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来的人(四)
作品名称:森林里来的人 作者:森林里来的人 发布时间:2010-06-24 22:49:50 字数: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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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怪了水仙,但三年后水仙还是死于非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有些不同,具体是哪些方面的,我真的说不清楚。可以说我心里有一些悲观、念旧的阴影。说实话,我真的很害怕。
我由于升学到了市里的一所中学,说实话,我中考的分数上那所中学还差一截,是靠父亲的关系进去的。那所学校正在换校长,下一届的校长人选竞争激烈。连刚去的学生都知道学校有两股势力在不断地争斗。那是个大雾弥漫的上午,我在天蒙蒙亮上车回多宝镇。我在城里实在呆不下去,除了和那些疯女孩子一起出去疯以外,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个学校的人都是“机器”“工具”,他们会把政治课本熟背到具体的某一页,却不知道上网可以用百度来搜索资料。老师整天都是谈“高考告诉我们,这题应该怎样……”,最烦人的数学,天天都是练习,老师说,“只有大量的练习才能出灵感,有了灵感高考算什么呢?”好像他们个个都是高考状元似的。课堂上除了睡觉,看小说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不出去玩还能干什么呢?我那时候认为读书认字的人好像被强奸了一样,只有那些睁眼瞎才是纯洁的。
说来很奇怪,我总是喜欢向乡下跑。那次回去,就是背着母亲而悄悄溜走的。我终于下定决心从学校逃离。那时我天真的认为只要逃离了我就不用再为那些烦人的单词、方程式而累了。多少年以后的今天,我为那时候的天真而感到一丝丝悔意。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像个疯子一样四处奔跑,到处去找我想要的东西。我究竟想要什么?想要跑到哪里去才能找到?我不知道。那时的淘气,就算是淘气吧,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快乐,但更多的是痛苦。那时候的心理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压力,特别是那些我还没有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时就发生的事情。它们像一张网从我的世界撒下来,我来不及思考就被抓个正着。
那个时候,我在恍惚之间迷上了诗歌,特别是西方的诗歌。西班牙诗人洛尔加、捷克诗人里尔克我都读过,顾城的诗歌也很喜欢,很有味道。我至今记得那时我趴在上数学课的教室里偷偷地读着顾城的《远与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是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我的思絮早已跟着他进入了那样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那里没有嘲讽、没有眼泪,有的全是笑容和幸福。洛尔加那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深深感染上了我,想得了一场那个传染病。
那天快到正午了,我才到达多宝镇。可是多宝的正午依然雾蒙蒙的,狭小的山镇几乎一眼望不见尾。它被几座大山夹在中间,四季云飞雾绕,这样的气候我早已司空见惯。我刚下车,就看到一群群人在街上起哄。我其实不想停留,我想早点再翻几座山回到奶奶家去,所以我加快了脚步。以前都是山瑾一直陪着我翻过那几座山,我们俩从来不坐车,我们腿脚麻利,谈笑之间几座山就被我们征服了。可是,那时候这里再也找不到山瑾了,我的脑海里只留下他的一些记忆的碎片。山瑾在我离开那所乡村中学前几个月,他就和他父亲杨大顺去城里了,听他说是去找他的妈妈。
听说山瑾不读书了,我父亲大发雷霆。
我刚走到人群就听见警车刺耳的鸣笛声。
“警察来啦!警察来啦!”这时有人呼喊。
吼叫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站在石桥上,远远地就看见有人在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门外,他们叫道:“出来了!出来了!死人啦!”
我的心里一愣,那不是水仙的发廊吗?!
这时候,警察的到来让人群安静了一会儿。
随后便有人议论开了:
“多好的姑娘啊!被一群禽兽给糟蹋啦!”
“我们多宝从来没有出现这种事情啊!”
“是啊,是啊!”
“都怪开了个新式发廊!把那些脏东西都带来了!”
……
我看到两个男子将一具女尸抬出来,我开始以为是别的什么人。或是杜鹃啊,可是那时候杜鹃早就嫁人了。我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一条雪白的腿上还在淌着鲜血,那血正一滴一滴地向街上掉,像一条一条的毛毛虫在逃生,血在石头砌成的街上汇聚成一个水洼。
“真可怜啊!”
“真惨啊!”
“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人群中一个女人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一块布被突然撕裂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那一刻,我渐渐地明白:水仙确实不存在了!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还有那柔软得让我酥痒的手不存在了!
水仙死于子宫大出血!
我和水仙的情感就好像大雨过后在地上形成的水洼,太阳一照,水洼慢慢地就变小了,最后完全消失。可是今天,那双还未闭上的眼睛又唤起了我的某种情谊。有多少次,我的耳边响起她对我说的那句“地籁,我要结婚啦!我不再给别人理发啦!”,那时她是多么地快乐和幸福。
可转眼间什么都消失了!
