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当官； 十六：我是柳树的崽

　　十五：当官
　　五岁那年，妈妈决定让一直处于流放状态无人管理的我去读一年级。
　　妈妈虽然在学校里做民办教师，但一点也不滥用职权，打发我六元伍角钱的学费，让我独自去报名，那天考虑到我要去学校，我还是没有打赤膊，系了一个兜肚，我把钱放在系的兜肚的口袋里，用手捂着口袋一溜小跑几分钟就赶到学校，学校离家并不远，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上课的敲铃声。
　　一年级的班主任是王老师，一个笑眯眯的女老师，那天她的旁边带了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叔叔，听妈妈说那是王老师的爱人，叫铁叔叔，是城里人。
　　王老师照例首先对我进行了一些口头考试，什么数到一百，报上住址，父母的姓名。
　　当问道爸爸的名字时，鉄叔叔在旁边问我：“我怎么听说你爸爸的名字不是这个？好像叫什么‘鸡叫’的？”
　　“那是喝酒时的名字，那个不算。”
　　络腮胡子就哈哈地笑，胡子跟着颤动着，我一看他的胡子也傻傻地笑。
　　王老师就瞪眼睛了：“在小孩子面前别乱说。”
　　快要完成报名了，王老师忽然问我：“你想当班干部吗？”
　　“当班干部？”我有些迟疑。
　　“就是当官，可以管别的学生的，让他们听你的话。”铁叔叔在旁边解释。
　　“好，那我就当。”应该是可以管别人的欲望激励着我。
　　“今天晚上，你要妈妈给你写一个发言稿。明天开学典礼，你去台上发一个言，我让你当班长！”
　　晚上，妈妈给我写了好长一段，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妈妈就带着我背，甚至还要我在最后来一个举手表决心的手势，我一直沉浸在要当班长的喜悦里，不停地练习，夜里睡觉我都在喃喃自语着那些豪言壮语。
　　第二天，开学典礼如期而至，我们按照年级班次排好队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我的前面站着一个叫娟子的女孩子，很能干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批评那些在队伍里打打闹闹的男孩子。
　　开学典礼开始了，先是校长讲话，老师讲话，高年级学生讲话，就快轮到一年级新生讲话了，我的心砰砰地叩打着，手心里满是汗，脑海里翻腾着昨天背的那些句子，竟发现他们有些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了。
　　这时，王老师和我妈妈都走过来，问我还记得背发言稿不。
　　“我只记得最后一句，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我有些可怜巴巴。
　　“就讲最后一句就行了。”妈妈当机立断。
　　“对，就说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敬一个礼，班长就归你当了。”王老师鼓励我。
　　忽然，就在我等着那个高年级学生下台，我再上去的时候，我前面的娟子箭一样的冲向主席台，气喘吁吁地跑到台上大声喊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要当班长！”她甚至把那个还没来得及下台的高年级男生推了一个趔趄！
　　我和王老师、妈妈都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校园里一时好像被一枚冷弹射中，然后笑声集体爆发。
　　娟子在笑声中满脸自豪地下来。
　　校长连忙上台，在校长的引导下全校师生鼓掌，校长竟然钦点娟子就是一年级的班长。我的班长梦就这样破碎了，绢子这匹黑马做了班长，我屈居副班长，绢子比我大两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被绢子领导着。
　　轮到我值日了，有时候她抢着把黑板擦了；叫“起立”了，她常常抢着叫，好像她要天天值日才行；我记名字了她要干预，经常要我记起谁谁谁；有时候自习课，一个男生闹，我点名并记了名，还闹，我就去叫老师，但娟子不叫老师，她会自作主张地跑到那个男生那里把他拖到讲台上站着。
　　有一次，我值日，早自习时，她照样不忘履行一个班长的职责，到全班巡视，发现一个女生吃红薯片子，她毫不客气地没收了四块，也不见她交给老师。
　　下课了，我去上厕所，娟子悄悄地塞给我两大块红薯片子：“别让人看见。”
　　一整天，我都揣着那两块红薯片子惴惴不安，做贼一样，老是想着要不要把这红薯片子交给王老师，我没有一点吃的欲望。
　　放学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一个人回家，拿出红薯片子来吃，竟品不出平日的香甜，木木的，心里也木木的。
　　回家把还剩下的一块交给妈妈，给妈妈讲事情的经过。
　　妈妈看着我良久：“看来你们何家里的人就不是当官的料子，一块红薯片子就堵着心。”
　　爸爸听到就不同意了：“怎么啦，我们何家的人都有一颗坦诚的心，你还是老师啊，还学做贪官啊，宁愿不做。”
