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路（一）

汽车行驶在崎岖的乡间道路上，像一只年迈的老鸭左右摇摆着。
车门开处，凌羽拖着大大小小的行礼走下来。一股冬日麦田里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大口呼吸着。从那繁华喧嚣的大都市走再次走回这泥土芬芳的田园，不由让人顿感心怀大畅，隐约有种行走江湖多年，突然看穿世事而退隐山林后的闲惬感觉。
凌羽看看将落的夕阳，轻叫声：“伙计们，我回来了，哈哈！”把几个包往身上一甩，迈开步子便往村子跑去。一只小型行礼箱被他拖在身后，像只哈巴狗一般蹦蹦跳跳。
这个朴实的乡间小落，虽然一别三年，却不曾多添几分变化，那缕缕炊烟，仿佛依然在诉说着一个平淡而充满人情味的古老的故事。凌羽看着这一切，眼前似乎已经浮现起父母在家忙碌的身影：灶台上腾腾的热气，暖炕上的圆桌已经摆满了美味的菜肴。还有那些从儿时玩到大的伙伴们，快过年了，他们也都回家了罢？还有……她，三年了，当初不曾鼓起勇气对她表白，如今离家在外闯荡了三年，虽然没有出人投地，却也带回了五万块钱的成果，应该对她表白了……
他一边想着，不觉已经来到家门前。打开门，那种家的温暖的感觉，似乎让这冷冷的冬也变得温馨了许多。爸妈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头发也花白了许多，人更显得苍老了不只三年。也许只有为人父母的，才会知道那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吹日晒的田间劳作，更多的，是因为对儿女们那份牵挂，对他们那坎坷生存之路的担忧，还有那份血浓于水的思念。父母在这个世上走过了许多路，他们明白世事的艰辛，生存的不易，人情的冷暖，所以，当儿女们也走上那条为生存而拼搏的路时，他们无法不牵挂，无法不担忧，无法不思念。也许风烛之年的父母们，对儿女最大的心愿，只是非常简单地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多看他们几次而已。
三年不见了，再见时自然有一番别后的亲近。凌羽把一干行礼都打开，带回来的东西足足讲究了大半个小时，再叙了些在外面的事，把这些年挣的钱的存折交给父亲。父亲感动得几乎落泪，一个劲说：“好孩子，懂事了，懂事了……”
一会儿提到他同年的伙伴们，父亲说别人家的孩子每年都回来过年，只他不肯回来，让家里人都没心情好好过个年。凌羽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说道：“爸妈，你们快帮我弄桌菜，我这些年都没和伙伴们来往，这都快过年了，他们也该都回来了，我想就今晚请大家来喝顿酒。”爸妈二话不说便开始忙活了，他便拿起家里的坐机，找到村子的电话本给伙伴们家里打电话。
伙伴们果然都回来了，几个电话打出去，大家都过来了。
坐上酒桌，离别多年的伙伴们再聚一起，话没多说几句，一人两杯酒就下了肚。坐在热呼的炕上，酒劲上得也快，凌羽已觉得有些熏熏然，当下让大家各自把酒满上，端起杯把在坐的伙伴们一一叫道：“刘子，清子，文建，小冬，小雨……我，凌子，对不住大家！”说到这里，把酒一口干了，又满上一杯，接道：“三年，我没给大家打过一个电话，今天回来了，打电话到你们家，都给我面子，都来了，我谢谢你们！”这话说完，又干了一杯，接着满上酒，又道：“当初我出去时，跟爸妈交待过，这三年，我拼了，也要把结婚的钱凑够了，拿回来。所以，这三年，我没有和你们联系，一直在外面拼命干活，挣钱，我……我不为别的，就为……”说到这里，坐在他身边正吃菜的清子忙打断他，“凌子，咱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这么些日子，我可真想你，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说完端起杯一口干了。
凌羽心下不由一奇，清子的脾气他很了解的，酒桌上他向来不多说话，酒到杯干，怎么三年不见，也变得多话起来了？眼见他干了，没得说，也一口干了。他在外面的三年几乎滴酒不沾，此时一斤多酒已下肚，虽然以前酒量不错，此时也不禁觉得舌头大了，刚才的话说到哪竟一时没记起来。文建见状，把个胖呼呼的身子往前蹭了蹭，粗着嗓子说道：“我说凌子，过了年还打算出去吗？现在大家都买手机了，留个号，别一去没声音儿了……酒呢咱们慢点儿喝，这杯咱喝个四喜，来来来，喝一剩三！”说完，领大家起杯喝了一口。
