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惟求其是
作品名称:寸草心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4-11-08 20:05:30 字数:5866
(本故事纯属虚构)
“诸位来到我们学校,有两个问题应该自己问问,第一,到浙大来做什么?第二,将来毕业后做什么样的人?”在浙江大学的开学典礼上,校长竺可桢的开场白令全场七嘴八舌起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现今苦读,将来升官发财。”
……
沈涧秋立马记起了中学老师所授陶行知先生的两句话“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这也许是对校长提问的最好回答,他起立试着斗胆说了出来。
“哦!很好!这是陶行知先生的教育精髓,与我们浙江大学的办学宗旨相吻合。”竺可桢频频颔首,对沈涧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是一位长着两道剑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鼻梁笔挺,气宇轩昂格外精神的质朴青年,一套已经洗得褪色的蓝色学生装得体地穿在身上,显得十分干练,竺校长挥手示意他坐下。“对陶先生的教育思想,我的补充是:第一,诸位求学,应不仅在科目本身,而且要训练如何正确地训练自己的思想;第二,我们人生的目的是在能服务,而不在享受。”
一九四六年秋,沈涧秋以嘉兴地区参加国立浙江大学入学考试第三名的成绩,进入了被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誉为“东方剑桥”的这所名校,这是浙江大学经过西迁“文军长征”迁返浙江后所招收的首批学生。
竺可桢接着扫视了全场一遍,又问道:“我们的校训是什么呢?”
“求是!”这会全场几乎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一起回答。
“对!求是!”竺可桢校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作了《求是精神与牺牲精神》的演讲,他说道:“我们的校训是‘求是’,取之于王阳明的‘君子之学,惟求其是’。所谓求是,不仅限为埋头读书或是实验室做实验。求是的路径,中庸说得最好,就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单是博学审问还不够,必须深思熟虑,自出心裁,独著只眼,来研辨是非得失。既能把是非得失了然于心,然后尽吾力以行之,诸葛武侯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说到动情之处,竺校长摘下眼镜擦拭了一番,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求是’的精神应包括:(1)不盲从,不附和,一切以理智为依归。如遇横逆之境遇,则不屈不挠,不畏强御,只问是非,不计利害。(2)虚怀若谷,不武断,不蛮横。(3)专心一致,实事求是,不作无病呻吟,严谨整饬毫不苟且。诸位一定会问在生活和工作中如何践行‘求是’校训呢?最好的例子就是学学科学史上布鲁诺、伽利略、开普勒、牛顿、达尔文、赫胥黎等人‘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的行为。中国也有不少具有求是精神的先贤,孙中山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孙中山先生不但鼓吹革命而且实行革命,这革命精神,正是源于求是的精神。”
前一组问题是在提醒学生学什么?后一个设问解决了怎么学、做什么人的问题。
这样的一个开学典礼,自然令新生终身难忘。
新的校园、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学习、新的生活开始了。
一切都是新的。
年轻人就犹如初升的一轮红日,每天都是新的,即使那道漫无边际的地平线硬是有天大的本领,也阻挡不了太阳的喷薄而出势不可挡;年轻人也好像是山间的瀑布,每一滴水汇合而成的千千万万滴水,纵使那岩石、山脉有三头六臂,也阻止不了瀑布的飞流直下一泻千里。年轻人犹如红日、犹如瀑布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
沈涧秋就是那种血气方刚的青年,他的英语发音不准,除了狂补英语外,更是被校园内比比皆是的社团组织招聘所吸引,这些社团有新潮社、隐蔽会、学生自治会,等等。沈涧秋一一报了名,对方答复是等消息,唯独到新潮社报名时,却被当场接受。
“是你?”一位头发中分三七开,戴一副圆框眼镜的文弱书生一见沈涧秋,冲着他神秘地一笑。
“你认得我?”沈涧秋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番,明显对方比自己成熟许多。
对方却像是见到老熟人一般,与沈涧秋攀谈起来,“你不就是那个在本届新生开学典礼上回答竺校长提问的那个新生嘛!”
