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昔枯荣
作品名称:寸草心 作者:闻鸣轩主 发布时间:2014-10-29 07:38:51 字数:5678
(本故事纯属虚构)
生活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称心如意的,而是充满了荆棘与坎坷,有时甚至会面临聚与散、生与死的考验,理想与现实永远是一对矛盾体,生活中理想与现实划上等号的少之又少。四十岁左右正是人生工作出成果的黄金年龄,然而,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间却被无端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假如上天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坚持当年的理想与信仰吗?
一九八二年春,刚刚恢复名誉恢复工作落实政策不久五十五岁的沈涧秋却因为高烧不退昏迷休克住进了华山医院的干部病房,这也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身不由己住进了医院。
住院三天后,当沈涧秋稍有清醒时,这时的他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光芒,额头上业已布满了三道沟沟坎坎,黝黑的皮肤与常年农村生活结了缘,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抬脚下床,没想到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护士在一旁发现及时,上前一把扶着了他。沈涧秋一再要求护士扶着才一步一顿慢慢挪到窗边,他趴到窗台上,沐浴着春日的阳光。护士随手替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打开窗户一阵青草特有的气味伴随着和煦的风儿扑鼻而来,经过一个冬季的蛰伏,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在寻觅释放自己精华的归宿,树上的小鸟吱吱喳喳发出叫喊,枯黄的草地业已由黄到浅绿、再由浅绿到深绿的过渡……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沈涧秋这会儿打心底里羡慕起草儿来,经过千磨万击重重考验,仍然能破土而出,焕发出勃勃生机,可人呢?
“小官……”一声久违的呼喊,将沈涧秋愣着的神牵了回来。
这是自己童年时,家里人对自己亲昵的称谓,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这又会是谁呢?
在护士的搀扶下,沈涧秋踉踉跄跄地回到床边,慢慢地坐到床上。当此时,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都起鸡皮疙瘩的老妪柱着一根柺杖在一个衣着时髦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引领下,颤颤巍巍地踱进了病房。
“小官,你不记得我了?我……”老妪一口上海话夹杂着嘉兴话,一进病房就亲切地要向病人扑过来,这令沈涧秋蓦然记起自己童年时,那次得了伤寒,也是这样的说话腔调,只不过那次的内容是“小官,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这韭菜已是家里最好的小菜了,我连自己的儿女都舍不得给他们吃,全给你吃了。……”就是这一番好意,竟弄得自己终身都不要吃韭菜、葱、姜之类食物了。
“阿哥,勿记得阿拉是啥人哩?”那位中年妇女赶紧上前,握住沈涧秋的手,一个劲地摇晃着。
此时,沈涧秋的妻子朱瑞珏正好从家里提着饭菜进病房,她一眼瞧见了病房里进来的这一对不速之客,虽说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她与她们也只见过一次面,那还是公爹让她去将被扫地出门的八岁儿子从海宁接回临安的场景,那一幕令她和儿子终身难忘,公爹的一句“瑞珏,毕竟不是自家亲生的啊……”言犹在耳。
“这不是小妈和黛黛吗?”
妻子的一句话点醒了倚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沈涧秋,这会儿他已然明白眼前的两人是谁。
那老得老态龙钟的是父亲的第三房姨太太甄月娥,那中年妇女则是甄月娥所生的女儿、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沈黛玉。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可是病房啊!”朱瑞珏见丈夫病重得这副模样,还有些无关紧要的人要来骚扰,不满之情写满了脸上。
“阿拉听说小官落实政策了,所以来看你们。”甄月娥虽说已经七老八十,说起话来倒是与她年轻时一样口齿伶俐的。
朱瑞珏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甄月娥,她将目光转向沈黛玉,“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沈黛玉自朱瑞珏进病房后,一直没有说话,见对方目光逼视着自己,不得已只好开口道:“我们去阿哥单位打听的,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里的。”说罢,她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试图说明能找到这里的不易。
“你们可真会找时间、找地方啊!”朱瑞珏还想说些什么,见丈夫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明白丈夫的心思,赶紧扑到沈涧秋身边,替他捶背,并赶忙拿起病床边柜子上的茶杯,倒上些热水,用嘴使劲地吹了几下,再用手摸了摸杯子的外侧,感觉不怎么烫了,放到丈夫的嘴边,慢慢服侍他喝了几口水,沈涧秋这会苍白的神色,气喘吁吁鼓着的腮帮子总算缓过神来。
“你们有什么事?”沈涧秋稍作停歇,便关切地问这对母女。
见沈涧秋那副病怏怏的样子,甄月娥呑呑吐吐地说:“我们……我们听说小官落实了政策,补发了工资,大姐在‘文革’中已经过世,你们负担轻,我没有退休工资,你们能不能……”她边说边瞧瞧沈黛玉的脸色,“能不能资助我一些……一些……生活费?”
