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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无头的骏马在奔跑

作品名称:狐狸和父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5-01-03 08:45:17      字数:6158

  
  第三十六章
  无头的骏马在奔跑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伤兵;他们已浑身疲乏得不能再走,伤势重得无法挪动了。苛政大叔只好把这些伤兵一个个搬上马车,然后送到医院里去。
  这样一趟一又一趟地赶车,弄得那匹老马也大汗淋漓。于是三七太太和了如指掌太太才,把她们的马车送了来;帮着一起运送,马车由于满载伤兵。压得下边的弹簧歪歪扭扭,嘎嘎作响。
  接着;在盛夏漫长的黄昏里,连绵不断的救护车从战场上一路开来了。同时还有供应部门的运货车,上面盖着溅满污泥的帆布。再后面是农场上的大车,牛车乃至被医疗团征用的私家马车。它们从即使是姑妈家的门前经过;满载着受伤和垂死的伤兵,在坑坑洼洼的大路上颠簸着行驶。鲜血一路流个不停,滴落在干燥的尘土里。那些开车的族类,一看见妇女们提着水桶拿着勺子在张望就停下来。随即发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声:“水啊!”
  春暖花开捧着伤兵颤抖的头,让他们焦裂的嘴唇喝个痛快。接着又把一桶桶的水浇在,那些肮脏发烧的躯体上。也流入裂开的伤口中,让他们享受到暂时的舒适。
  她还踮起脚尖把水勺;一面送给车上的车夫,一面胆战心惊地询问他们:“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还不怎么清楚,一时还说上来。”
  天黑了;天还是那么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侍从手里擎着松枝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堵塞了春暖花开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刚刚浆洗过的。现在已沾满了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就是二世风流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荣而肮脏的苦难了。
  春暖花开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即使是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雄性身上浇水呢?
  他们中有那么多雄性可以做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时总设法要向她露出一丝微笑。那些还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着被源源运来的雄性中;也有许多是她十分熟悉的。在那些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而成群的蚊子还在他们血污的脸上,叮个不休的伤兵中;有多少和她曾经一起跳舞和欢笑过。她曾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开过玩笑,抚慰过和稍稍爱过的啊!
  春暖花开在一辆堆满伤兵牛车底层发现了反骄破满。他头部中了一颗子弹,差一点没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边六个重伤号,要把他拉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让他就这样躺着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医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么地方。那个月被埋葬的死亡士兵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乱石山上匆匆挖个浅坑,盖上红土了事。
  录音磁带因为没有弄到坏了的一绺头发送给死母亲留作纪念而深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大家已累得腰酸腿疼。
  这时春暖花开和即使是在挨个儿大声询问从门口经过的族类:“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她们这样又挨过了几小时,才得到一个答复;可这个答复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了。
  “我们正在败退。”
  “我们只得后退了。”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呢。”
  “敌军在第一道防线附近把革命者的骑兵队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
  “我们的小伙子们马上就会全部进城。”
  春暖花开和即使是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难道——难道豹子王国的军队就要来了吗?”
  “是的,太太,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太太。”
  “别着急,小姐,他们没法占领亚这个驻地的。”
  “不,太太,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几百公里的围墙呢。”
  “我亲耳听朱将军说过:‘我能永远守住革命者军队的驻地。’”
  “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朱将军,我们有的是----”
  “闭嘴,你这傻瓜!你是想吓唬太太们?”
