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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学(3)

作品名称:小泥儿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4-11-04 10:02:35      字数:5454

  九、大学(3)

  37.真想同倩亭兄再喝一杯
   
  1996年6月20日,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狂风骤起,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炬一下子吹灭了!年仅47岁的倩亭兄,一个人慢慢地走进雷雨交加的黑夜,再也没有回来……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个人在那个潇潇的雨夜追寻他那年轻的身影。他仍然是那样的微笑着,鼻子一筋,嘴唇就会顺势一翻,露出上齿花,发出沙哑的哧哧的笑声。这笑声是那样的清晰,这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我在雨中追逐着,失落着,泪水,雨水,从我脚下流走,流入另一个世界的长河。
  记得我刚刚上大学时。他是班里的党支部成员,也是班里唯一带工资上大学的学员,同学们都羡慕的叫他“财阀”。大部分同学都叫他“倩亭”,而我还是按着单位的习惯叫他“小李”,有一次我喊他,他来到我身边问:“小泥儿,你多大了?我说“19岁!”他听了筋着鼻子笑起来:“你才和我妹妹一样大,还好大的口气叫我小李?我该叫你什么?叫老泥儿?”我也笑了,“就叫老泥儿,我喜欢!”从此,全班同学只有他一个叫我“老泥儿”,一直到毕业,他才改口叫我小泥儿。
  他是属牛的,比我大5岁,在那个年代5岁好像大很多的。记不得有几次了,他认为比我年龄大的多,说我的口气都是以老大自居,我一旦不服,他就会说“老泥儿,你和我妹妹一样大。我不但说你,我还敢拍你。”说着说着就会在我背上拍一下。3年里,到底拍了多少下早已记不清了。他是个牛脾气,直来直去,走路总是扬着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在班里他是正义的化身。虽然那时我们还年轻,可照样会出现意见和矛盾。一遇到棘手的问题,辅导员老师就会想起倩亭兄,只要他出面处理,再难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他人和他处理问题一样是干净利索,他的衣服总是穿的干干净净,喜欢穿白裤子白皮鞋,他当过兵,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总是戴的端端正正。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这样一身的行头,让他在那个年代的男孩子中真是“帅呆”了。可惜在上大学之前,他就有了女朋友,他坚守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承诺。我们上一届有个年轻漂亮的女生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为坚守自己爱情的“阵地”,他把自己的女朋友带到学校公开了自己和女朋友的关系,使那个漂亮的女生悄悄的撤出了“战场”。看到他的女朋友,班里的男生有几个拍着大腿说:“太可惜,对上届那个女生,你咋就不会像电影里的阿米尔那样,冲呢?”倩亭兄筋着鼻子翻着上嘴唇,露出齿花哧哧的笑着说“你们懂个屁!”
  毕业时,我因为要到西藏去先走了。听同学说,在毕业的宴会上倩亭兄向全班的同学宣布他已经结婚了,并把带来的喜糖分给大家。另一位同学看倩亭兄能这样大胆的宣布自己的婚事,胆子也大起来,他端起酒杯兴奋的说:“我也宣布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我的儿子刚刚满月!”这在当时的工农兵学员中真是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别说结婚,就是谈恋爱都是偷偷摸摸的,还敢想生儿子?全班同学为他们频频举杯祝贺。
  1982年,我从西藏调回沈阳,因为没有房子就挤在父母家里。家里的地方小,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住一间房,父亲带着王子和弟弟住一间房。不但生活不便,工作也没着落,我和王子心里都火拉拉的闹得慌,时不时的就吵架。家里吵不了,就到马路上吵。
  倩亭兄的家离我家很近,每次吵着吵着,就吵到他家了。那时的中国是“二两油”时代,工薪阶层的生活都差不多的紧张,我们每次到来,倩亭兄夫妻不但要为我俩评理,还要管饭。挨他一顿“骂”,喝他一顿酒,我俩就会握手言和。可是时间不常,又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我们借到房子搬了家,他才辞去“裁判”的职务。
  说起劝架,他每次都站在我的一边,毫不客气的骂我王子“是一个大男人就要大度,别和娘们儿一般见识!要体谅小泥儿,一个家庭不和主要责任在男人!”每次听了这话,我心里都会找到平衡,好像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可每次骂完他,倩亭兄都会找个机会再悄悄的训我一顿:“小泥儿你别美,你以为骂他你就没事了?你要谅解他,一个大男人住在老婆家,你以为好受哇?你要给他面子!再吵架我就拍你,你以为你结婚了我就不敢了?”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他就像一个亲大哥一样关爱着我们。
  可轮到他自己,就“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一上来,有时候一点也不讲理,那牛脾气来了也廷吓人的。一次,他和嫂子吵架正赶上我们上他家,嫂子委屈的向我诉说吵架的经过,他觉得丢了面子,开始大发脾气。我坚定的站在嫂子一边,我说:“李倩亭!你别太欺负人,嫂子对你多好,你还这样对待她,要是我早就和你干了,我才不受你这份气呢!”倩亭兄正在气头上,拿起来就说:“就是你也照样削你!””我激了,喊“你敢消我,我就敢杀了你!”他听我说了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小泥儿,还是你厉害!”
