的激情,他高喊着:巴黎公社最后的拼杀在革命史诗的长卷里耸立起了震撼世界的革命墙,今天,当太阳再一次被乌云遮住的时候,我们将用青春的热血冲开雾云,去迎接太阳的光芒……
  是白桦、罗健护卫着他冲出学校的。那一次武斗可以用惨烈来形容,就连魏红兵也没有想到政治斗争是如此的残酷。同学们的鲜血和生命使这位性情中的文化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从此,他生活在虚无的精神世界里继续着他的“战斗”,由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变成了一名标准的精神病患者。但是,政治的残酷远远没有结束,冲出来的同学没有几个,这些大学生们已经成了政治流亡犯而被通缉。不过,他们的组织机构并没有解散,罗健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领导才能。他提出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也很刺激的建议,要带领大家穿越广西国境线,去越南参加游击队,“进行真正的革命武装斗争”。
  这些满怀着天真理想的大学生们,展转南北,一直被追捕,加上魏红兵的拖累,在那次武斗结束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最后就剩下白桦、罗健还有疯疯颠颠的魏红兵了。因为魏红兵的突然丢失,流浪到了这里,所以,才碰见了姜少华。
  白桦说:“在我们流亡的过程中,我起码做成了一件事,我为我爸报了仇。”
  “你是怎样做的?”姜少华问。
  “暗杀。”白桦说。
  “用飞刀杀人?”
  “我用枪,我告诉过你的。”
  “我问你,那个豆腐作坊的大麻子是不是你杀的。”
  “这件事我知道,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他不是我杀的。不过,我要是赶上了,我也会杀他的。”
  “那就是说,你们这个组织现在已经转变成了暗杀形式的组织。”
  “别忘了,你现在也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分子。”
  “我没有否认。并且,我一直在努力希望取得你们更多的信任。”
  “我记得,有一本小说你没有看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本书的名字叫《牛氓》。”
  “是的。”
  “告诉我为什么没有读完它。”
  “是因为我怕受到感染而去做我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那么现在……”白桦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把你的期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了?”
  “可以这样认为。白桦,你是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怎样先后死去的。并且,我也知道了你的父亲的遭遇。所以我相信你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我刚才对你提起过镇上的豆腐作坊,说到了大麻子的死。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如果说在过去我因为力量单薄没有去做我想做的事的话,那么,现在以后,我不再忍受了。假如你们已经接受我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已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
  白桦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很危险的。也许,小说《牛氓》给于你的都是激情的话,那么,在现实里,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残酷’两个字,请你记住了。”
  “我知道。同时,我是否能够把你刚说过的话理解为,你是告诉我,我们已经是战友了。”
  “可以这样认为。”
  白桦说着起身,一边用脚踩着篝火,一边说:“我们该回去叫醒他们了。在这里我们待得时间太长了。”姜少华帮着她一起踩灭了篝火,然后两人一起回到那个农民家。罗健一下惊醒,问:“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也没有,只是我们该走了。”白桦说。
  “我们睡了多长时间?”
  “有一个半小时吧。”
  罗健摇醒了魏红兵,大家窸窸窣窣地开始穿戴。这时候,白桦已经和那个黑衣男人讨价还价。白桦说:“我答应你提出的价钱,但是,你要把我的手表还给我。”
  黑衣男人很不情愿地从胳膊上取下手表,说:“还给你,好像我真的想要一样。不就是一块表吗?”
  白桦接过手表,这时大家都穿戴好了,于是就离开了这家农户。很快走出村庄,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上大步走去。他们于天黑前赶到了昌吉市,随便找了一家饭馆吃了饭,大家就一起赶往火车站。林卫东的火车车次将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进站,方向恰好是向南,这和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他们将在武汉转车,然后前往广西。
  他们于林卫东火车进站前十分钟赶到了车站,他们购买了站台票很快进了站。不久,林卫东的火车喷吐着大团的白色蒸汽喘息着刚刚进站。姜少华紧拉着白桦在前边向着火车头大步跑去,刚好看见林卫东走下车头。林卫东一眼看见姜少华和白桦,吃了一惊,说:“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听说你们被通缉了?”
  “小声点。”姜少华说:“卫东,我们要坐你的火车离开这里,没有问题吧?”
  “应该没有问题,”他想想,说:“你们跟我来。”他说着就拉着姜少桦向火车头走。姜少华说:“还有两个人。”
  “这个,这可就难了……”
  “怎么?”
  “因为我的火车头上只能再装下两个人。”
  “那你说怎么办?”
  “除非……”
  “除非什么?”
  “这样吧,”
  “怎么?”
  “另外两个人呢?”林卫东问。
  “都在这里,就是他们,这位叫罗健。这位叫魏红兵。”
  姜少华向林卫东介绍到。
  “你们跟我来。”
  林卫东说完就向着火车邮车厢处走去。来到车门前,他左右看了看,伸手从裤兜里取出一串钥匙,拿起一把,伸进车厢门里,迅速登进车厢,并向外招了下手。大家鱼贯而入,都上了车。车厢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货物。林卫东说:“你们就在坐在这里。火车从昌吉车站发车后途中小站停车不多。我把钥匙留给你们,若是火车停站时有搬运工来搬货,你们可以从这边的车门下车躲避一下,实在不行,我会给他们解释的。我就说你们是我的亲戚好了。但是,最好你们能躲过他们的眼睛。火车于明天21点整到达武汉。到站时我会来和你们道别的。现在我得马上赶回车头,要发车了。”
  林卫东说完即匆匆离开了。不一会,列车启动,只见窗外的景色在慢慢地向后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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