  “敌军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地方,太太。”
  “你们太太们怎么不到开发新区或别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
  “敌军不会占领这个驻地的;不过只要他们还有这个企图,太太们留在这里就不怎么合适了。”
  “看来会受到猛烈的炮轰呢。”
  第二天是闷热的而且还下着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部队拥入驻地。他们被为时七十多天的战斗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如今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麻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洋洋,那么久经战火业已破碎的红色军旗在雨中飘扬。他们在朱将的指挥下已学会了怎样有秩序地撤退,知道这种撤退与前进一样也是伟大的战略部署。那么满脸胡须,服装褴褛的队列合着《革命,万岁》的乐曲,沿着桃树街汹涌而来。全城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好,这毕竟是他们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着鲜艳制服出发的驻地民兵,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辩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中仍有一种新的神色。过去三年他们为自己没有上前线去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生活,而选择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呢。他们从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来了。
  乡团中的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族类已劳累得几乎挪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春暖花开一眼见到三联单,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即便叔叔跛着脚走过去了,他没戴帽子。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衣。了如指掌爷爷坐在炮车上,光脚上扎着两块棉絮。但是无论怎样寻找,春暖花开也没有找出二进制来。
  不管怎样?朱将军部下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来,那种不知疲倦和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漂亮姑娘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服的雄性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绵延不断地环走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战士们进来驻守。
  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族类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打到他们的前院,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大家心中无论想什么?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仿佛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欢笑也罢。大家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模样。仿佛都重复朱将军即将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熊猫王国。”现在万里无云也不得不后撤了,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朱将军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朱将军的名言中汲取勇气了:“我能够永远守住熊猫王国!”对成里无云来说,朱将军的谨慎战术是不适用的。他给敌军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敌军正在包围城市像个摔交家,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抓着点似的。而万里无云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敌军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两次大规模的战斗;它们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较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罢了。
  但是敌军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富,经受得起。他们的大炮一直向驻地猛轰,大量杀伤城市居民。摧毁了许多建筑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地洞和在铁路截口临时挖掘的浅遂道中。革命者军队驻地被围困了。
  万里无云将军在就任总指挥半个月以来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朱将军在战斗和退却的三个月所损失的数目。而且这个最重要的驻地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的困境。
  从驻地至熊猫王国各地的铁路已全部控制在敌军手中。敌军已越过铁路向东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北方向的铁路线。如今只有往南一线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这条铁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铁路还能守住,革命者军队驻地就不会陷落。
  春暖花开一旦明白这条铁路已变得这么重要;敌军会多么凶狠地来夺取它;万里无云又会怎样拼命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熊猫王国,穿过革命者军队驻地的铁路。而豹子王国开发新区的春回大地离这个驻地有二百多公里!春回大地跟驻地这个惊叫的地狱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没有火车那就太可怕了!
  在革命者军队驻地战役那一天;春暖花开和其他许多太太们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打着小小阳伞,观看战斗进行的情景。但是当炮弹开始在大街上落地开花时,她们便纷纷往地窖里逃跑。而且从那天晚上起,雌性,小孩和老人都陆续大批地离开城市。开发新区是他们的目的地;实际上当晚搭火车的那些族类,在朱将军撤退时就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比起他们来到这个驻地时,现在的旅行已轻松得多;他们大多只携一个提包,和一顿用手帕包着的简便午餐。间或也有吓怕了的族类带着罐头和干果。以及第一次出逃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家族肖像。