“你也……也在场?”沈涧秋左思右想,自己认识的同学中没有像对方那样的人物。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对方不紧不慢地将陶行知先生的话娓娓道来,他说着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沈涧秋的手,“来!认识一下吧,我叫于子三,学生自治会的。你们的开学典礼,我去看了。回答能让竺校长满意的学生不多,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于子三……?”沈涧秋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鼎鼎大名的学生自治会代表会主席于子三。
“我……我……我叫沈涧秋。”在说话过程中,沈涧秋赶紧上前一步,也紧紧地握住了于子三的手。
“你想加入‘新潮社’?你都会些什么呢?”
“我……我……我能画画、书法,其它……”
“这足够了,你书法好,到我们‘新潮社’来办报吧!”
“当真?”
“我难道说了不算吗?”
“那敢情好!”
“走!我带你去‘新潮社’办个手续吧,顺便让你熟悉一下我们的环境。”
就这样,沈涧秋跟着比他年长四岁的于子三前往“新潮社”。
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新潮社”的其他同学都已经回去了。于子三进屋点亮了一盏灯,房间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沈涧秋定睛一看:这只是一间普通简陋的平房,房内陈设比较简单,几张书桌、椅,二个书柜,还有一台油印机、二块刻板和几支刻笔……
沈涧秋的眼前蓦然光亮了许多,乍一看此灯与别的灯没有什么两样,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盏灯亮度大烟气小,是自己寝室里的那盏烟气大还有气味的煤气灯不可同日而语的。
沈涧秋好奇地发问:“这是什么灯?亮堂而没有油烟?”
“哦……这灯用的是植物油。”
“植物油也能用?而且效果又那么好,你哪里买来的?我也要去买一盏。”沈涧秋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想像着自己也能用上这种植物油灯。
“市场上没有卖的。”于子三平静地回答道:“这是‘费巩灯’。”
“费……巩……灯?”凭沈涧秋的学识,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灯名。
见沈涧秋那副疑惑的模样,于子三补充说:“费巩是我校前训导长,这是他特地为我们学生制作的灯具。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这是我校在西迁贵州遵义期间,费教授面对当时十分困难的战时环境,想为学生所想,急为学生所急,当他发现学生宿舍灯光太暗后,拿出自己的工资,亲自设计制作了这种亮度大烟气小的植物油灯,一共制作了800多盏,经过这些年跋涉,所剩无几了。”于之三说着说着,眼眶湿润喉咙哽咽起来。
“那……我们再去找费教授啊!”沈涧秋毕竟刚入学不久,对浙大的过去所知甚少。
“费教授去年三月在重庆已经被国民党的特务杀害了。”于子三沉痛地说出了这几个字,透过那带着眼镜的双眸,沈涧秋发现他早已泪满盈眶了。
“特务?杀害?”沈涧秋听罢,十分诧异,“训导长不是国民政府任命的吗?他们怎么会自己人杀自己人的?”
“这就是我们浙江大学的特色了,当年竺校长在国民政府的一再恳请下,出任浙江大学校长,他起初并没有答应,怕耽误了自己的科学研究。1936年初,经陈布雷再三力荐,蒋介石邀请竺可桢担任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在与蔡元培商讨过之后,向蒋介石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财政须源源接济;二是校长有全权,不受党政之干涉;三是时间以半年为限。”
“这样的条件,蒋先生会答应吗?”
“答应了!”