“什么?我们负担轻?”甄月娥不说这些倒也罢,朱瑞珏闻此言立马火冒三丈,她怒不可遏地瞅着眼前的这对母女,“我说难怪啊,你们会有这么热心?千方百计要打听我们的下落,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不是有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啊!”
“大嫂,阿拉姆妈是有我们姐弟两个亲生孩子。”沈黛玉见此状,硬着头皮说:“阿爸宠爱长子,让阿哥读了大学,他小名‘小官’,现在可是‘大官’啊。阿拉只读到高中,只好在工厂里做工人,没有几个工资,再说我养了三个小人,负担重啊!”
“宠爱长子?从小让涧秋母子分离?他得伤寒还要让他吃韭菜,弄得他迄今见到韭菜、小葱一类的东西就要呕吐。”朱瑞珏义正辞严地反驳道:“公爹也不偏心吧?我婆婆所生的四个孩子除了涧秋读了大学,其他三个他一个也没有管,都是我婆婆一个人拉扯大的。你弟弟涧中不是也读了大学吗?”
“涧中哪能跟阿哥比?伊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也没有多少工资。”
“你们困难很多啊?凭什么叫我们涧秋,一个与你们姆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来负担?”
“看在我们是同一个阿爸的份上……”
“阿爸?我们落难的时候,你们姆妈不是带着你的儿子志明赶到阿爸住的海宁,硬是要将我的儿子扫地出门嘛?!”
“这个……这个……”甄月娥和沈黛玉面面相觑,脸部的肌肉僵硬得像浆洗过一般。
“瑞珏,你少说两句吧!”沈涧秋刚缓过神来的脸色愈加苍白,他再次不停地咳嗽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仍然不失绅士风度地示意甄月娥坐下。
这一示意不打紧,甄月娥却不顾脸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官,你看在你死去了的阿爸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哟……哟……哟……这是唱的那出戏啊!”人还没有到病床前,声音却飘进了病房。但见一位脸色红润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牵着一个少年,身手敏捷地踅进了病房,她一眼瞥见了甄月娥母女俩,径直来到朱瑞珏哪儿打听到了甄月娥母女的身份,同时,凑到她们跟前开始上上下下仔细审视起来。
“你是谁?”沈黛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问。
“我可是朱瑞珏同父同母生的亲姐姐朱瑞珍,不像有的人明明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偏要搜出个亲戚关系来。”她在说到“同父同母生”这几个字时特别加了重音,“侬倒是看看吧,侬老娘的血液里与阿拉妹夫的血液里有什么关系?”说着,同时竖起一根手指,“一根毛关系都没有!”
“你……你……”甄月娥本来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在朱瑞珍这番事实论述面前,终于有了颜色,一阵红一阵白起来,在沈黛玉的搀扶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瞪着两只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如蛤蟆般鼓着双颊一张一翕地瞧着朱瑞珍、朱瑞珏姊妹一言不发。
沈黛玉见此情此景,挥舞着双爪扑到朱瑞珍面前,“我姆妈有啥意外,你可要负责。”
“侬想做什么?还不是想要钱?”朱瑞珍一语道破天机,“阿拉妹夫落难时,侬到啥地方去了?还将阿拉外甥从海宁赶回来,这种事体都做得出来,一个小人能吃你们多少饭?”
