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十五、十六）

十五

　王玉的学习情况，多多少少的，还是对郦丽丽有点透露。这点，从下边这封当时郦丽丽给王玉的来信上，可以读出佐证。
玉：你好！
来信收到。知你对我关心，深表谢意。
我们现在还没有下去，因为没有买到床板，还要到海江县去买，可能一买到就会下去。听同学来信说，你们今年不下去，要到明年才下去。
现在我们这里都在谈今年年底招工的事情。听说要招不少人，至于招多少，众说不一，大概有一百多。要有初中文化水平，十五至二十五岁的青年。有人就提出不办高中，要不人家也不能安心学习。另外有人讲，我们不要下放。但已经跟当地公社挂好了钩，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样不下去也就不好。不过我们下去不受时间的限制，我们这个系统的子女有优先权。我对招工只是抱着一线希望。首先准备到农村去锻炼自己，改造自己，还并未完全树立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思想。要我嘴上说一些漂亮话也很容易，但要在实际工作中做到是不容易的。这就叫做“看花容易绣花难。”
看了你的信，知道你现在对文学、物理、政治、哲学等进行了研究，在看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还看于光远的《政治经济学》，扬荣国的哲学书籍，这很好。抓紧利用现在的时间是可以学到不少东西的。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老天是不会辜负有心人的。你搞文学创作，也可能写了一些文章吧？我对文学多少还是有兴趣，不过我从来没有去钻研过。只知道欣赏人家的杰作，但从不愿意自己动手练习写。我觉得有文学写作这门特长还是不错的。但我无论干什么都缺乏恒心和毅力，做不到持之以恒，反正我不想干大事，干什么只求过得去就行了。
“一个本领再大的人，他脱离群众就成为无用的人”。你的这句话说得很对。在学校的时候，我觉得你跟同学的关系并不好，现在你可能和工人同志搞得挺火热吧。你要我对待同学如何如何，和文菊莉保持良好的关系与真正的团结，请放心，我是非常注意自己这些事情的。我跟文菊莉现在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两人天天都在一起玩。我的好朋友不少，其中有几个男朋友。只是可惜我不能和在学校时候几个玩得很要好的同学在一起。现在我只能和她们通信交谈。这种交谈的方式当然是不够理想的，但也无奈。
上次我问你是否我这儿有同学跟你通信，是有来由的。余市匀国庆节回来讲，大院那里有好几封你的信，是我们这儿写来的。他硬说是我写的。那我当然要问你。没有也就算了。
当我的信写到这里时又收到了你的来信。我总觉得你的语言喜欢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但由于我的语文水平有限，理解能力差，因而有些地方感到很费解，反过来说这样又促使我去学习。
下次来信还写原来的地址，在信封后面最好不要写什么，我回信是拖拉的。这一点请你以后多多地原谅。
丽
74.11.2.
