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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困惑

作品名称:江鸿      作者:苏庸平      发布时间:2015-01-11 16:28:09      字数:4144

  苏北稻谷成熟的季节,京杭大运河畔田野里一片金黄,金灿灿的稻田在热风里翻浪。大运河两岸,堤岸上杨柳披头散发地在秋风里摇摆,芦苇荡里各种各样的水鸟在交相应和,与河水拍打堤岸的波涛声、水面上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夕阳的霞光里。晚霞铺满了河面,渔歌在霞光水影里飘起,鸥鹭展开翅膀在河面上空盘旋,如诗如画。
  当苏长春背着行李回到家乡的时候,家乡正是农闲季节。田野里的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稻谷一天天变黄,谷穗一天天加重,垂下头接受秋阳的温度,让果实更加饱满。乡亲们都在收拾车辆、镰刀,平整晒谷场,准备着收割稻谷。年轻人在清理生产队的场院和仓库。中老年人忙活一阵以后,都坐在岸边的大堤上,有的望着河面上霞光里荡漾的波涛出神,一边闲聊;有的坐在垂柳下叼着烟袋吸烟,听芦苇荡里的各种水鸟的鸣叫。傍晚时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吃过饭,坐在大堤上,夕阳下欣赏水波里的渔歌唱晚,真是一种享受。
  大伯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水面上的阳光反射到他的脸上发出紫红色的光。嘴里叼着一根半尺多长的旱烟管,一股股青烟从他下巴上浓重的胡须里冒出来。眼上戴着一副宽边的老花镜,手里端着一本普装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
  苏长春穿一条灰蓝色的西装短裤,上身一件白色的小褂,一边和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径直地向大伯跟前走去。很远就打招呼道:“大伯,我回来了。您老还好吧?”说着,也坐到大伯身边的石头上,把光着脚穿着的凉鞋放在河边的水里。
  听到到苏长春的声音,大伯把嘴里的烟袋摘下来,在脚边的石头上磕了磕,把手里的书放在身边,转过脸满面微笑着说:“哈哈,长春呀,你走了好长时间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还好吧?大伯好想你呢!”说着,下颚两侧半尺来长的胡须在下巴上晃动着,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
  “大伯,您老又在看《毛泽东选集》呀?”苏长春没有先回答大伯的问话,却把大伯看的书拿在手里。
  “是啊!毛主席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我看了好几遍了。我觉得我们家族这样的情况,在毛主席的书里,不属于地主、富农、资本家;我们也没有多少土地,也没有压迫剥削过穷人;我们不应该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呀。现在搞得我们都成了坏分子了,总觉得这跟毛主席的书里边说的不一致呢?”大伯说着,心里充满了委屈、无奈和疑惑,又在极力控制着眼里噙着的泪水,但是他的眼眶里最终还是湿润了。
  “大伯呀,我们做晚辈的都知道您是个好人。只是现在是在运动期间,有些事情是不好说的。您老就放宽心态,健康地活着,不要去想那么多了。好人到什么时候就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苏长春看着满面悲伤的大伯心里很为他难过,可嘴上还是说着宽心话安慰他。
  大伯重新点起了一袋烟,叼在满是胡须的嘴里,望着眼前滔滔东流的河水,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大运河下游开过来一艘轮船,轮船嘟嘟嘟地逆流而上,汽轮机带起的一道道波浪向岸边卷来,冲荡着河边的石头。芦苇荡也在波浪的冲击下涌动着,发出唰唰的响声。水面上激起的浪花扑到了大伯的脸上,他木然地望着那轮船驶向了远方。苏长春坐在他跟前,穿着塑料凉鞋的脚在涌过来的波浪里轻轻地涮着。
  突然,大伯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长春呀,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也不会有多长的光阴了。岁月就跟眼前这流水一样,一刻也不停息地流去,我们老一代人所做的事,应该有我们自己承担后果。等我们死了,我们就不会再受折磨了。可是我总觉得牵连了你们做晚辈的,心里感到不过意啊!你想想,十里八村的小青年,就你这么一个读书读得不错的。要是过去,也算是一个秀才了。可是你现在只能蜗在这穷乡村里,一肚子文化,没有用武之地啊!”转而又接着说:“你出去几个月,在外面做什么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我知道闯天下不容易,你吃了点苦吧?”