“你们又是来干什么?难道不为钱?”
“看病人!”
“哼!”
这两人越说嗓门越大,丝毫没有考虑沈涧秋的感受,在嘈杂分贝的环境里,沈涧秋再一次陷入到剧烈的咳嗽之中,咳着咳着明显被痰噎住了,呼吸几乎暂停,朱瑞珏立马揿了急救按纽,须臾护士就来到病房急救。
“房间里怎么有那么多人?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干部的重症监护室,需要绝对的安静。”护士长说着指了指墙上的“静”字,她边说边用手挥了挥,“出去!出去!”护士见状请甄月娥母女和朱瑞珍母子出去,腾出空间,用吸痰机、呼吸机进行抢救,急诊主任也快步来到重症监护室。
经过一番急救,堵在沈涧秋喉咙里的那口痰终于吸出,在呼吸机的工作下,他的胸脯此起彼伏起来。
急诊主任请朱瑞珏一起来到监护室的外面,低声嘱咐道:“朱大姐,沈局长再也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了,闲杂人等一概不要进入监护室,包括亲戚。”
“好!谢谢主任。”朱瑞珏点头称是。
朱瑞珍母子、甄月娥母女离此不远,也听到了急诊主任的医嘱。甄氏母女她们很不情愿悻悻然而去。
“走了?要勿要来一碗韭菜?”朱瑞珍听妹妹讲起过妹夫的事,当年妹妹、妹夫结婚后回老家看望双亲时,妹夫不能吃韭菜之类的东西,在朱家兄弟姐妹中可是尽人皆知。
沈黛玉恶狠狠地瞪了朱瑞珍一眼,懊丧地扶着甄月娥离去。
朱瑞珏说了句“不送!”后,问姐姐道:“小阿姐,你们来做什么?”
“看看妹夫和你们啊!”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说着,朱瑞珍拉过身后的少年,对说朱瑞珏道:“小三毛,快来叫瑞珏姨妈。”朱家有七个兄弟姐妹,怕后辈分不清谁是谁,一般在称谓前面要加上名。
“这是三儿子贝寿吧?”朱瑞珏打量了一番快与姐姐差不多高的外甥,“多大了?”
“瑞珏姨妈!”贝寿怯生生地喊了声,又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比侬的大儿子爱国小一岁,也十六了,就是不喜欢读书。”朱瑞珍插话道。
“小阿姐,涧秋身体状况很糟糕,侬要是没有什么其它事,我就进去了,侬自家照顾自家。不好意思!”朱瑞珏担心丈夫的病情,她转身前看了眼贝寿,“小三毛,国家恢复了高考,侬还小,好好读点书,考上大学。”
“伊不是这块料。”贝寿还没有回答,朱瑞珍替他抢先回答了,“小妹妹,阿拉不跟侬多讲了,照顾妹夫要紧。如果有可能,让妹夫帮小三毛安排个工作。”
朱瑞珏救夫心切,也没有听清姐姐的最后一句话,就回到监护室去了。
医院干部病房本应是个清静的地方,这会总算回归到了平静。
沈涧秋通过呼吸机的作用,渐渐恢复理智。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念念有词,说的话恐怕只有朱瑞珏能够听懂。
“我要住院治疗,为什么没有床位?”一个高大嗓门从门外走廊里传来,即使房门紧闭也无法阻挡它的穿透力。
片刻的宁静就这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医院床位已满,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啊!”不用问,这是护士低声准确的回答。
“我都是大肠癌晚期的人了,吃不下拉不出,属于重病号。”还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那……这些个干部病房呢?”
“你是厅局级干部吗?”
“废话,我不是还有谁是?我可是革委会副主任。”
“革委会?”
“是啊!省粮食局革委会副主任。”
“那可是老黄历了,都八十年代了,你那革委会1979年就取消了。”
“取消?你去粮食局打听打听看,我是什么人。”
“你没有证件,不够格,就是不能入住干部病房。”
“走开!谁给你的权力?”