  医院需要他们;了如指掌太太和绝对真理太太不肯离开;而且,她们骄傲地说;她们一点也不害怕,敌军是没法把她们赶出家门的。但是绝对数和她的婴儿,以及侍从都到开发新区去了。三七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这是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不服从大夫的安排,她说大夫需要他。而且三联单还待在什么地方的战壕里。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万一……不过隐名埋姓太太和春暖花开周围的其他许多太太都走了。即使是姑妈本是头一个谴责朱将退却政策的人,如今却赶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说她神经脆弱,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嘈杂。她担心一声爆炸就吓得晕倒了,也无法跑到地窖里去躲避。不,她并不害怕。她的那张娃娃嘴还尝试过要唱军歌,可是失败了。她要到开发新区去同自己的表姐挂职老夫人住在一起,两位姑娘会跟着她去的。
  尽管害怕炮弹,春暖花开不想到开发新区去,仍宁愿留在革命者军队驻地,因为她从心底里痛恨挂职老夫人。多年以前,挂职夫人在二进制家的一个晚会上;发现春暖花开在吻她的儿子以后,曾说过春暖花开为人放荡。不,春暖花开告诉即使是姑妈;“我要回春回大地去,就让录音磁带跟你到开发新区去好了。”
  听到春暖花开这样讲,录音磁带就惊恐而伤心地哭了。这时即使是姑妈跑去找三七大夫。录音磁带这才抓住春暖花开的手恳求道:“请不要离开我春回大地去呀!亲爱的;没有你,我太寂寞了。哦,春暖花开,要是我生孩子时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即使是姑妈,她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没生过孩子;有时会弄得我十分紧张,简直要发疯了。请不要丢下我吧,亲爱的!你已经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你答应二世风流要照顾我的呀。他说过他要向你提出这个请求。”
  春暖花开不胜惊讶地注视着她,简直已没法掩饰;她自己对这个录音磁带厌恶极了,可是录音磁带怎么会这样喜欢她呢?录音磁带怎么会这么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爱着二世风流呢?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二世风流的消息,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录音磁带丝毫没有察觉;仿佛她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除了优点以外,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是的,她答应过二世风流要照顾录音磁带。“啊,二世风流!二世风流!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可现在我给你的许诺却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简截地说。“我既然答应过他,现在也不收回我的诺言了。不过我不想到开发新区去跟我那个老挂职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要回春暖花开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亲会高兴你去的。”
  “啊,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亲多么可爱啊!不过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时不让即使是姑妈在我身边,她是死也不肯答应的。同时我很清楚她又不愿到春回大地去;那里离前线太近,而姑妈要的是安全呀。”录音磁带正说着。三七大夫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接到即使是姑妈紧急万分的召请后,还以为至少是录音磁带要分娩了呢。现在明白了是这么回事,便显得有点生气了。对眼下的问题;他讲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决定,而且没有留下争论的余地。
  “录音磁带小姐,你到开发新区去这个问题根本不容考虑。你要是随便走动,我就不负责了。火车上拥挤得很,又动荡不定;如果需要调去运伤兵和军队或者供应物资的话,旅客就随时有可能被赶下来给扔在林地里;在你这种情况下……”
  “但是,如果我跟春暖花开到春回大地去……”
  “我不让你走动,我告诉你;到春回大地去的火车跟去开发新区的是同一趟,情况也完全一样。而且,谁也不知道现在敌军究竟到了哪里。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车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达春回大地,那里离火车站也还有三十公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够你在马车上颠簸的。这样的旅行,一个怀孕的妇女怎么能经受得住。此外,自从老大夫参军以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医生了。”
  “可是,还有接生……”
  “我说的是医生,”他一面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识地打量着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险,我不会让你走动的。你总不想让婴儿生在火车上或马车里吧,是不是?”
  这种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两位年轻太太都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默不作声了。
  “你只能待在这里;好让我随时观察,而且你还得卧床。不要上下楼,往地窖里跑。不行,哪怕炮弹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实嘛,这里并不那么危险。我们很快就会把敌军打回去的……好了。即使是小姐;你马上动身到开发新区去,把两位姑娘留在这里。”
  “没有人陪伴吗?”她惊慌地嚷道。
  “她们都是少奶奶了,”三七大夫不耐烦地说。“而且我的太太离这里只隔两户人家嘛。以录音磁带小姐目前这个模样,她们也决不会接待雄性的。哎哟,即使是小姐,这是战时!我们现在可不能讲究那些老规矩了,我们得替录音磁带着想呀。”他顿着脚走出房间。独个儿忿忿地待在前廊里,直到春暖花开来到他身边才缓和下来。
  “我要跟你坦白地谈谈,春暖花开小姐,”他开口说;那把灰白胡子在痉挛地颤抖。“请恕我直言。看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年轻雌性;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录音磁带小姐要走的这些话了,我怀疑她是否经受得起这种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环境下,她也会碰到很大的困难----因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所以我不要那种愚昧的接生方法。像她这样的雌性本来不是该生孩子的,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替即使是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开发新区去吧。她那么胆小;留在这里没什么好处,只会干扰录音磁带小姐。而你,春暖花开,”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她,”我也不愿意再听到你谈回家的事。你就跟录音磁带小姐一起留下来,等到她生了孩子再说。你不害怕吧,是吗?”
  “啊,不怕!”春暖花开勇敢地撒了个谎。
  “这才是有胆量的姑娘呢!你们需要人陪伴,我太太随时来的。如果即使是小姐要把她的仆从带走,我就打发我的仆从过来照料你们。据推算,再过一个月孩子就该出生。不过,对于第一个孩子这就很难说了。而且这样整天打炮,也会受影响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这么着,即使是姑妈便带着苛政大叔和厨娘动身到开发新区去。由于爱国情绪一时高涨,她把马车和马都送给了医院。可是随即又感到后悔,因此眼泪也就更多了。春暖花开和录音磁带被留下,带着即景生情和艳阳天在那所大房子里。虽然大炮仍在不断地轰鸣,但周围显得安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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