余市匀原来不是郦丽丽父亲同一个单位，但是是同一个系统的职工子弟。他参军退伍，转到了王玉的父亲这个单位，在大院保卫处做武装警卫工作。他和王玉的一个同班女同学，早已有父母操定的婚恋关系。王玉和郦丽丽相好的事情，传得满院风云，他当然耳闻不少。他的父母，在郦丽丽父亲他们那里工作。婚前，他还是每年回父母单位去休探亲假。碰上郦丽丽固然要来几句调情话。一个美丽、活泼的大姑娘面前，总少不了有各种各样心情的男子出现。他们喜欢和她说上两句打诨，或是胡诌个咧咧，或是调侃儿试探，总爱表示点什么，方是舒坦、自在、满足。况且又是个处在热恋中的男子呢！见到了令他赏心悦目的，又是熟得很的同辈倩女，岂有不骚情的。
王玉能够理解，也完全相信郦丽丽对他的那份情感的真实，任其和别人自在交往谈说。郦丽丽的来信，经常给王玉报道一点消息，让耳目闭塞的王玉，对学习斗室之外的“新闻”，有些间接性的了解。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郦丽丽的消息不仅十分灵通，而且通常也很准确。
为什么以诗的形式和郦丽丽通信呢？第一，王玉本也喜欢写诗。高中二年级开始，就是每日必有诗。当然诗并不是大师级水平，他在练习嘛。第二，写诗回信，节省时间和笔墨。那时，王玉只和两个人通信，一个是父亲，一个是郦丽丽，其余的一概免去。与父亲通信，大多每封只四句，或五字，或七字、八字。给郦丽丽的信，大多用诗，也有不是诗的。用诗写，有七字八句的，也有散文诗，白话文诗的，大多十至二十句之内。极少破例。王玉对每项事情的落实，行为上都有严格的标准规定。他是坚决和严格执行他的每个计划、规定的模范。计划和规定，对王玉来说，就是命令。他给自己下的命令。标准就是具体保证和检查及衡量计划、规定实施的纪律，王玉给他自己特定的各项学习生活纪律。除非不得已，原则之上，是没有灵活性可讲的。这就是当时的王玉，实施他第一个十年大计划中的王玉，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中的王玉。第三，用诗给郦丽丽写信，有一点极大的便利，可以含蓄地表达王玉对郦丽丽的内心感情而不至于脸红，就是信被人拆看了，也大都让人无话可说。由人怎么理解嘛！这很保险。
下放的事情，王玉的思想上，早已有充分的准备，随时可以去。迟早是要下去的，无须多想。与下放有关的事情，单位上自会有人安排，王玉从不去打听。他只一心一意的搞学习，练习写作。所有的消息来源，好像就靠郦丽丽的来信。她告诉多少，王玉就只知道多少，不多问一点，也没有多知道一点。


十六

玉：你好！
今天收到你的来信，已知道你不久就要返回河溪大院，所以就现在回信，不知道你是否能在此地收到。
你对我回信拖拉是不予谅解的，我并不在乎。干什么都要根据客观实际情况而论。对于你学习中的抓紧一切时间的特点，我是赞同的。我觉得你对学习一直十分重视，每次写信总少不了“学习”二字。不知道你现在通过学习收获究竟如何？学习是青年人不可缺少的一项重要任务。我觉得自己很缺乏学习的自觉性，只知道一个劲地看小说，现在还是如此。当然我看小说是有一定的目的，并不是盲目的，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最近些日子，早晨和傍晚我和一个好朋友都在球场上打篮球，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你在学校就很爱打篮球。那个时候，我只是看你打，很少摸球，我父亲看到我打球很高兴。因为他很早就要我天天早晨跑步，打打球，说我胖并不是好事，需要抓紧锻炼身体。记得在学校时，你对我讲过几次，要我多打打球。现在我也感到锻炼身体的重要性。我天天都在拉扩胸器，练臂力和手劲，这样到农村去劳动就会好一点。我父亲要我学点打算盘，到现在我还没能够掌握。因为我根本就没去动一下算盘。这一段时间自行车骑得熟练一些就和朋友到处乱跑。有时一人在家感到烦闷就唱歌。你知道我是比较喜欢音乐的。一般的乐器也能搞几下，不过在这方面我哥哥还是比我强些，有些我都是从他那里学会的。
今天上午，我厂知识青年开会，负责同志到县里开会回来传达了会议精神。床板十五号拉回来了。要我们把户口交上去，一起迁到农村，作好下去准备。大概二十五号左右要下去，同时向我们大家解释了一下大家谣传招工的事，说省局向部里报了名额，还没有批下来。可能要等到开完四届人大，如果有指标就会招我们，要我们现在先下农村安心地劳动。但我还是不太能够安心。
你们也可能快下去了吧。听说已经分好了地方。你是不是在双峰公社，大部分人都在那里。另外十人在郑村公社农科所。你回到河溪就会知道。上次余市匀回来，不仅讲了写信的事，还拿我开玩笑。他听了一些谣言又来问我，讲的有些真是令人气愤！人不在了还讲人家的怪话，要是我在河溪听到这些，那真是会气得不知怎么样，幸亏我已回到家了。
因时间关系，就此搁笔。
祝
安！
友
74.11.12.