我在钓鱼,她还是洗衣裳,还是在那条被白杨树覆盖的河岸边,“和谁呀?”我问。
“反正新郎不是你!呵呵……”她把肥皂沫洒了半条河。
“可是,你才十七岁啊?还没有到法定年龄呢!”我拿着鱼竿惊讶地看着她。我真的不明白,十七岁的女孩也有人敢娶回家。
“你读书是不是把脑子读坏了?地籁!你好笨哦!可以先办喜酒嗮,到了年龄就去领证了啊!你看这里哪个女人嫁人先领证啦?”
我愣愣地看着她扭着屁股把盆子端回家去了。
和水仙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住在镇子东北角的李茂!
李茂三十一二岁了,家里算是镇上的有钱人家了。家里开了一间米铺和一个杂货店,李茂经营杂货店,他父母经营米铺。全镇上只要一提到“李米铺”就知道是说李茂得父亲了。李茂不仅是他父亲开米铺给他带来了名声而且也是他打老婆打出名声的。镇上传说李茂把他的老婆给打疯了,有一年镇上两条河都发大水,她老婆被洪水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多年未娶,但镇上经常会传出他和一些寡妇的艳事。这些话当然是从我奶奶那里听说的,我相信我奶奶。
李茂和水仙结婚的那一年,就是我快要中考的那年。那年我的兄弟山瑾也离我而去,让我在那所学校里很孤独。有一次,山瑾突然对我说他不读书了,他要和他爸爸杨大顺去城里找他的母亲石榴。我看着山瑾背着他那个破旧的书包离开了教室,我的嘴里吸吮到了苦涩的泪水。山瑾嬉笑着向我挥手。那一刻,我的心停留在数年前的那块大石头上,他用他的勇敢救了我,我却在内心里想着他的龌龊。说老实话,真如我父亲说的那样,离开了山瑾,我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还该怎么走下去。
李茂和水仙结婚后的第二天发生了震惊全镇的大事:李茂要休掉他刚娶的妻子水仙。理由是结婚那天晚上,李茂去行使他做男人的权利的时候发现水仙不是个处女。
水仙不是处女!一个十七岁、十八岁不到的女孩居然不是处女!结婚第二天的李茂竟然要离婚!这在我们多宝还是头一遭。这两件事情在多宝镇成了那一年最重大的新闻,这个新闻直到后来我逃回去的时候还在诉说。
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水仙是被误会了。但晚来的事实并没有挽回水仙的损失。她后来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步入了杜鹃的后尘,她天真的认为她可以像杜鹃一样可以得到幸福。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我被水仙拖到那栋房子的二楼。她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诡异的眼睛盯着我。
我被她那火热的眼神看得差点晕过去。我的记忆里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眼神,我除了抠我的两双手以外别无他法。
“地籁,我现在什么生意都没有了,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了。我想学杜鹃姐,做几年就嫁个人算了。”
“你还不到十八岁,后面的路还长着嘞。你可以干点别的。”
“我连房租都交不上了,正好明天晚上那边的石油工人过来,人家都给我说好了。”
“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拯救她了。
“地籁,你觉得我怎么样?漂亮吗?”她十分镇定地问。
“漂亮。”我的声音很小。
“你想要吗?”她继续问。
“啊,要什么?”我羞愧地回答,我的心里怦怦直跳。
“上床呗!还能要什么?过了明天,想要就要给钱了。傻子!”
“我……我……”我脸红耳赤。
“你什么你?过来啊!”她向我招手。
我犹豫片刻,没动。
“你看不起我?”
“没有。”
“嫌弃我脏?”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我不想!你可以借钱在其它地方再开间发廊啊,你不是学了两三年了吗?”我终于镇定地说。
“你借给我钱吗?三万块!”她反问。
“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
“你怎么没有了?你老爸不是有吗?开着轿车、住着别墅,谁信啊?”看得出来,她很生气。
“我爸哪里住别墅啦?他们工资很低的。”
“我不想给你扯那些问题。我只问你,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我回答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会说出来。我心里跳个不停,脸上烫得厉害。多少个夜晚,我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数年的流浪儿。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何况到手的东西呢?
“上床吧。”她在床上躺下来,这张床就是后来她死时躺的床。她穿着那条淡黄色的体恤衫,裤子是七分米白色的短裤,体恤衫和短裤把她的洁白的肚脐映衬得更加雪白。那盏白炽灯在天花板上照下来发出刺眼的光芒。我突然想到,我和山瑾看到吃腌黄瓜的情景。我提起裤子,飞快地跑下了楼,快得吓了我自己一跳。
“柳地籁,你是个孬种!以后别再踏进我的门!哈哈哈……这么懦弱的男人!”我听见她在屋子里发疯似的骂,那声音在那条石板老街上传了很远。
五月的天空里出现了毛毛细雨,我在雨中向学校赶,我突然感觉我很狼狈,狼狈得像被雨淋湿的三条腿的狗一样在街上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