  还有一次去他家,倩亭兄不在家,嫂子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小泥儿,你能对我说实话不?”我说“嫂子,你有话就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嫂子哭了,一边流泪一边说:“小泥儿,倩亭说你班有一个女生是葫芦岛人,叫某某,和倩亭是同桌,长的可漂亮了,对倩亭可好了,还向倩亭求爱呢!”倩亭说“他后悔和我结婚,要不就和她好了,现在老想她了!”我听了后,笑的快背过气去。这个倩亭兄真能捉弄人,把嫂子骗成这样,要不是我拯救及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他是有个同桌,是比他还大的老大姐,,个子不高也不是杨柳细腰,对象是个军人,他分明是拿嫂子穷开心呢!当我把这个谜底告诉嫂子时,气得她真是哭笑不得。后来我问倩亭兄时,他笑着说:“两口子有啥正经的,逗你嫂子玩儿呗,谁想她还真往心里去了。”然后就筋着鼻子露着齿花,哧哧的笑起来。
  1989年8月,我被革职赶回了家,这是我人生的低谷,我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倩亭兄抽出时间来看我,慢声细语的开导我。每当我委屈的流泪不止时,他只会不停的吸烟,不知如何是好。有一次,倩亭兄看我心情不好,突然说:“小泥儿,今天什么也不说,咱俩干脆喝酒吧,一醉解千愁。”我说“喝就喝,只有酒,没有菜!”他说“来盘花生米就行。”
  那个晚上,他盘腿坐在我家的床边,我只记得,一向讲究仪表干净潇洒的倩亭兄,胡子杂乱无章,白衬衣的领子都是黑的,脚上的袜子露着脚指头,看到这一切,我感动的哭了。倩亭兄以为我还为自己委屈呢,连声说“哭,就会哭,这酒还喝不喝?好好喝酒,啥也不想,啥也不说的!”我俩喝了一瓶半白酒,一直喝到午夜时分。他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要不然你嫂子在家要害怕了。”说完就摇摇晃晃的下了楼,我也摇摇晃晃的去送他。
  单位宿舍院子的大铁门已经锁上了,他又哧哧的笑着说:“小泥儿,你看我给你爬过去!’他费了不少劲儿爬过了大门,可发现自行车还在院子里——我已记不清那车子是怎样从锁着的大门上拿出去的,更无法知道那个晚上他是怎样骑自行车回家的。
  从夏天到冬天,他不知来看我多少次。那最后一次,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倩亭兄来到我家,一进屋就让我感到心酸。他好久没理的头发和好久没刮的胡子都挂满了雪霜,穿了一件羽绒服,外边还套了一件米色的风衣,看上去也不干净。
  他的变化让我对他抠根问底,这才知道他家嫂子得了一种怪病,什么也不能干,家里的事情都要靠他一个人,为了给嫂子看病他几乎跑遍了中国大小医院,倾其所有,现在嫂子病重了又住进医院。他已经是疲惫不堪、焦头烂额,我的事儿还叫他如此牵挂,真让我感动万分。那天他显得很激动,一进屋还没坐下就兴奋的说:“小你泥儿,我看不能这样的熬着,我中学的同学是省人才交流中心的主任,咱们到那看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穿上衣服就和他一起出发了。那天的雪特别大,路面的雪有的地方已半尺深,我们顶着北风在大雪中走走骑骑。我心里很难受就对倩亭兄说:“倩亭,都是我的事让你在这大雪天和我一起遭罪!”倩亭兄却说“别说那屁话!都是老同学,装什么客气!”他和我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可女人的直觉仍然能让我感觉到这个祖籍山东的大男人背后的怜爱和柔情。
  到了人才交流中心,倩亭兄的老同学赵主任热情的接待了我们。那时人才交流中心是改革开放的新鲜事物,刚刚成立不长时间。看到我们的到来,赵主任非常高兴,他说:“太好了!小泥儿,人才交流中心还头一次碰到你这么大的官,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同等职务的好单位。帮你解决问题也是我今年的最大的政绩,我能不努力吗?”倩亭兄又再三嘱咐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一直等待着,一直也没有消息,我也没告诉倩亭兄就独自去了广州。1个月后,倩亭兄打来长途电话。电话里骂了我不辞而别,然后说“小泥儿,人才交流中心给你找到省旅游公司副总经理的工作,我已给你填了表,你回来吧!”