凌羽喝完这口，突然想起来刚才的话茬，忙道：“瞧，刚才清子这一打岔，我差点把话给忘了，我说这出去拼这三年，不为别的，就为小……”话未说完，清子又道：“凌子，咱先不说这事了，来来来，咱们接刚才那茬，喝二剩二了！”他刚举起杯，凌羽大声道：“慢着，清子你这是咋了？我话没说完你打断我两回了！”
清子似乎有些歉意，忙道：“不好意思，哈哈，我喝得急了点……对了，凌子，你看，我们这几个在县城干了几年，咱都有女朋友了，你在外面混这么些年怎么也不领个回来？是不是太眼高了？呵呵……”
凌羽也笑道：“不急不急，你们几个早去找那麻烦，没听人说吗？婚姻就是一座‘围城’，这女友也是，你们现在进去了，很快就想着要出来了，还不如我，直接在外面等呢！”
另一边小冬不禁笑道：“啊，等吧，你等啥呢？这不就是进去又出来的才好玩吗？你光在外面有个啥劲？哈哈……”他这话一语双关，在坐的自然听得懂，都笑的合不笼嘴。
文建打趣道：“冬子你瞧你那色样，人家凌子可是要找自己的‘真——爱’呢！”他故意把那“真爱”两个字拉得长音，惹得大家又笑一阵。
春节将到，这般坐着暖炕，尽情地吃喝，尽情的欢笑，使得凌子在外面三年风雨孤独的心平添了无尽暖意。他笑着说：“还‘真爱’，酸不溜秋的！我呀，就是想找个自己真正喜欢的，怎么说，过一辈子的事，我不愿勉强自己。”
清子在一边几次欲言又止，这下总算接到个空，下了下决心似地开口道：“凌子啊，咱们可都不小了，差不多的就找个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看看人家小瑶……那个，和咱们一个年级的同学呢，人家年后就要结婚了，唉……时间不等人啊！”
别人似乎都没住意，有人还随声咐和了几句，凌羽却一下子呆住了。他和清子从小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小瑶是他从小到大的梦中情人，她们家境比自己家要好，家里有钱，自己这些年出去拼命挣钱，也是为了能有资本去追求她。对她的爱慕，碍于面子，他从未表现出来，在众伙伴中也只有清子一人知道。难怪适才自己话说到一半清子就忙给打断，感情伙伴们都已知道小瑶的婚事，只有自己刚刚回家还不知道呢。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暗恋了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魂牵梦萦的女孩子，不久以后就要嫁给别人了，也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受得刺激太大，他顿时哇地一口就呕吐了出来，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便睡了过去。
酒喝得多了总是要吐的，而只有吐了的人才会后悔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这不能不说是人生中的一个无奈。
凌羽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就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忙起身靠到床边大吐起来。父亲听到声音，忙过来看，见他只是干呕，能吐的东西昨晚早已吐光了，忙给倒上一杯水让他喝。水喝下去随即又吐了出来，只是干呕个不停。母亲在一边急得闭闭转，一个劲埋怨不该喝那么多。吐了一阵，他觉得平静了些，将就着穿好衣服，刚想下床又觉得要吐，没奈何又坐回床上去。
不多时，清子过来看他。凌羽看了看清子，苦笑道：“唉……三年不喝，酒量不行了！”
清子叹口气，“我说，你是不是还喜欢着小瑶？”
凌羽淡淡地笑了笑，道：“都成人家的媳妇了，还喜欢个啥呀！”
“活着就这样，哪能什么事都如你愿？她嫁人就嫁人，咱再找个，有那出去闯这三年的劲，咱再出去干十年，就不信找不到个天仙似的好妻子？”
凌羽只是苦笑，半天才道：“这事只有你一人知道，就此为止吧，从今以后咱谁也别提这事，伙计们昨天晚上没看出什么吧？”
清子摇了摇着，叹道：“你这辈子，毁就毁在死要面子，三年前咱初中毕业时你早把话跟她说了，就算希望不大，但总有几分希望，如果能成，你俩出去干上三年活，回来结婚多风光，现下可好……”
凌羽止住他，“别说了……那个，她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农历的二月初八，怎么？你还想去参加婚礼？”
