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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马倌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0:39      字数:5125

  松嫩平原的讷谟尔河畔,阳春三月,山野里的庄稼葱茏嫩绿,站在高岗的地带望去,春风徐徐的风光里,是无边无际的碧绿的海洋。河床上那坦荡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在春风里吃着青草,马群在草原上奔走。
  在青色草原军马场交配的青鬃马,生下来的那个马驹子,是个标准的公马,已经五岁了。长得跟它的妈妈一样,膘肥体壮,却又有军马的桀骜性格。老队长舍不得让小青鬃马过早地拉车,一直让它在草原上放纵它本身具有的雄性,现在已经长成成年马了,老队长才想起让它拉车拉犁,却很难驯服它。
  春天还没到种地的时候,老队长让赵大哥、李智贤和于马倌共同驯服这个小青鬃马,准备在夏季以后,让小青鬃马开始拉犁,到秋后再让它拉车。赵大哥和李智贤、马倌各自都骑着一匹马,每天都带着小青鬃马在讷谟尔河床上的草原里驯马。
  早晨,朝霞烧满了东边的半边天。苏长春在院子里看书,门口的大道上,马倌、赵大哥和李智贤各自骑着一匹马向河套走去。苏长春放下手里的书,跑到门外喊:“赵大哥,你们驯马去呀!我也去!”
  老队长站在生产队的大院子门口,听到苏长春的喊声,也大声地对马倌说:“你们把苏长春也带去吧,他到这里来好几年了,还没骑过马呢!他要上大学走了,你们带他到草原上骑骑马,品味一下牧马的滋味。”接着又说:“这个小青鬃马是个生驹子,你们可不要让他骑上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李智贤,你把你的马给春儿骑,你骑那匹老青鬃马,让老赵骑那匹小青鬃马。这个小青鬃马,除了老赵,你们谁也驯不好。”看起来,老队长看苏长春真的要走了,又感觉小青鬃马是苏长春的功劳,这几年也没让苏长春感受到牧马的生活,真想让苏长春体验一下草原牧马的生活了。
  讷谟尔河两岸,是黑龙江省西部得天独厚的广袤产粮基地和草原,河流从五大连池到嫩江的三百里绵延地带,是中国东北部的一块天然的水草湿地。十里宽的河床地带,这个生产队的牧马领域足足有十里长。河床上嫩嫩的青草已经有半尺多高了,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光芒。苏长春骑在一匹黑色骟马的马背上,李智贤骑在那匹老青鬃马上,于马倌骑的是一匹白马,赵大哥骑在小青鬃马的马背上。小青鬃马很不老实,赵大哥跃上它背上的那一刻,它昂起头,后蹄子直尥蹶子。赵大哥脚下蹬住马蹬,左手抓住它脖子上的马鬃,右手扬起,用皮鞭在它的脖子上连抽了三下,“啪啪啪”的响声让其他的三匹马直打寒颤,小青鬃马稍微老实了一些。李智贤骑在老青鬃马上,挥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匹老青鬃马便在前面飞奔起来。于马倌紧随其后,苏长春骑的那匹黑色骟马紧跟在于马倌的后面,赵大哥的小青鬃马跟在最后边。四匹马就像一股旋风一样,向着讷谟尔河床的草原奔腾着。第一次骑马的苏长春,学着李智贤的样子,弓着腰,一只手握着一根小鞭子,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马鬃,身体向前倾,几乎要伏在了马背上了。赵大哥用尽一切本事,也伏在小青鬃马的马背上,不停地用手里的皮鞭抽打着,皮鞭在空中撩起的圈,就像舞台上的演员挥舞的彩带。
  四匹马奔进了河床上的草原,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腾了两个很大的弧行圈,便来到了讷谟尔河的河沿地带。大家下了马,那匹小青鬃马便一溜烟地跑到了老青鬃马的身边,“昂昂昂”地嘶叫着。老青鬃马抬起头嘶叫了一声,伸着脖子在小青鬃马的头上亲了亲。四匹马便在草地上慢腾腾地吃着青草。赵大哥说:“让它们吃饱了,再去驯马。我们先准备野炊。”