  我已离开家,心似乎早已凉凉的,决意不再回去。我在电话另一端,流着眼泪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听了后却没有劝我,也没发脾气,沉默了一会说:“我这边怎么办?”我说:“倩亭,你告诉赵主任,就说小泥儿死了!”倩亭听了后还是十分平静的说:“剩下的事我处理吧,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电话变成了忙音。
  我万万没想到那时候的倩亭兄,已检查出了鼻咽癌。他有病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他。当我见到他时,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停地滚落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没想到倩亭兄不但没有落泪反到安慰我:“小泥儿,回来是多高兴的事,哭什么?再哭就拍你啦!有什么了不起的,‘早进城晚进城,早晚都进城’。”说完还像以前一样,筋着鼻子,翻着上唇,露出齿花,哧哧的笑起来。
  过完春节我又回到广州,接到倩亭兄的电话,说他的病经过千山一个老道看好多了,正在吃老道开的中药。现在缺一味药,听说广州有,让我帮着买一买。我听到这个消息别提多激动了,下了班就把副总经理叫上一起喝酒——那天晚上喝了好多白酒,我真心的为倩亭兄高兴,坚信他的病一定能好,命令副总经理要想尽一切办法买到那位“救命的药”。3天后,副总经理告诉我药找到了,问我买多少?我问他吃1年要买多少?他说:“那要买一大编制袋。”我说“那就买一袋子,买好特快专递寄回沈阳!”
  第二年的夏天,我回到滨海,倩亭兄打来电话说“我的病全好了,到医院检查全部正常。我想到滨海看看你。”电话那边传来了久违的那哧哧的笑声。在滨海,我们还有一个大学的男同学,他开了一家酒店,可以住宿,当时我爸爸和我住在一起,倩亭兄怕打扰老人家,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安排在那家酒店里。我和同学在码头接到他时,让我吃惊的是倩亭兄又恢复以前的风彩,帅气,潇洒,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癌症的患者!我真的好激动,泪水又不停的流了下来。倩亭兄握着我的手说:“小泥儿呀!哭,哭,就会哭!有病哭,这都好了还哭!真该拍你!”说完,他自己又哧哧的笑起来。我坚信他真的全好了,我也感谢自己——因为也有小泥儿那味药的功劳。
  那个星期太痛快了!每天我们3个人在一起,回忆大学的生活,海阔天空的穷聊,还准备一起干点什么呢。我们每天都喝酒,那酒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香。我劝他少喝点,他说:“病好了高兴,就该多喝点!小泥儿,你知道我都3年没喝酒了。喝坏了,大不了再进城!”
  我们一起去了刘公岛,城山头,还一起到大海里游泳。时间过的特别快,倩亭兄要回沈阳了,我请他和同学一起到我家里吃顿饭,为他送行。倩亭兄特高兴,喝了不少酒,走的时候脸都有点红了。送走倩亭兄,爸爸叫我到他的房间里,说有话和我说。爸爸说:“小泥儿,倩亭不是得了鼻咽癌了吗?你们为什么还那样和他喝酒?”看着爸爸那严肃的样子,我笑着告诉爸爸倩亭的癌症全好了,是千山老道治好了倩亭的病。爸爸听了我的话气愤的说:“你们糊涂!老道能治好癌症,国家还开那么多肿瘤医院干什么?鼻咽癌最多活5年,倩亭都4年多了,弄不好已经转移了,倩亭现在的一切都是假象,必须通知倩亭到肿瘤医院检查,否则就晚了!”
  爸爸的一番话,让我这一个星期的快乐一下子掉进痛苦的深渊。我不知所措的呆呆的坐在那里,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我清醒过来,把这一切打电话告诉我的同学,通知倩亭兄的家人,等他一到家立即到肿瘤医院去复查!没几天,可怕的消息应验了一个老专家的预测,倩亭兄的癌症全身转移,住进省肿瘤医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无法相信,几天前还是那样健康潇洒的倩亭兄,几天后就变成卧床不起的危重病人!
  后来我又回广州了。在倩亭兄最后的日子里,我让妈妈两次去看他,每次听到妈妈看他回来给我的电话,我都会好几天沉浸在思念他的痛苦中。妈妈说“倩亭的瘤子转移到头上,把眼睛都压迫的肿的老高,腿上也长出骨瘤,疼痛每天都折磨着他。可他还问‘阿姨,小泥儿还好吗?她回来让她来看看我!’”妈妈还说:“他还是笑嘻嘻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怕死的样子。”
  倩亭兄离开滨海后我再没见到他,在我的记忆中,倩亭兄永远定格在滨海那一个星期快乐的日子里。倩亭兄真的死了,我们大学同学中只有他这样急匆匆的死了!我简直不相信,那样高大健壮的山东大汉,生命也如此的脆弱,那几天我梦里梦外都是他在滨海最后的身影。我心里摆脱不了的是,倩亭兄最后是那样英俊潇洒的和我“告别”,竟然看不出一个生命即将结束的人的任何破绽。不管是上帝的安排,还是老道带给他生命的假象,他留给我最后的形象永远是帅气和潇洒。
  我拿出一瓶珍藏几年的五粮液,放上两双碗筷,把两个酒杯倒的满满的:“倩亭兄,我们再喝一杯吧!”我端起酒杯一仰而进:“该你的了,不要耍赖!”我看见他端起酒杯,筋着鼻子,翻着上唇,露出齿花,哧哧的笑着说:“病都好了,还用耍赖?就该好好的喝!”他将酒杯倒过来让我看——一杯接一杯,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醒来时酒已没有了,只有我满脸纵横的泪水和两只空空的酒杯!
  我早已被政治灾难压弯的背膀,又套上对倩亭兄思念的长长的纤绳,让我在坎坷的命运之路上,拉着痛苦和情感的重负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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