那还是高中一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时候。
机关大院在大操场上露天放电影。那时候，看电影很希罕。一放电影，方圆十几里的地方，走得动的，差不多都会赶往。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开的，又传得那么快。
“今晚放什么片子？”
“《青松岭》。新片子。”那时候，王玉是班上公认的消息灵通人士，许多的消息，只要王玉肯告诉，基本就是灵的。
“你摆了凳子吗？”郦丽丽正在学校食堂门前用餐，碰见高高兴兴路过她面前的王玉。她走上前几步，问王玉道。
“摆了。”王玉站住脚，回话干脆。
“那我今晚上坐你那里了啊！”
“行！”
那时看电影，王玉的位置，可以说，总是最好的。他只要一得知有电影，就在理想的位置上，画一个大方格，写上“王玉座席”，别人就不会侵占了。一般地说，别人经常是看见了王玉画地占席，才知道当晚有电影看的。王玉一画地写字，其他人也画地写字，效仿者迅速增多。后来几乎形成了一种看电影占位置的做法，一直到王玉参加工作多年了，回家探亲休假，碰上看露天场电影，还见到小孩们盛行此举。真有点效仿祖师爷的味道。
晚上看电影，王玉和弟弟坐在一起，郦丽丽和王玉的妹妹、妈妈，坐在一起。
散电影的时候，王玉一边和弟弟妹妹收凳子，一边在心里哼着《青松岭》中的电影主题歌。到家的时候，曲子就会了。
第二天进教室，王玉就用嘹亮、圆润的口哨声，吹着完整的，昨晚的电影《青松岭》的插曲，一溜烟地飘过郦丽丽的座位，站定到他的座位上。坐下之后，一边取课本上课，一边还在欢快地吹着口哨，继续是那首曲子。曲子在教室内，清晰、明快地回荡，喜爱音乐的同学，一下子就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射到王玉身上。
同学们经常会吃惊的发现，每一首新歌一出现，王玉好像立即就会了，而且是班上第一个会唱的。他要么就是吹口哨，待词曲全熟了，他就开始唱，一边走路，一边唱歌。歌声常常伴踏着他那连蹦带跳的脚步，出现在各种玩耍场所。他的歌声很有表现力，感染力很强。男女声的高低音，王玉都不含糊，要高就高，要低就低，长也可以，短的也行，表现自如、娴熟，乐感很好，很强。广播里放的歌，王玉听一次，可以哼哼个大半，听上两三遍，就差不多会曲子，再哼哼，吹吹口哨，很快就会了。唱歌是王玉当时很拿手和非常喜欢的活动之一，比他掏鸟窝还轻车熟路。王玉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模仿各种声音，惟妙惟肖，非常生动，有表现力。王玉自己不觉得什么，只是喜欢唱就唱，愿意说就说，轻松自在，无拘无束。
那天上晚自习之前，文菊莉、石卫兵、南晓林、严文革四个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围站在王玉的座位四边，预先等在那里。王玉到来了，他们让王玉坐进位子，仍然围着他，只不过有一面是他的背面。这一面站着的是严文革。他立即走向王玉的面向一面，和石卫兵站在一起。五人很快进入话题，讨论起来。关于昨晚上看的那部新影片的主题是什么，表演的难度在哪里，主要演员姓甚名谁，等等，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虽然争论不休，但气氛是友好的。
自习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温习功课和做作业。自习课时间过半，作业做完了。这时候，郦丽丽拿了一张歌曲单子，走到王玉的座位上来。
“听你唱唱这首歌看。我哼得半生不熟的，唱起来有点不像。”