  于马倌挽起了裤子,到河套草地的水沟里,没用一袋烟的功夫,就抓上来四五条大鲫鱼。河边有一个看草原的窝棚,看草原的老人白天回到村子里去了,窝棚里有一些炊具。李智贤就在窝棚的前面用三根木棍支起了一个吊炉架子,用三根铁丝吊起了一个铝盆,下面点起了篝火,从窝棚老人的菜地里弄了一些葱蒜。熊熊的火苗上面,铝盆里冒着热气,几条大鲫鱼在铝盆的火锅里翻滚着,不一会儿,沁人肺腑的鱼香味就在草原上飘荡起来。赵大哥从家里带来两瓶北大仓白酒,四个人围坐在吊炉旁,一个碗里倒满了白酒,四个人轮流着喝。
  马倌用筷子夹了一条最大的鲫鱼,说:“这一条大鲫鱼给长春,长春眼看着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还不一定哪一天回来呢!到了大学里,想吃到这样的野炊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我们哥儿几个在这里为你送行吧!”说完就把那条大鲫鱼放在了苏长春面前的碗里。
  苏长春也学着大家喝酒的样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酒香从他的鼻孔里往外冒。他拿起筷子,说:“这几条大鲫鱼是马倌抓来的,我们大家就在这个火锅里共同享受,首先要感谢马倌的一腔热情,也感谢几位哥哥的一片盛情。我跟马倌有着很特殊的感情,当年我和马倌在一铺炕上睡了半年呢!我虽然要上大学走了,这块土地我不会忘记,这里的人们我不会忘记,尤其是你们哥儿几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说完,他把酒碗递给了马倌。
  马倌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又递给了李智贤,李智贤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了赵大哥。一碗酒就这样传递着喝着,不一会儿,两瓶北大仓就喝得精光。几条大鲫鱼也剩下了赤裸裸的骨刺,在铝盆里的开水里翻滚着。几个人的脸上都已经红润了,赵大哥、李智贤、于马倌各自用旱烟丝卷了一支土烟卷,坐在吊炉旁抽了一支烟。赵大哥望着在草地里吃草的马儿,说:“几匹马都已经吃饱了,我们现在就去驯马吧。”
  马倌、李智贤和苏长春各自上了自己的马,三匹马在河边的草地上昂着头奔跑。赵大哥没有上马,他牵着小青鬃马的缰绳,跟在李智贤骑的老青鬃马后面奔跑着。突然,赵大哥纵身一跃,跃到了小青鬃马的背上,扬起手里的鞭子,往身后的马屁股上“啪”一声响,那匹小青鬃马扬起前蹄,伸着脖子,向着空中嘶叫着,又突然向前一窜,扬起了后面的蹄子尥了几个蹶子。赵大哥尽管紧紧地抓住马鬃,还是被小青鬃马摔在了草地上。可是,赵大哥手里的缰绳却始终紧紧地攥着,一骨碌爬起来,拉住缰绳,扬起马鞭,对着小青鬃马“啪啪啪”就是三鞭子,打得小青鬃马嗷嗷地嘶叫着,一下子跃起了很高,疯狂地挣开了赵大哥手里的缰绳,向着河边冲了过去。它不管前面是湍急的流水,从河边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就扑进了滚滚的河水里……
  苏长春看到这个情景,在惊恐之中从黑骟马身上跳了下来,跑到了河边。小青鬃马在河面的激流里拼命地挣扎着,马头和尾巴在水面上,马的脊梁在激流中忽上忽下地耸跃着。苏长春随即奋身跳进了河水里,向着小青鬃马游去。
  这时候,马倌和李智贤也都从马上跳了下来,奔向河边。赵大哥的腿可能是被摔疼了,一瘸一拐地也到了河边。于马倌高声喊道:“苏长春,你不要去,你弄不住这匹马的!”说着,于马倌便一纵身扑到了河里。
  苏长春在河里喊道:“你们别下来,河水很凉,你们又不会游泳,下水很危险的!”他一边喊,一边自己心里也很胆怯。因为这匹小青鬃马正在疯狂的时候,它本身就有一股烈性,加上被赵大哥抽打了三鞭子,雄性的本能在它的身上正发作者。自己虽然会游泳,就怕在这个激流中也难以把小青鬃马拉上来。但是,四个人中,只有自己识水性,不能眼看着小青鬃马被急流冲走,必须用尽一切力量把它弄到岸上来,他便在水里奋身向前冲去。小青鬃马依然在挣扎着,苏长春冲到了小青鬃马的马头边,潜下水抓到了缰绳,便奋力拉住缰绳往岸边游。可是,水流太急,几次用力,都不能把马头掉过来。
  这时候,于马倌也扑到了河里往前走,他不敢往河心的深水里去,就站在齐胸的水里吆喝着,喊着:“苏长春,往我这里游,把马缰绳传给我!”