“呯!”沈涧秋住的干部病房的门被撞开了,正在喂食的朱瑞珏愤怒地转过身来。
“咦?”非法闯入者是一个尖嘴猴腮倒挂眉毛的小个子,人虽不大,嗓门绝对是巨大的,他仿佛认出了朱瑞珏和病床上的沈涧秋。
“沈涧秋!你怎么偷懒躺在这里?”那声音就像是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且分明属于高分贝的噪音。
这一声声若洪钟的“沈涧秋”,将病床上的沈涧秋一下子惊跳了起来,他颤悠悠地回答:“到!”
“站住!这里是沈局长的病房。”护士长走进病房,要将不速之客拉走。
这时,原本大嗓门的不速之客那张腊黄没有血色的脸立马从冬天过渡到了春天,堆满了笑容,原先那倒挂着的“八”字眉正竭力地试图往“U”字形走,比哭还要难看,“沈……沈……沈局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请他们让我住院吧!我快……快……死了。”
沈涧秋跳起不久便就倒在了床上,朱瑞珏示意护士拉走来人。
……
“哪个是沈涧秋?”一阵吆喝,一声巨响。
破门而入闯进一伙人,正在书房看书的沈涧秋回首瞧着这伙野蛮的入侵者。
几个喽啰簇拥着一个手举红宝书倒挂眉毛的小个子,声音是他们发出的。
“你们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沈涧秋端坐在一把木制简陋的向单位租借的椅子里,举起手中的一本书,书的正中是一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下方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九个大字。
“你什么意思?”几个小喽啰虽说识字不多,但这九个字还是认识的,他们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沈……沈……局长!”
“你别再装腔作势了。”见喽啰们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八”字眉毛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身上穿着的军便装,扬了扬手中的红宝书,“造反有理!”
沈涧秋,省粮食局的副局长,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精神抖擞,两道剑眉下目光炯炯有神,身穿一身在肘部打了补丁的中山装,头发三分,干净整齐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伙人,他的母亲曹霞牵着孙子沈爱国,妻子朱瑞珏怀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沈爱党默默地守候在书房门口,打量着房里的动静。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行为。”沈涧秋义正辞严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伙人,这当中他认得的就是被他们簇拥着的倒挂“八”字眉,此人是局长武博的专职司机,有时候也给公出的其他副局长开开车,当然也给身为副局长排行第三的自己开过车。
“造反有理!”那“八”字眉色厉内荏声嘶力竭的喊道:“砸烂公、检、法!”
他这一番振臂高喊,似乎给那帮喽啰打上了强心针,他们缓过神来,也七零八落跟着喊道:“对!对!造……造反有理!砸烂公、检、法!”
“八”字眉一声令下,两个彪形大汉将坐在椅子里的沈涧秋提了出来,摁倒在地,反剪其双手并用麻绳绑上,其中一根绳索从脖子上穿过,如同拖着牲口一般,硬生生地将文弱书生沈涧秋拖出屋去。
在门前宽阔的地坪上有一只煤炉正在生火,浓烟滚滚,煤炉上方覆盖着一只用铁皮制作的小烟囱,“八”字眉随手去提小烟囱,不想很烫手,“妈的”他脱口而出骂了出来,赶紧扔掉,令喽啰打一盆水来朝小烟囱上一冲,再次提起小烟囱扣到了早已头发零乱的沈涧秋头上,“高帽子一顶,游街正好!”
在几个小喽啰强拉硬拽下,沈涧秋被他们推上了大卡车,车上的一个喽啰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串着铁链的小黑板笨重地套在了沈涧秋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印烙在了沈涧秋的脖子上。
“八”字眉从裤兜里摸出一小截粉笔头,歪歪扭扭地写上“打倒叛徒……”
沈涧秋的头被造反派揿倒着,他用余光看见了“叛徒”这两个字,他挣脱了造反派,使出浑身的劲,昂起头仰望着苍天,大声地发问“我是‘叛徒’吗?”
(未完待续)
2014/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