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批判会 七,手纸和恋爱风
作品名称:大圹圩农场十二年 作者:甄远东 发布时间:2014-11-20 13:29:15 字数:3885
他们这样说,当然都是为了应付上级领导交下来的任务,是一种无奈之举。这种不着边际的批判,是纸糊的炮弹,没有任何杀伤力。
田某某微微冷笑,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我坚信,既然是经过充分准备的批判会,肯定要有点真刀真枪的东西在后面。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当地积极分子开始发言。
他上纲上线批判田某某,指出田某某写的那张挂在床头的条幅上,“故国不堪回首”中的故国,是指中华民国和国民党!还分析印证说,“故国”二字,当然不会是指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只能是过去的国家才能叫故国,所以应该是指解放前的民国才符合逻辑。他还特意指出,田某某是民国时期出生的人。至于“不堪回首”四字,他说这是田某某在怀念和同情国民党亡国的心情。
这个发言厉害,尖锐而恶毒。
王书记听后微微点头,十分欣赏。
很多人都被他这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批判惊呆了。
田某某很激动,也很愤怒,他立即要求发言反驳。
姓郭的女团支书委婉地拒绝了田某某的要求。
她宽宏大量地说:“你冷静一点,先听听大家的发言。当然,大伙的发言不一定都对。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组织上也不是要一棍子要将你打死,主要是帮助你,教育大家。我们的目的不是整人,是要提高大家的政治思想觉悟。”
田某某无可奈何。
我觉得我应该发言了,于是举起手。
姓郭的女团支书见我举手,有点迷惘,更多的是担心我放横炮。
我只好大声说:“我要求发言。”
姓郭的女团支书有些犹豫不决,显然怕我搅局。
她不敢让我发言,但又没有理由不让我发言,我知道她很为难。
但王书记高兴地对我说:“你说,你说。”
于是,我将别人说田某某衣着整齐,喜欢梳头,没有雷锋精神,爱写毛笔字之类的话重复一遍。又夸大其词地批评了一通,只听得王书记频频点头。
接着,我突然问刚才对田某某无限上纲的那位当地积极分子:“你刚才说他写的那张挂在床头的条幅,是他写的吗?”
这位积极分子说:“当然是他写的。”
我说:“我知道,字的确是他写的,我是说内容,这首诗词的内容是他写的吗?”
这位积极分子毫不犹豫地说:“诗词的内容当然也是他写的。”
我就知道这种人大部分都是二半吊子。
知道这首《虞美人》是南唐亡国之君李煜写的人,都笑起来。不知道的人开始问知道的人,知道后也都笑起来。
不一会,有笑的,有议论的,会场活跃起来。
这位积极分子也听到了四下的议论,弄明白了作者原来是古代的一个皇帝。
我笑着问他:“是吗?你能肯定上面的诗词也是他写的吗?”
他心虚了,不敢再回答。
我继续问这位积极分子:“实话告诉你,写这个词的人叫李煜。你说,这个李煜会去怀念、同情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吗?”
这位积极分子不敢再出丑,干脆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再说话。
姓郭的女团支书明白事情不妙,但此时她已经左右不了形势。
我冷笑。
王书记也听出了点名堂,但他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本不知就里,却恼火地说:“静静,大家静一静。不管是谁写的,这首诗的内容明显不健康嘛。就算这个李煜不是怀念、同情国民党,写这些什么愁不愁、春水流的,也说明他身上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很浓,也应该批评教育嘛。”
我们那个乐啊,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田某某也乐了,向我送来感激的一瞥。
王书记却有些莫名其妙。
姓郭的女团支书为救场,自作主张地说:“大家安静一下!我们通过开会交流,弄明白一些事情是好事。我们的党组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负责的。我们的目的不是要追查、处理什么人,是为了教育大家,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提高觉悟,搞好团结,团结一致干革命!散会。”
大家嘻嘻哈哈散去。
七,手纸和恋爱风
散会后,雨还没住点。
我回到寝室,孟先生向我伸出大拇指:“佩服!甄先真是高人!不动声色,救人危难,够义气。”
甄先就是甄先生,当然就是我。在寿县方言中,“某先生”就叫“某先”,省略了“生”字,是对对方简洁的尊称。
我笑笑。
大嘴摇摇头,说:“那东西真不是玩意。”
他说的“那东西”,自然是指那个发言的积极分子。
孟先生颠倒着说:“那玩意真不是东西。”
大嘴又说:“自己连诗词的作者是谁,都没弄清楚,就开始血口喷人了,真他妈的可恶。”
孟先生说:“这叫拴jiba上吊,知道吗?”
大嘴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拴jiba上吊是什么意思?”
孟先生解释说:“你说什么意思?就是记(系)错了。”
我们一起大笑。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有一会,有个室友要给家里写信,来找我“借”两张信纸。
我带来五本稿纸,如今只有四本了。
那可是个奢侈品,还是以前我二姐送我的。我在整理东西时,这叠稿纸被室友看见。现在只要有人写信,都来找我“借”。
说是“借”,其实就是要。我总不能叫人还我两张信纸啊?我只能忍痛割爱。
我扯下三张稿纸给他,心里直犯愁。
犯愁,是有难言之隐,我愁的是手纸不够用。
虽然我们中国人很爱面子,但说来也可怜,我们绝大多数人在四五十年前,上厕所后并没有用手纸擦屁股的奢侈条件。很多人是使用树叶、麻秸、竹片、瓦块,干土坨代替手纸。
我们去农场的时候,别说农民,场里的工人中,有的人上厕所也不用手纸。
我敢断言,即使是现在,此一传统文明方式,并未在我中华绝迹。农村里依然有一些地方,这一遗风尚存。
我现在在旅游时,就亲眼看见一些乡村厕所里,还备有用来擦屁股的树叶、麻秸和竹片。
不知道现在城里的年轻人,对此有何感想?