  苏长春看着大伯很关切的表情,心里觉得很不舒坦,便笑着说:“大伯,我是想跟着姐夫出去学手艺的,可是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开山凿石头真的不适应。不过还好,有姐夫照应,我没有吃什么苦,几个月在皖北,虽然离家乡不太远,但是也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的国家很大,现在正在建设中。我认为,目前这种局面一定不会很久就会改变的。”
  一只马蜂飞过来落到了大伯的脊背上,弓着腰正要叮咬,苏长春伸手迅速把那个马蜂拍死,捏起来扔到了河边的水里。
  大伯接着说:“其实你爸爸的心里和我一样的纠结,只是他不善于言语,闷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他心里是有苦的。可是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里,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你算是我们家族年轻一代里文化最高的人了,按理说你应该有个好前程,可是现实摆在面前了,春儿啊,你要面对现实,以后安心劳动,有合适的姑娘成个家,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吧。不要想太多了,人没有理想不行,但是不面对现实好高骛远更不行。人们所说的命运,我一辈子不相信什么命运,可是,现实就摆在面前,你不能超脱出去,这就是命运。”大伯的眼里噙着泪水,却没有流出来。
  大伯这些语重心长的话,竟让苏长春的心头泛起了一阵酸楚,尤其大伯解读的“命运”,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刮着他的心窝,勾起了他对高中生活的回忆。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候的女同学吴翼菲,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不仅学习好,人也漂亮,白里透红的脸庞,棱角分明的眉眼,微微带笑的面容就像春天里绽放的桃花。两条齐腰的长辫子又黑又亮,垂在她纤细的胸前。平时喜欢穿一件藏蓝色的长裙,乳白色的上衣,更显示出她青春靓丽的美。高二那年清明节的时候,学校组织同学们到马陵山上的革命烈士陵园里扫墓。在那镌刻着陈毅将军亲笔题写的“苏北大战的烈士们永垂不朽”12个大字的纪念碑前,身为班长的苏长春带领全班同学肃穆站立,举起拳头宣誓:“一定要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学好本领,建设和保卫好烈士们打下的江山,做革命的接班人。”扫墓结束,苏长春和吴亦菲边说话边往学校走,突然天上下起了大雨,吴翼菲的连衣裙顷刻间被雨水湿透了。苏长春把自己身上的那件棉布外衣披到了吴翼菲的头上,拉着她飞快地跑回了学校,苏长春自己却成了落汤鸡。这次雨中的呵护,拉近了他们俩人之间的关系。从这以后校园里的樱花树下,草坪边的长椅上,公园里的小路上,常常出现他们并肩相伴的身影。这种友谊在两年的时光里不断地加深,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逐渐幻化成了爱情。他们相约,互相帮助,共同走进大学的校园。
  可是不久,文革爆发了,停课闹革命,学生进行革命大串联,继而大学停止了招生。他们俩人也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然而他们依然是书信不断,鸿雁传情。可是,就在他们分别不久,他们之间的爱情却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吴翼菲的家庭出身好,是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的后代,父亲解放前曾经在地主家当过长工,哥哥参加了解放军。几个月前,就在苏长春去皖北的前一天,他接到了吴翼菲的一封信。那封信现在还夹在一本书里,信的内容不长,但是却重重地压在他的心里,让他自己伤心至极。几个月里,他自己默默地承受着那封信给他的打击和痛苦。
  长春哥:你好!
  首先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离家乡,北上天津上学去了。是爸爸为我争取了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我知道这一走,我们就很难见面了。可是我心里是怎样的舍不得你呀!其实从学校回来后,我就把我们相爱的事告诉了父母,当他们知道你的家庭背景后,就逼着我和你断绝关系,说你的出身不仅会影响到的我的未来和前途。而且将来有了孩子,还会影响到下一代。他们决不允许我嫁到一个历史不清的家庭里做媳妇。为此我抗争过,但是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右”子女的处境也确实让我感到心寒。我知道你不属于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但是你也遭受同样不公正的待遇。虽然上面说你们这样的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是所有的好事与家庭有问题的子女都是无缘的。我真的好害怕,更害怕将来自己的孩子也会成为被社会歧视的人,那样,我会受不了的。现在我要上大学了,将来大学毕业,更难与你走到一起了,至少父母一定会百般阻挠的。他们说了,如果我执意和你来往就断绝和我的关系。长春哥,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分手吧。给你写这封信真的很艰难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一定接受不了我的“绝情”,但是我不能让你痴痴的守着没有结果的爱。
  长春哥,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是很爱你的,只是我们出生在不同的家庭,我们无力与现实和命运抗争,就让我们听从命运的安排吧。长春哥,未来的路还很长。我想,如果你在农村找一个家庭成分好、有一定权威的好人家的姑娘,或许能改变你的政治命运。我们这里有个出身不好的小伙子就是靠着这样的裙带关系,被城里招工招去了。人生的路有千万条,你学习好,是所有同学中的佼佼者,你一定要选择一条属于你自己的路,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不要回信了,我过两天就走了。祝你平安!
  翼菲
  1971年8月18日
  苏长春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这时,大运河的河面上又驶过来了一艘机帆船,柴油机发动舱里发出的巨大响声和船身拉起的波浪,惊起了芦苇荡里的水鸟,几只水鸟在芦苇荡的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飞走了。河边不远处水面上的水草里却有两只鸳鸯在悠然地游着、嬉戏着。突然,一道波浪打来,河边的水草里,一只鸳鸯扇动翅膀腾空而起,在低空中忽上忽下地盘旋了两圈,似乎有一种难以离舍的眷恋。最后,它用翅膀拍打了一下水面,溅起了一抹白色的水花,倏然飞起,就像一架小飞机脱离起跑线那样,向着远空飞去。另一只鸳鸯在那一片水草里孤独地挣扎着,却没有飞起来,它张了张翅膀,伸一伸脖子,向着那只飞走的鸳鸯飞去的方向张望着……
  苏长春望着那只飞去的鸳鸯消失在远方,眼睛湿润了。眼前飞向远方的那只鸳鸯,在他的大脑里逐渐地幻化,幻化成他心中的那位少女吴翼菲……
  “大伯,不说这些了。人生的路有千万条,社会也在不断的发展变化,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您当初那么辉煌,你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我们这一代人的事,只能随着社会的发展往前看,不是有句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您老保持健康的身体,不要为我们操心了。”苏长春从回忆中醒来,安慰着大伯。
  大伯没有再说话。苏长春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望着眼前的大运河的河面上又有一只鸥鸟在飞翔,翅膀掠过水面,荡起了一束浪花,又突然飞向高空,越过芦苇荡,向远方飞去了,空中留下一道幽怨的叫声……
  春儿站在河边的水里,捡起身后的一块瓦片,对着水面的平行线用力撇去,水面上激起了一串串飞溅的浪花。
  太阳在西面河的尽头渐渐落下去,河面上铺上了一层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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