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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战争不是智慧

作品名称:狐狸和父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5-01-04 08:47:44      字数:5690

  
  第三十七章
  战争不是智慧
  围城初期;
  敌军到处轰击城防工事时,春暖花开被震天的炮弹声吓得瑟瑟发抖。她双手捂着耳朵,准备随时被炸得一命呜呼,见普萨去。她一听见炮弹到来前那嘘嘘的尖啸声,就立即冲进录音磁带房里。猛地扑倒在床上她的身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啊!啊!”地惊叫着。艳阳天和即景生情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里挂满蜘蛛网的黑暗角落蹲下来。艳阳天扯着嗓子大声尖叫;即景生情则低声哭泣,伤心地打着嗝儿。
  春暖花开被枕头捂得出不来气了。
  死神还在上空一声声尖啸,这时她暗暗诅咒录音磁带,怪她连累她不能躲到楼下较安全的地方去。因为三七大夫禁止录音磁带走动,而春暖花开必须留在她身边。除了害怕被炮弹炸个粉碎以外,她还担心录音磁带随时会生孩子。每每想起这一点她就浑身冒汗,衣服都湿了。要是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生,她可怎么办呢?她想;在这炮弹如雨的当儿,她宁愿让录音磁带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寻找大夫。如果叫艳阳天去冒这个险;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门就会被炸死的。要是录音磁带生孩子了,她该怎么办啊?
  关于这些事情;整个下午她和艳阳天在准备录音磁带的晚餐时,曾低声商量过。
  艳阳天倒令人惊讶地把她的恐惧打消了。“等到录音磁带小姐真的要生了!春暖花开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医生,您也用不着烦恼。俺能对付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妈不就是个接生婆,她不是教会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这事交给俺好了。春暖花开知道身边有个在行的人,便觉得轻松了些。不过她仍然盼望这场严峻的考验快些过去。
  她一心想离开这炮火连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终日;她要回春回大地去,更是迫不及待了。她每天晚上都在念诵经文,要录音磁带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来。那样她就可以解脱自己的诺言,早日离开革命者军队驻地。春回大地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安全,与这一切的苦难是多么不相干啊!
  春暖花开渴望回家去看母亲,这样的焦急心情她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只要是在母亲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过了一整天震耳欲聋的炮弹呼啸声之后,她上床睡觉时总是下决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诉录音磁带。她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录音磁带只能住在三七太太那里去。可是头一搁到枕上,她便又记起二世风流临别时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内心痛苦而绷得很紧但嘴唇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的面容;“你会照顾录音磁带,不是吗?你很坚强……请答应我。”结果她答应了他。要是二世风流不知躺在什么地方死了;无论是在何处?他仍然在瞧着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诺言。生也罢,死也罢,她都决不能让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价;就这样,她一天天留下来了。
  承受能力写信来敦促女儿回家。
  春暖花开回信时一面极力说围城中的危险;一面详细说录音磁带兰目前的苦境;并答应等录音磁带分娩后便立即回去。承受能力对于亲属关系,无论血亲姻亲;还是非血亲关系,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强同意春暖花开留下来,但要求将即景生情和艳阳天立即送回去。这个建议艳阳天完全赞同;因为她现在一听到什么突如起来的响声,就要吓得两排牙齿格格地打颤。她每天得花那么多时间蹲在地窖里;如果不是三七太太家帮了大忙,两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么过了。
  像她母亲一样春暖花开急于要让即景生情离开这个驻地,这不仅是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春暖花开厌烦透了。
  即景生情经常给大炮声震得说不出话来。即使炮声停息了,也总默默在牵着春暖花开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声,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着了敌军会跑来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经质的低声啜泣也会把春暖花开折磨得难以忍受。实际上,春暖花开自己也和他一样害怕。不过每当他那神情紧张的面容提醒她想到这一点时,她马上就火了。是的,春回大地是即景生情是唯一适宜的地方。应当让艳阳天送他到那里去,然后即刻回来料理录音磁带分娩的事。
  但是,春暖花开还没来得及打发他们两人动身回去。便突然听到消息说敌军已到了南面,在熊猫王国和开发新区之间的铁路沿线打起来了。要是敌军把即景生情和艳阳天乘的那列火车截获了呢——想到这里;春暖花开和录音磁带不由得脸都白了。因为谁都知道敌军对待儿童比妇女还要残暴。这样一来,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像个受惊默默无声的小幽灵。整天啪哒啪哒地跟在母亲后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丢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热天;从月初到月尾,围城的战斗在继续进行。炮声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险恶的黑夜连续不断,市民也开始适应这种局势了。大家仿佛觉得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也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了。他们以前对围城十分害怕;可现在围城已终于成了事实,看来也不怎么样。生活差不多还能像往常一样地过,而且的确在这样过着。当然,他们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发他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那么,现在又何必着急呢?何况,火山还不一定爆发啊!请看,万里无云将军正在挡住敌军,不让他们进城嘛!请看,骑兵团正在坚守通往开发新区的铁路嘛!敌军永远也休想占领它!