我在家时,家里用的手纸是二姐带回来的旧报纸和一些书籍包装纸。
来农场时,我没这个思想准备,也没有用树叶、麻秸、竹片当手纸用的习惯。没手纸用的现实,立即成为我的大难题。
用什么取代手纸呢?
我的目标首先盯在我带来的书籍上。
字典、成语字典,绝对不能用。戏考(古代或旧时的专业剧本)也不能用。《随园诗话》、《人间词话》也不能用。《明清话本》、《三拍》、《二言》,舍不得用。《神秘岛》、《福尔摩斯探案集》、《雾都孤儿》、《卡列琳娜》也舍不得用。即便是巴金、张恨水、鲁迅的书也不行。
我非书香门第,我带的书多得益于我二姐。她先在新华书店工作,后当图书馆管理员。当然,我自小喜欢读书,才愿意不辞辛苦带这么多书出远门,是最大的原因。
我最终放弃了撕书替代手纸的打算。
绝对是没钱买草纸的,我无奈,只好忍痛用现成的稿纸代替手纸。练字不练字、写不写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手后需要手纸。
可一共就五本稿纸,我一个字没写,当手纸用就消耗掉一本。
再像这样你借他要的,这几本稿纸还能坚持多久?
你说,我愁不愁?
尽管工作繁重,吃不饱饭,日子还是要过。
晚饭后,我们中一些爱热闹的男女青年,依然喜欢聚集在稻场上聊天、散步、唱歌。
我们喜欢这样苦中作乐。
由于干活、吃饭和业余时间整天都厮混在一起,知青之间谁喜爱唱歌,谁会讲故事,谁会说笑话,谁有小说,谁爱骂人,谁打架厉害,以及谁懒谁勤快,甚至谁爱占小便宜、谁手脚不干净,大家都互相了解、心照不宣了。
至于女的谁长得美丽,男的谁长得漂亮,不消说,那是一目了然,只是各人的欣赏标准不同而已。长相丑俊,高矮胖瘦,想瞒也瞒不住,要吹也吹不起来。
以我的观察,在我们这群人中,过于讲究仪表的,多少对自己的尊容都有点不自信。不修边幅的,反而都是一些翩翩美男。能安然接受不雅外号的男生,长得都很英俊,心态也比较豁达。
赵婊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成熟、精明、乐观,能吃苦,还会拉二胡。干活时,他会情不自禁唱上一句家乡庐剧中浪荡公子小丑的唱词:“小娘子你与我滴溜溜溜配呀,荣华富贵你享不呀尽啊。”
这就会立刻引得我们男生乐不可支,而女生则对他怒目而视。
赵婊子则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嬉笑。
都以为他这种公然表达想女人,是一种轻佻的调侃。但我以为,他这是一种直接的表达。
果然,他悄悄地谈恋爱了。
工余后大家自发的集体文体活动,渐渐少了他的身影。
他开始单溜了。
他总是一个人远离人群,到偏僻的机耕路上散步,路边的杨树很快会让他无踪无影。
时间一长,人们发现,机耕路相反的方向,此时也会有个女生在那里单溜,显然是约好的。
这种约会需要勇气,尤其在没有月色的夜晚。
那里的磷火很多。
磷火俗称鬼火,迷信的人认为鬼火就是鬼魂,就是鬼。
它们在夜晚荒野的草丛里、枯藤中、老树下,像幽灵一样浮动游走,闪烁着一种绿幽幽似有似无的冷光。你说,一男一女,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中钻草棵,寻掩体,然后在一起卿卿我我的窃窃私语,还要忍受蚊虫叮咬,还得驱赶蚂蚁、防止毒蛇蜈蚣,这环境要有多险恶?
时而,附近还会有孤狐、野猫吓人的悲鸣。
能在这种环境下谈恋爱,这爱情的力量要有多巨大?
我杞人忧天地想,赵婊子一个男子汉,是不在乎,可那位女生在这种环境下谈恋爱,恐怖的刺激,一定大于浪漫的温柔。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谈恋爱像一阵春风,在知青中迅速扩散起来。
年纪大点的高中生们,无论男女,大部分都有了心仪的对象。男多女少,这场争艳掠美充满浪漫色彩的较量,有胜利者,也有失败者。
领导们对此表现出难得的宽容,原因是这里的工作太累、生活太苦,有少数知青难以忍受,逃走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知青要逃走,看又看不住,拴又不能栓。给我们降低工作量、改善生活,领导又不愿意。
怎么办?
默许知青谈恋爱,是稳定人心的上策。
但大部分男知青都没有这种艳福,熄灯之后,只能躺在床上做美梦。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当时做过什么美梦。
我是喜欢做梦或者是个梦多的人,且自信记忆力不错。
我好像没做过什么美梦,梦中,除了见到亲人,就是在大吃大喝。
一次做梦吃肉,被钱大鸟喊醒,我十分恼火。
我说:“我真想揍你!”
钱大鸟惊问:“怎么了?”
我说:“我正吃肉呢,知道吗?”
钱大鸟轻松地说“哦,我哪知道你在做梦吃肉啊”,并问:“甄老,做梦吃肉能吃出味道吗?”
我回味说:“当然能,一大碗红烧肉,香喷喷,油乎乎的,一咬就飙出来一嘴油,味道美极了。”
说得钱大鸟眨着眼睛直流口水。
我又说:“一大碗红烧肉,我刚吃一块就被你弄没了,真想叫你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