　　第二天，这件事到底还是传到王老师那里，让娟子遭了批评。娟子看着我，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理我。娟子不理我没有关系，大家都理我啊，尤其是那个红薯片子失而复得的女生，又给了我两块，这光明正大的东西，吃起来才香呢！
　　有一天，上自习课，娟子把班上闹的王捡拖到讲台上去跪着，王捡不从，娟子使蛮劲来拖，王捡瘦弱，娟子高大，王捡被娟子拖在地上，把手擦破了皮。后来，王捡的妈妈知道了，大吵大闹到学校，王捡是家里的独生崽，前面的两个姐姐都在婴儿时期就夭折了，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崽，看得宝贝一样，算了八字，说要当作捡来的才会养活，于是拜了干爸爸，干妈妈，又取了一个很贱的名字——王捡，小心翼翼地带着这个宝贝，慢慢地总算养大成人了。这不，自己的宝贝竟然被人拖着跪了，还见了血，那还了得，在学校里闹腾了一阵，查出元凶，于是，娟子这个抢来的班长做了半期就草草收场了。
　　（十六）我是柳树的崽
　　“妈妈，我是哪里来的？”
　　“你是我生的。”
　　“怎么生啊，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你是从我腋窝下爬出来的。”
　　“那隔壁的芳姑姑的毛毛为什么长在肚子里？”
　　我不信，我刨根问底。
　　问来问去，妈妈最后说我不是她的崽，我是捡来的。
　　爸爸贼笑着说：“有一个叫花子生了你，养不活，我们就养了当做自己的崽。”
　　“难怪你老是打我。”我作幡然醒悟状。
　　“那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你，你肯定是骗我的。”我想起别人都是我说爸爸脱的壳，觉得不对。
　　“带着带着就像啦！”爸爸作沉思状，肯定是在想下次还打不打。
　　“其实，你是河边那棵柳树的崽。”妈妈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说。
　　“就是河边那棵大柳树吗？我怎么会是它的崽？”我大吃一惊。
　　“你就是那棵柳树的崽，它救过你的命啊！”妈妈那么肯定的语气让我无容置疑。
　　“她救过我的命？”我更奇怪了。”
　　妈妈就给我讲柳树妈妈的故事。
　　原来妈妈刚刚来到团山湖，看到这光光的河岸没有树，一想不好，这小孩子不是随便就掉到河水里去了？总要搞些遮拦吧，于是就在河边插了一排柳树，柳树的根多，可以保护河床，而且只要有水，柳树就能活，果然这些柳树很随和地就长高了，其中在我们屋下的码头那儿的那棵树长得特别大，密密麻麻的根抱着河床，渐渐长成规模。
　　三岁的那年冬天，妈妈在家里做腌白菜，我一个人玩，玩着玩着就玩到了河边，我们家的禾场下就是小河。
　　忙碌的妈妈好一阵忘记了我，等想到我时，我已经掉到河里去了，妈妈屋前屋后的找一遍，没有！一想到可能是掉到河里了，脚就发软，跌跌撞撞地往河边跑，远远看见我的那件花棉袄浮在水面上，还没有被水冲走，妈妈才恢复些知觉，她“扑通”一下跑进河水里就捞起了我，一看，还会出气儿，只是嘴里流着血水。妈妈定了定神，抱着我上来，才发现，上不来，因为我的脚上的棉鞋带子牢牢地缠着河边的柳树，原来是柳树在关键的时候伸出她的手臂挽留了我，没有让我被河水冲走，把我留在浅水的地方，我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妈妈给我换好衣服，然后做了一大碗姜汤让我喝下，我又蹦蹦跳跳的了。
　　后来，惊魂不定的妈妈竟然在柳树前鞠了一躬，拜了一拜。心里悄悄地对柳树说：我这个女儿就是您的崽啦，以后您多多照应着。
　　我听了咯咯地笑：“那这个柳树是不是妖精呢。”
　　妈妈说：“你别笑，她可通人性了，还真照应着你呢。”
　　有一回，正是“双抢”，你大概四五岁，我和你爸爸都要挣“工分”，没有人带你，又不放心，怕你掉到河里去，就把你吊在台阶的窗户上，摆一些小人书给你看，等我们回来又不见你了，吊你的绳子也弄断了，心急得很，却发现你躺在柳树下睡得甜甜的，柳树的影子挡住了阳光，柳树的枝丫摇摇摆摆，好像给你扇风呢！
　　我不笑了，心里想我还真是柳树的崽啊！
　　我就跑到河边看那棵柳树，她粗粗的树干竟然是那么慈眉善目的，树干的中间有一个洞，洞两边分成两根大树干，无数的枝丫就从那两根树干上垂下了，多么亲切的树啊，我常常来看，越看越喜欢。我深信，我就是她的崽！
　　“也许我就是从那个洞里钻出来的。”我痴痴地想，“瞧，那里也有一个我这样的肚脐眼呢！”
　　微风吹来，柳树舞动千万条手臂，轻轻抚摸我的面颊，软软的枝丫，柔柔的柳叶，真像妈妈的手啊。我细细看着那些柳树叶，我发现我的眉毛听妈妈说过就叫“柳叶眉”的，我还和柳树长得好像啊！我这样想着，我笑了。
　　于是，没事的时候，我就去看那棵柳树，她温柔敦厚的模样，好像总带着母性的宽容，她总是低垂的娇羞的枝丫，渐渐拨动我心里的那些温情，我常常就那么躺在她的身下，赶走了心里的那些野性。
　　夏天在小河里洗冷水澡，游得累了，我就伸出手抓住柳树伸到水面的枝条，在水里自由地躺着休息，反正有柳树妈妈的手牵着我，我的心安安稳稳的。
　　做柳树的崽，我竟然很满足，很惬意！
　　做柳树那么温柔的人儿，可惜我还是没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