  不过;尽管大家在纷纷降落的炮弹面前,和粮食愈来愈短缺的情况下。仍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他们瞧不起就在一公里外的敌军,尽管他们对战壕里那支褴褛的革命者部队坚信不疑;驻地里的族类在内心里仍然是惶惶无主的,不知明天早晨会发生什么事情。焦虑和烦恼,忧愁和饥饿;以及随着那高兴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损着当前形势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实质来了。
  春暖花开渐渐学会了从朋友们的脸上,和自然的有效调节中汲取勇气。因为事情既然已无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说真的,她每次听到爆炸声仍不免要惊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吓得尖叫,就跑去把头钻在录音磁带的枕头底下了。她现在已能抑制住自己并怯怯地说:“这发炮弹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了。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而梦太可怕是不可能真实的。她春暖花开不可能沦于这样的苦境,这样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险。生活本来应有的那种风平浪静的过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改变了。
  那是不真实的!罕见地不真实;难道天亮时还那么湛蓝的晨空?会被这些像雨云般低悬在城市上头的大炮硝烟所污染!难道那弥漫着忍冬和蔷微花的浓烈香味的温暖中午会这样可怖!让炮弹呼啸着闯入市区,像世界末日的雷声轰然爆炸。把居民和动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吗?这是非常不真实的啊!
  以前那种安安静静,昏昏沉沉的午睡现在没有了。因为尽管作战的喧嚣声有时也平息一会,但桃树街仍整天嘈杂不堪。时而炮车和救护车隆隆驶过,伤兵从战壕里蹒跚而出;时而有的连队从市区一头的壕沟里奉命急忙跑到另一头去,防守那里受到严重的威胁的堡垒;时而通讯兵在大街上拼命奔跑赶到司令部去,仿佛革命者的命运就系在他们身上似的。
  炎热的晚上有时会稍稍安静一些,但这种安静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说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仿佛雨蛙,蝈蝈儿和瞌睡的小鸟都吓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声了。这寂静有时也被最后防线中的哒哒的枪声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灯火熄灭大地已经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静的时候。春暖花开还清醒地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大门上铁闩的哗啦声,和前屋轻轻的叩门声。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几个人同时从黑暗中对她说话。有时那些黑影中会传来一个文雅的声音:“请原谅我打扰你了;太太,能不能让我和我的马喝点水呢?”有时是一个带粗重喉音,有时是开发新区的鼻音;偶尔也有春回大地那种平静而缓慢的声调,它使春暖花开想起了母亲的声音。
  “俺这里有伴儿!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你让他进来好吗?”
  “太太,俺真的什么都能吃;你要是能给,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饼呢。”
  “太太,请原谅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让我在走廊上过一夜?我看到这蔷薇花,闻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里。所以我大胆——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们是一场恶梦,那些士兵是恶梦的组成部分。那些看不见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们只是些疲倦的声音在炎热的夜雾里对她说话罢了。打水,给吃的;把枕头摆在走廊上。包扎伤口,扶着垂死者的头;不,所有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过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是即便叔叔来叩门了。即便叔叔的雨伞手提包都没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没有了。他那张又红又胖的脸现在松驰地下垂着,像牛头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头长长的白发已经脏得难以形容。他几乎是光着脚,满身虱子;一副挨饿的模样,不过他那暴躁的脾气却一点没有改变。
  尽管他说过:“连我这种人也背着枪上前线了,这是一场愚蠢的战争。”但是在姑娘们的印象中,即便叔叔还是很乐意这样做的。因为战争需要他,犹如需要青年人一样;而他也在做一个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诉春暖花开,他还赶得上青年人。可就这一点。他却是高兴地说,了如指掌爷爷所办不到的。
  了如指掌爷爷的腰痛病厉害得很;队长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愿意走。他坦白地说他情愿挨队长的训斥;也不要儿媳妇来过分细心的照料,因为儿媳妇会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抽烟的习惯和天天洗胡子。
  即便叔叔这次的来访为时很短,因为他只有四小时的假。而且从围城到这里来回,就得花费一半的时间。
  “姑娘们!往后我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在录音磁带卧室里一坐下就这样宣布;他把那双打了泡的脚放在春暖花开端来的一盆凉水里,在享受似地搓着。“我们团明天早晨就要开走了。”
  “到哪儿去?”录音磁带吃惊地问他,赶忙抓住他的胳臂。
  “别用手碰我,”即便叔叔厌烦地说。“我身上满是虱子;战争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就简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儿去?这个嘛?他们也没告诉我,不过我倒是猜得着的。我们要往南到开发新区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错了。”
  “唔,干吗到开发新区去呢?”