“伙计们去不？”
“要去的，大家都是小学的同学，都收到了请帖……其实，她也给你请帖了，放在我那，我想……”
“给我吧，我也去！”

新春佳节，万家灯火，小小的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在这人情冷暖的大世界里，这个小小的村子仿佛是一个世外的桃源。年味里透出的，是更加浓厚的人情味。
爆竹声声，伴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热气腾腾，透出杯盘里的酒香菜味。
除夕，贴春联，挂花灯。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家家有了彩电，晚上看春晚，放鞭炮，吃饺子。初一早晨走家串户，亲人朋友拜大年……一切都充满了温暖，一切都伴随着欢笑。
凌羽也很快乐地过着新年，似乎完全忘却了小瑶的事。从初一开始，伙伴们轮流请客。文建，刘子，清子，小冬，小雨……每天都有酒席，一直吃喝到正月十几，大半个正月里几乎每天都是晕乎乎醉熏熏地。若在往年里，父母总少不了要唠叨几句，如今久别重逢，也没了那份扫他兴的心情，便任由他胡闹了。
过了十五元宵节，转眼便出正月，伙伴们纷纷回县城工作去了。父亲问起他年后有什么打算，他才想起以自己从回到家就几乎没考虑过这事，想到小瑶，他心里不由的一阵酸楚。
这时见问，只得道：“那边不打算回去了，工厂效益不好，弄不好要压工次。看看再出去找点别的活干吧，总不能在家闲着。”
父亲点头思索了一会儿，用商量的语气问他：“要不，先别走远了，你看你也不小了，过了年这就二十二了，很快就够结婚年龄，你同级的同学们都有对像了，你看看也跟着他们去县城干两年吧，找个咱本地的媳妇。你出去干了这三年，钱也差不多够了，我再给你添上点，到时候咱风风光光的把这喜事办了……”
“爸，我现在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那钱你和妈先用着吧，不用为我担心。听说咱村小瑶要结婚了，伙计们都去喝喜酒，我也不能不去。等这事完了，我就出去。”
父亲听他语气很是固执，没奈何的叹口气，便去了。

二月初八。
天看上去阴沉沉地，似乎很有下场雨夹雪甚至刮场大风的意思。
凌羽起床看了看表，七点。穿好衣服，匆匆吃过早饭，拿起那张请帖。这些日子这张请帖压在桌上他几乎从没正眼看过，几乎是在逃避。此时看着手中那大红帖子，金光闪闪的大字：送呈凌羽嘉宾亲启……新郎张强，新娘——陆瑶！
“成嘉宾了……”凌羽苦笑一声，想想这些年在外面常常幻想着和小瑶走进结婚礼堂的情形，不禁觉得无比地好笑。“张强，她到底用哪只眼睛能看中这个小子？”想起张强，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形像：那是在初中时，他手持凳子腿，歪带着帽子，常常面对那些老实的同学们大喝一声：“呔，借点钱花！”或者，拿把没开刃的砍刀，领着一群同级学生，对着那些与他同样的类型的学哥学弟们大喝：“操！剁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小瑶当初也算是个学习不错的学生，怎么就看中这么个近乎无赖的痞子？武侠小说看多了？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讽刺！这绝对是个讽刺！”凌羽这样想着。
清子一干人都请假回来了。新郎的家就在不远的隔村，因为也是以前初中的同学，大家都认识，便直接去新郎家了。大家约好一起走，小冬开了自家三轮车拉着大家。刚到他们村头，远远就能听到新郎家里的高音喇叭正扯着嗓子在嘶吼那几句“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村头的电线杆上也贴上歪歪斜斜地贴着大红双喜字，那字写得活像刚学毛笔字的孩子涂的鸦。
清子一路上暗自为凌羽担心，怕他失态，却只见他神色如常，一路与大家有说有笑，便放心了许多。转眼到了新郎家，小冬把三轮车找地停了，新郎早迎接出来。文建当先上前招呼：“强子，恭喜恭喜啊，哈哈！”
凌羽的印像中强子是一直是属于那种混混痞子类的小人物，在学校抽烟打架，经常让老师揍，在外面喝酒闹事，经常揍低年级的学生。初中时他就多曾打过小瑶的主意，甚至口出狂言要在五之年内把小瑶娶回家当老婆。此时却见他穿了崭新的西装，打着领带，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出来迎接，气度神姿丝毫不差，凌羽心下也不由觉得这个人变化真不小。当初的狂妄之言，如今已成现实，凌羽的心里除了酸涩，更有一种无比羞愧的感觉。