“难怪,有这样的校长,就会有良好的师资队伍。浙江大学能够在西迁‘文军长征’中仍然拥有一支高素质的教师队伍,吸引莘莘学子,被外国友人赞誉为‘东方的剑桥’。”
“是的!竺校长用人也是别具一格,像费巩教授曾经一度对竺校长不满,曾在教务会上冷嘲热讽:‘我们的竺校长是学气象的,只会看天,不会看人。’然而,竺校长却并不计较这些,他不顾政府规定的‘只有党员才能担任训导长’的规定,认定费巩‘资格极好,于学问、道德、才能为学生钦仰而能教课’,请他做训导处长。所以,在竺校长身边能汇聚苏步青、贝时璋、谈家桢、陈建功、谷超豪等名师。”
“是啊!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考浙大的。那国民政府当时会同意费教授当训导长?”
“1940年,极其反动的浙大原训导长被我们学生赶下了台,急需一位训导长。这就要考验竺校长的智慧了,他拒绝国民政府派训导长来。竭力推荐费巩教授,竺校长抛弃前嫌,‘三顾茅庐’请费巩先生出任训导长,鉴于校长之诚意,费教授提出了两个条件:‘坚决不加入国民党;不领取训导长薪俸,把省下钱用于改善学生生活’为先决条件,同意就职。他在就职宣言中道:‘训导长有人叫他是警察厅长,但我决不会做警察厅长……我愿做你们的顾问,做你们的保姆,以全体同学的幸福为己任。’”于子三简要介绍了费巩教授如何关心学生的一些情况,“费教授遇害后,学生们为纪念他,就把此灯命名为‘费巩灯’了。”
“费巩灯?”
“当然费教授也没有辜负竺校长的重托,出色地担当了训导长的角色,除了你看到的‘费巩灯’,还有我们食堂现在能够做到学生吃饭有位子坐,这也是费教授的功劳,那些板凳就是费教授用自己的钱来添置的。……”于子三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指了指“费巩灯”,“可惜学校多次搬迁,这种‘费巩灯’所剩无几了,这盏灯是我特意留下的,我们社里的负责同学都留了一盏。”
“噢!”沈涧秋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于子三绘声绘色的讲述,他义愤填膺地说:“这样的好老师居然被特务杀害了,他们干出如此卑鄙龌龊的勾当?令人发指,这正义何在?他有什么罪名?”
“莫须有!”于子三只用三个字道出了自己的愤懑,“所以,我们必须呼唤民主、自由。”
“对民主、自由,我们不要白色恐怖。”
“我们需要一个人民民主的政府。”
“这样的政府现实中有吗?”
于子三没有正面回答沈涧秋的问题,“我这里有一本书,你不妨拿去看看。”于子三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好书?”沈涧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究竟。
于子三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递到沈涧秋手里。
“《论联合政府》。谁写的?”
“共产党领袖毛泽东先生。”
“毛泽东先生?是不是那位去年在重庆与国民党谈判期间,应柳亚子先生要求,亲笔书写了《沁园春.雪》赠他的毛先生?”沈涧秋对诗歌颇有研究,去年重庆谈判期间全国各大媒体都在谈论毛先生的那首诗。
于之三郑重其是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
“听说在重庆老蒋让身边许多文人想写首超越毛泽东先生这首词的作品,不料却一一败下阵来。”
“有这么回事。”
“当时,蒋先生派部下打听到毛诗获众口称赞,大为光火。他向陈布雷征询看法,陈氏由衷钦佩,如实相告:‘气势磅礴,气吞山河,可称盖世之精品。’这更加剧了蒋介石的焦躁。他大发雷霆,下令组织易君左等一批国民党御用文人对这首词群起围攻,大肆发难,连篇累牍地辱骂毛泽东野心勃勃,词中比拟帝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想当帝王称王称霸。蒋介石的这种作法理所当然地遭到进步文化界义正词严的揭露和驳斥。重庆的郭沫若、柳亚子,延安的黄齐生、晋察冀的邓拓等人,虽处于不同地域,但都不约而同地对毛泽东的这首词进行正确诠释和热情赞扬,批驳了国民党御用文人的浅薄无知和用心险恶,以为此词‘豪情盖世,雄风浩荡’,‘妙句拈来着眼高’。如此一辩一驳,让更多的人领悟了《沁园春.雪》的深意,就连国民党政府内的某些官员也发自内心地承认毛泽东此词实为‘千古绝唱’。”
“你是共产党员吗?”