  小青鬃马听到了于马倌的吆喝声,便在激流中往这边奋力挣扎。苏长春借着这个势头终于把小青鬃马掉转了过来,在激流中游到了马倌跟前。春天的河水冰冷,苏长春的两腿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在水里奋力坚持着。
  马倌由于不会水,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也站立不稳。他使劲拽着缰绳,大声吆喝着,但是他脚下却难以站稳脚跟。苏长春和他共同牵着缰绳,小青鬃马已经拉到接近岸边的地方了。就在这时,小青鬃马在水里纵身一跃,于马倌便被这股劲的反作用力拉倒了,倒进了水里,不停地挣扎着。赵大哥和李智贤也下了水企图抓住马倌,怎奈他们不会水,不敢上前。苏长春急忙把马缰绳传给了赵大哥和李智贤,返身扑到水中去救于马倌。赵大哥和李智贤用力把小青鬃马拉到了岸边。这时候,马倌已经被冲到了河中间的激流里,浪头不时地冲荡着他挣扎的头顶,他的头发在水面上不断地攒动,忽上忽下。苏长春拼命地向着马倌的方向游去,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二米……就在春儿只差一米的时候,一个浪头打来,马倌在挣扎中沉了下去。在他沉下去的地方,有一个旋动的漩涡。苏长春当即一头扎进水下,在那个漩涡的周围摸索,却不见马倌的踪影。他从水下窜上来,缓了一口气,又一头扎到了水下,向着下游去摸索寻找。几次露出头来换气,几次潜入水底,苏长春在水下几番摸索,最终也没有发现马倌的踪影……
  几分钟以后。苏长春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从水里探出头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向着下游望去。赵大哥和李智贤望着苏长春嘴唇冻得发紫,都大声地喊:“长春,你快上来吧,不能再找了,上来再说吧!你自己也很危险!”李智贤站在岸边,手里牵着浑身湿漉漉的小青鬃马。赵大哥在岸边向下游跑着。苏长春筋疲力竭地游到岸边,爬上了岸。
  三个人沿着讷谟尔河的岸边向着下游走了大约一华里的路程,也没有看到马倌的身影。三个人谁也没有流泪,沉重的脸上都挂着一脸哀伤……苏长春非常自责,谴责自己白白地有了一身好水性,却没能救了这位农友的生命!于是,垂头丧气地坐在岸边,望着眼前的湍湍急流向远方流去……
  这位憨厚的马倌,他是一位朴实的东北农民。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大名。苏长春是在生产队炕头看到的那个记工分的小本子,才知道他的名字的。他姓于,叫于再生。曾经和自己在一铺大炕上睡了半年的农友,就这样被河水卷走了。他自小失去父母,没有读过书。在老队长的关照下,他读懂了自己是一位农民,读懂了怎样把马儿喂好。他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这个荒原。他没有家,生产队就是他的家。他没有妻子儿女,那个瘸子的老婆也许是他的所爱,但是却没有人承认他。他曾经被青鬃马踢伤过,他依然爱着青鬃马。现在他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踢他的那匹青鬃马的后代了。他就这样在小青鬃马被救上岸的那一刻,自己顺着滚滚的激流走了。讷谟尔河的流水带着他流向了嫩江,在嫩江的滚滚流水里再流向松花江,顺着松花江的波涛流入东海,海洋便是他永恒的家。他应该在海洋里得到永恒,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这样一个朴实的东北农民,胸怀究竟有多么宽广!也许只有见过大海的人才会懂得,东北的汉子,胸怀就像大海一样宽广,他那不为人知的情怀,就像海洋一样深邃!
  张书记、老队长带领全村人向下游寻找了三天,一直找到了嫩江的江口,也没有发现马倌的影子。这位憨厚朴实的马倌,就这样去了。他也是多么热爱生活,他对苏长春说的“年轻小伙子,不回去搂着老婆睡觉,在生产队的大炕上受罪”的话足以表现,这位汉子是多么期盼着人间的爱情!可是,他自己在扭曲了的爱情上得到了什么呢?他把自己的爱都献给了他饲养的马匹,献给了这条亘古流淌的讷谟尔河,献给了松嫩平原这辽阔的草原,献给了东北的黑土地。
  苏长春上学前的日子里,一直在这样的悲伤中度过。几年来,这片黑土地,给了自己太多的恩情。在生产队里跟马倌一起睡觉半年,马倌总是默默地饲养那些马匹,一盏马灯就是马倌的伴侣;青鬃马反群的时候踢伤了他,他没有舍得抽打青鬃马一鞭子;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子夜时分起来去给那些马添草添料,他知道“马无夜草不肥”,那些马儿都被他饲养得膘肥体壮;他虽然不会说什么,他的心里有着浓厚的感情,他知道苏长春要离开这里了,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表示分别的纪念的,在草原的水沟里亲自去摸鱼;窝棚前野炊的时候,他把最大的一条鲫鱼送到了苏长春的碗里,那几句朴实的话总是在苏长春的耳边萦绕着。这些思绪一直在苏长春的心里盘旋,纠缠,马倌不是说为自己饯行吗?他感觉,那几条大鲫鱼在吊炉里还冒着热气,马倌的笑脸就在自己的眼前。现在自己还没有走,却要为这位农友送行了!
  讷谟尔河岸边的草原,绿草青青。就在马倌下水的那个坡面上,立着一个不高的墓碑,墓碑下面埋着他喂马时穿的几件旧衣服、曾经挂在马厩里的那盏马灯和他平时使用的那一杆马鞭。墓碑上面刻着苏长春亲手写的字:“黑土地上的马倌于再生之墓。”
  瘸子和他的老婆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跪在墓碑前,一堆黄纸燃起的暗黄色火苗,缭绕地燃烧着……
  老队长、赵大哥、李智贤、苏长春肃立在墓碑前。赵大哥手里牵着那匹小青鬃马,苏长春手里牵着那匹老青鬃马。两匹马也在墓碑前静静地肃立着,它们似乎也懂得这位与它们朝夕相处的主人离开这个世界了。
  “于大哥,对不起,我没能把你救起来!”苏长春面对这座墓碑声泪俱下,“于大哥,那匹小青鬃马被救上来了,现在就在这里为你送行,你放心地去吧。”
  墓碑前面的讷谟尔河水哗哗地流淌着,草原上的野花已经开了,没有风,蓝天下空旷的原野一片静寂,好像是在为马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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