强子家境要好得多，房子院子都收拾得干净体面，这更让凌羽感到一种自惭形秽地失落。进了宴厅，不少人已坐在里面，凌羽还没坐下来，强子跟进来笑道：“瞧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一会车就要来了，我找了表妹给我做个伴娘，还差个伴郎呢，你们也知道，我们村咱同级学生少，就打你们中间给找个伴郎吧，哈哈！”
小冬嘻嘻笑着问：“强子，你那表妹长得怎么样？要不，我来伴郎吧！”
文建捣他一拳，“去你的，你老婆那母老虎，过后要看到照片，还不知瞎想哪去，整不死你！”转眼看着凌羽，笑道：“我看咱哥几个都有另一半了，凌子，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吧，说不准到时还真能弄个双喜呢，哈哈！”
凌羽还没开口，清子忙道：“别瞎说，人家表妹说不定有男朋友了！”
强子笑道：“没有没有，刚分了，我知道的，哈哈，要不怎么只少个伴郎呢！凌子，就这么着吧，嘿嘿，到时候我帮你拉拉关系，哈哈哈！”
这下子玩笑开得有点大了。
凌羽几乎愣在当地：“难不成，我心爱的女孩子出嫁，我还要给她做个伴郎？这也太搞了吧？”他还没回过神来，文建已经要来伴郎的胸花给他带上了。司仪招呼车已来了，不由分说，新郎拉着他便走出去。
伴娘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司仪安排了一下，照相录像都就续了，迎亲队伍出发！于是——凌羽就这样愣乎乎地坐上喜车，陪着自己的情敌，去迎娶自己的梦中女孩去了！如果现在他能看到清子的话，一定会觉得清子的表情应该像是个复原后的元谋人的样子。
坐在车上，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老鼠都给猫当伴郎了！怎么办？怎么去面对自己多年不见的梦中情人，那个即将与别人拜堂成亲的女孩？他现在心情就想是往厨房的调料台上丢了个大爆仗，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皆全了，又像是老鼠窝里的一个麻团，乱得不能再乱了！
没等他好好把心情整理一番，车队已经回到自己村，转眼就到了小瑶的家门前。看喜的人们把本就狭窄的胡同挤得满满得，他看到爸妈也挤在人群中，见自己当了伴郎，乐得呵呵大笑，而他心下那个苦就别提了。
新郎下了车，人群让开一条道，司仪和录像在走前面引着，一起走进门去。凌羽从窗子往里一看，不由得心口一阵堵，他已经看到小瑶穿着一身雪白的婚纱坐在屋子里等着了——
三年不见，三年魂牵，再相逢，已陌路……这种感觉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命！活着，就得接受现实，就得认命！”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一整颜笑，跟着新郎走进屋里。
很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样笑着面对那张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容颜的，也不记得新娘是怎样被强子抱着上了婚车，结婚队伍是怎样去公园拍照，又是怎样大家一路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拜天地、入洞房，甚至还和文建他们一起闹了一番喜房。他只记得那天中午天就开始下起雪，大风吹得漫天雪花纷扬，就像是他撕碎了的心被也无情的风吹走了。他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个没有心的人：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别人闹，他也跟着闹。他只记得，喜宴上小瑶敬自己的那一杯酒流进胃里时那阵阵钻心的刺痛，还有——他面对着小瑶说过的那一句话：“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一切都成了过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不只是你，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