“你看我像吗?”于子三反问的同时,严肃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毛先生说出了我们所向往的生活。”说着,他翻到书中关于“两个前途”的部分,轻声朗读起来。
“……第二个前途。这就是克服一切困难,团结全国人民,废止国民党的法西斯独裁统治,实行民主改革,巩固和扩大抗日力量,彻底打败日本侵略者,将中国建设成为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国家。……”
“抗战胜利已经一个年头了,可现状并不容乐观啊!”
“是的!”于之三顺势开导起沈涧秋来。“今年元月10~31日,国共两党及各民主党派在重庆举行了政治协商会议。经过中国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的共同努力,终于通过了反映人民愿望和在当时条件下有利于和平民主团结的五项决议。中国共产党即和全国人民一起,为维护政协决议而奋斗;而国民党当局却想方设法制造事端,破坏政协决议。2月10日,国民党当局派特务和暴徒在重庆校场口捣毁庆祝政协成功大会,打伤郭沫若、李公朴等民主人士多人,造成一起血案;3月初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作出决议,推翻政协关于宪草决议中的各项民主原则,坚持国民党一党专政;6月,国民党军警在南京围攻、殴打上海人民和平请愿团代表马叙伦等多人,造成了有名的‘下关惨案’。至此,国民党终于撕毁了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向解放区发动了全面进攻。八年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完全背离了联合政府的初衷。”
“学长,你认为毛先生书中所论述的社会真的会实现吗?”沈涧秋对此早已充满了憧憬。
“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至少目前的延安就是这样的典范。”于子三斩钉截铁地回答。“对了。学弟,你刻几个字让我瞧瞧。”
于之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誊印纸和刻笔,让沈涧秋在刻板上写几个字,沈涧秋提起刻笔用力在誊印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于子三看着沈涧秋写的字,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毛泽东的这首《沁园春.雪》,沈涧秋跟着与他唱和起来。
“好词!好字!字写得有柳公权‘柳骨’遗风。”于子三对沈涧秋的楷书甚为推崇。“学弟,你为什么喜欢柳公权的书法呢?”
“学长,柳体,以骨力劲健见长,其书结构严谨,笔画锋棱明显,如斩钉截铁,偏重骨力,书风遒媚劲健。是好男儿本色的最佳表现。”沈涧秋对柳公权的偏爱溢于言表。
“是啊!听说当年唐穆宗见到柳公权时说:‘我曾经在佛庙里看见过你的字,早就想见你了。’为了嘉奖柳公权,皇帝升了他的官,然后又问柳公权用笔的方法,他回答说:‘心里正直笔才会拿得正,才可以叫做书法。’皇帝一听马上变了脸色,以为柳公权是用笔法来向他提意见呢。”于子三对柳公权的这番了解,同样令沈涧秋由惊到喜,二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于子三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举起桌上的“费巩灯”,对沈涧秋说:“学弟,你先回去休息,咱们明天一早上课前再到这里集合,准备出版一期‘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运专刊,由你来主笔、排版。”
沈涧秋庄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中,两个年轻人已经以“学长”、“学弟”相称了。
望着于子三手中的“费巩灯”,沈涧秋仿佛在黑暗的森林里看到了光明所在,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满怀希望地离去。于子三临别的话语却时时萦绕在他的耳边。
“我们要永远铭记费教授的恩情,像他那样用光亮去照耀人间,用温暖去滋润人心。”
沈涧秋倏然觉得那油灯的光焰,像孩子的一双闪动的明眸,那微弱的灯火,明净而澄洁,给黑夜以光明,给人间以温暖。
(未完待续)
(2014/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