  “因为那里要打仗呀!小姐。敌军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抢那铁路的。要是他们果真抢走了;那就再会了,熊猫王国”
  “唔,你看他们会抢得着吗?即便叔叔!”
  “呸,姑娘们!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呢!有我在那儿。”即便叔叔朝那两张惊惶的脸孔咧嘴笑了笑,随即又严肃起来:“那将是一场恶战,姑娘们。我们不能不打赢它。你们知道;当然喽,敌军已经占领所有的铁路;只剩下到开发新区去的那一条了,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许你们还不清楚,他们的确还占领了每一条公路。每一条赶车和骑马的小道,除了顶呱呱公路以外。熊猫王国好比在一个口袋里,这口袋的两根拉绳就在开发新区。要是敌军能占领那里的铁路,他们就会把绳子拉紧;把我们抓住,像抓袋子里的老鼠一样。所以我们不想让他们去占那条铁路……我可能要离开一个时候了,姑娘们。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大家告别的。并且看看春暖花开是不是还跟你在一起,录音磁带。”
  “当然喽,她跟我在一起。”录音磁带亲昵地说。“你不用替我们担心;即便叔叔,自己要多保重。”
  即便叔叔把两只脚在地毯上擦干,然后哼哼着穿上那双破鞋。“我要走了,”他说。“我还得走十公里路呢。春暖花开,你给我弄点吃的东西带上。有什么带什么。”他朝录音磁带笑笑,便下楼到厨房去了。
  春暖花开正在厨房里包一个玉米卷子。“即便叔叔,难道……难道真的这样严重了吗?”
  “严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涂了。我们已退到最后一条壕沟了。”
  “你看他们会打到开发新区去吗?”
  “怎么……”即便叔叔对于这种在大难当头时;只顾个人私事的妇女的想法,感到很恼火。但接着他看见她那惊慌苦恼的表情,也就心软了。“当然,他们不会到那里去。敌军要的只是铁路。开发新区离铁路还很远,不过小姐,你这个人的见识也实在太短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这许多路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向你们告别。我是给录音磁带送坏消息来的。可是我刚要开口又觉得不能告诉她,因此我才下楼对你说,让你去处理好了。”
  “二世风流不是……难道你听说……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守着壕沟;半个身子埋在烂泥里,怎么能听到关于二世风流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烦地反问她。“不!这是关于他父亲的,二进制先生死了。”
  春暖花开手里捧着那份还没包好的午餐,顿时颓然坐下。
  “我是来告诉录音磁带的……可是开不了口。你得替我办这件事,并且把这些给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金表。表中吊着几颗印章。还有一幅早已去二进制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对粗大的袖扣。
  春暖花开一见她曾经从二进制手里见过上千次的那只金表,便完全明白二世风流的父亲真的死了。她吓得叫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
  即便叔叔一时坐立不安;接连假咳了几声;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脸上的泪水弄得更加难受。“他是个勇敢的族类,春暖花开。把这话告诉录音磁带。叫她给他的几个女儿写封信去。他一生都是个好军人。一发炮弹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马受了重伤……后来是我把它宰了,可怜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的小母马。你最好也写封信给不可或缺太太,告诉她这件事。她非常珍爱这骑马。好了,亲爱的,不要太伤心了。对于一个老头子来说;只要做了一个青年人应当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吗?”
  “啊!他根本就不该上前线去,他是不应该死的。他本来可以活下去看着他的孙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终老。啊,他干吗要去呀?他本来不主张分裂,憎恨战争。而且……”
  “我们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可这有什么用呢?”即便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你以为像我这把年纪还乐意去充当敌军的枪靶子吗?可是这年月一个上等族类没有什么旁的选择呀。分手时别让我痛苦;孩子,不要为我担心,我会闯过这场战争平安归来的。”
  春暖花开苦笑着。听见他走下台阶到了黑暗的院子里,接着是前面大门上哗啦一响的门闩声。她凝望着手里的纪念物;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跑上楼告诉录音磁带去了。
  到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那就是像即便叔叔预言过的,敌军又走了个弯子向开发新区打去了。他们切断了城南五公里处的铁路线;但很快被革命者军队的骑兵击退,工程队在火热的太阳下赶忙修复了那条铁路。
  春暖花开焦急得快要疯了。她怀着恐慌的心情接连等待了三天;这才收到耳闻目睹的一封信,于是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打到春回大地。他们听到交战的声音,但是没看见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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