“唉？你是怎么弄到这首歌的？到底是郦丽丽啊？神通广大，要的东西总能弄到手，真行！”王玉的心眼里，很佩服郦丽丽有一种叫人摸不清的能力。昨天放的电影，今天她连里头的歌曲单子就弄到手了，有词有曲，还有剧照配着哩，还彩色的，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希罕到手的。作为一名普通学生，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弄来的。王玉没加多想，接过歌曲单，就照谱子先哼了一遍。王玉要检验他唱得准不准。他有把握了，就放肆地哼唱起来。郦丽丽也立刻合声唱着。曲子熟得差不多了，王玉又开始唱词。唱第一遍，王玉就指着一处，对郦丽丽说：“这里我记错了。应是‘沿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哎！’，我记成‘沿着’，多了个‘着’字。”
郦丽丽的耳朵听着，嘴上仍然只顾她按王玉点明纠正的地方，正确地试唱。
在班里，王玉和郦丽丽都爱好音乐，两人多次在一起学唱新歌，发现谁唱得不准的地方，谁就帮助纠正对方。两人在一起学歌，有种互教互学的随便和融和。
王玉和郦丽丽的男女声二重唱，感染了班上的，几位也爱唱歌的男女同学。他们亲热而欢喜地奔向王玉的座位，站在王玉和郦丽丽的身边，一道学唱起这首赶着大车《沿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的歌子。唱得教室内震响，把全班的笑声和情绪，都调集起来了。一时间，真有种集体一班人，都坐在大车上，赶着飞驰的马儿，奔跑在一条有革命象征意义的，宽广的大道上的感觉。
正然间，下课铃响了。
甲班的和其他班的，上晚自习下课的同学，被歌声惊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纷纷奔来，挤在乙班教室门口，伸扯着颈脖，扒肩踮脚，向教室里那成堆的人群上观望，然后带着会意和怡悦的笑容离去。甲班有两个爱唱歌的，又常上乙班来找郦丽丽、文菊莉（她们住在一个寝室）的女同学，高兴地奔上前来，也加入到这快乐的临时小群体中，就连文菊莉、石卫兵和严文革，平时不十分爱唱歌的同学，也凑热闹上来。只有南晓林不会唱什么歌，就坐在他的座位上，也觉得快活的发笑。
教室里，男女声组成的小合唱，随着同学们，特别是男同学爱作弄的心情，时高时低、时细时粗、时轻时重、时大时小地出现一种嬉笑气氛和效果，弄得后来大家都想笑而唱不下去。
“唉唉！慢点。我们象电影里一样，分男女领唱，那样好听些。这么样？”
“好！”
“可以。”
“哦—！”
好些男同学高兴地故意起哄的声音中，有男女同学真实表示赞同王玉的提议的回答声。起哄的男同学，并不是反对和捣乱，而是他们喜欢这样表示一下。这样做，不仅大家会发笑，气氛更活跃，更主要的是，会引起几位并不讨厌他们的漂亮女同学，多看他们两眼。
“好！”感觉告诉王玉，他的提议通过了。他转面对郦丽丽说：“怎么样？你领女声，我领男声。”
“嗯！”郦丽丽很乐意地点点头。
有了男女声的领唱和大家伙的合唱，歌声就象表演一样的正规。一首昨天晚上还是在露天银幕上和大家见面的新歌曲，眼下就被同学们在高一乙班的教室里熟唱起来了。激越、欢乐、明快、豪迈、抒情的歌曲声，迅速地在同学们的心中，激起自豪和喜悦，同学们的脸上，是如此地豪壮，如此地陶醉，如此地喜悦。整个教室，被同学们年轻而美丽的青春之声，激荡着。每个人的心中，都是那样美好的感受到现实，憧憬着未来。
大家一起唱啊！乐啊！快快活活地度过一个多小时，直到值班教师赶来，催促休息，同学们才说说笑笑地散去。每个人都是带着舒畅和尽情的欢快，走出教室，进入这一个夜晚的睡梦之乡的。
这样的一个夜晚有多美，多好！人的一生中，又会有多少个如此美好的时光呢！
“就是今天，想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是美好的！”王玉心中沉醉地说着，嘴角上依然抹不掉，从那清晰记忆中飘飞而来的美丽、动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