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四十）

现在，秦歌手中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时光，像家乡旷野铺满的阳光，山之黛，河之碧，竹之翠，花之艳，编织成一匹硕朋无比的五彩布匹，能裁剪无数件霓裳。不过，素朴的秦歌，喜欢简单化的生活，他不需要那么多的霓裳，只需有那么两三件就OK了。他认为一个人应注重的不是外在的美，而是内在的美，外在是易朽的，而内在却是永久的。秦歌的思想似乎应划入正统之类，不过秦歌却认为他是正经而不正统的人。秦歌在分配手中时光时，主要用在教学和写作上。
秦歌独处时，虽然不像出家人六根清静，也不像古之隐者，阶沿长满苍苔，却也有着“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幽深意境。这正是从事写作的人需要的氛围。确实，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如果不能甘于寂寞，让自己心如止水，那是无法写出好文章来的。也许有人不信服，但秦歌却是这样认为的。他的佐证就是他极为推崇的陶渊明。他认为，陶渊明在文学上能取得那么高的成就，是因为他能做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物我两相忘”的至高境界呢！当然，秦歌觉得自己是不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出家人，心里却耽念着红尘世事，既不能立地成佛，也无法得道升天。
秦歌的小说进展很快，如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当然，这是因为有了充足的时间作保证，这也好似一株树，只要你给它足够的时间，它就能长成参天大树是一个道理呢！然而就在小说结尾时，秦歌却犯难了，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写了。
秦歌这不是写作者所遇到的“瓶颈”现象，他其实是文思泉涌，只是这些涌出来的文思，像一地散乱的水，秦歌不知将这些水收拾起来往哪个方向引导。这也好像是一座大坝要合龙了，而这合龙却有着诸多方案，究竟该采取哪种方案呢？这确实是个很让秦歌伤脑筋的问题。秦歌做事，虽不说追求完美，可他也要做到让自己称心如意。秦歌思虑来思虑去，终于从诸多的方案中决定在下面两种中选一种。
一种是深爱着秦歌（秦歌小说的男主人公，不是作者本人，这在前面已作说明）的女主人公，却未能与秦歌缔结良缘。像这种构思，已属老套路，就像有句诗“至今已觉不新鲜”，这得请大家原谅，秦歌是初学写作之人，如同学走路的小孩，你不要希望他能健步如飞。女主公最后嫁给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女主人公婚姻上的不如意，是现实生活的翻版，打从《诗经》以降，千百年来，像这样的怨女是数不胜数的了。我们只能感叹生活就是这样冷酷，生活就是这样的现实。女主人公婚后生有一女，按常理，夫妻间有了儿女，似乎有了一条无形的线将两个捆在一起。记得人们开玩笑说，一条绳上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从这句话，我们换角度思考，不管你蚂蚱怎样蹦达，由于有这条绳索牢牢地缚住，始终都蹦达不开的，这两蚂蚱是指夫妻双方，那条绳索则是指儿女。然任何人与事都有其特殊性，秦歌小说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就是一个特殊。此人吃喝嫖赌样样都会，是一个五毒俱全的人。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可这个男人的自知之明，真让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他常说，不嫖不赌，对不起父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像说这些话的人，品质之低劣，你是可以想象的。
女主人每次规劝丈夫，他不但不听，反而是又打又骂。骂得之粗俗，下手之凶狠，简直没把女主人公当作人来看待。最后，女主人公在绝望之下，喝下了剧毒农药氧化乐果。她丈夫见她要喝农药，不但不来抢瓶子，反而还毒她，叫她多喝些，不要要死不知地来害人。也许她的丈夫以为她不敢喝吧，没想到她真喝了。女主人公喝药后倒在了地上，嘴里直吐白沫，她丈夫真不是人，还走过去踢了她两脚。后来见人真的不行了，他才着了慌，忙背着她到处找车，想送到医院去，可还没往医院送，她就死了。她的丈夫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周围的人都骂她丈夫，说他现在来哭，哭得太晚了。
第二种结尾是，女主人公在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后，两人一同出去打工，积攒起一笔资金后，两人又辞工办起了工厂，生意红红火火的，很快就发了大财。人们说“男人有钱要变坏”，还真是那么回事，她的丈夫就变坏了，在外面吃喝嫖赌，她想管却管不住。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丈夫竟然闹着要与她离婚。她当然不同意了，她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挣下这么一份家业，自己若是离了婚，倒是便宜了那个小娼妇，于是她怎么也不离婚，她想与她的丈夫两个耗，看谁耗得过谁，到时拖也要把他俩个拖死。她丈夫见她不愿意离婚，就百般地折磨她，还公然把那小娼妇带到家里来，他还说，野婆娘上床，家破人亡。他就是要把这个家搞得个家破人亡。最后她丈夫下了毒手，毫无人性地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结果她没有精神病都被弄出了精神病。她的兄弟找上门去，她丈夫拿了十万给她兄弟，她兄弟看在钱的份上，也就不了了之。她最后在精神病院过完自己的一生。
秦歌还设想有多种结尾，大多是悲剧结尾的。
也许有读者会问，秦歌为什么不弄个大团圆呢？让主人公苦尽甘来，这也是读者最喜欢的结尾。秦歌之所以不愿这样结尾，是因为他认为，生活不会有完美的，他的小说忠实于生活，自然不会完美。再说，悲剧的结尾，更有震撼人心的作用。有人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正因秦歌在小说的结尾上颇费踌蹰，因而一直都没能结尾。

一天，罗敏打电话来，说有事要跟丈夫商量。秦歌调侃她，你找你九香妹妹商量不就得了，没有她不能解决的事呢！
电话那头的罗敏笑了，听得出，她生活得很舒畅，所以显得乐观开朗。罗敏说，那不是吹，九香妹妹的本事能够通天，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要是过来了，也会跟我一样的呢。
我才没你那么浅薄。秦歌这话只是在心里说，并没对着电话说。不过，说真的，秦歌打心里佩服九香。作为一个女人，能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没有几板斧肯定是不行的，说她是巾帼英雄一点不为过。至于罗敏说的通天本事，那确实有夸张的成分。
她那么有本事，能通天，你还天远地远地打电话来找我干什么？秦歌笑着说。
这事还非得找你！罗敏这话，秦歌听来好像是在调侃自己。
有什么事非得找我呢？秦歌问道，他故意装出没听出罗敏话里的意思。
罗敏说，你知道，九香妹妹是不能生育的。她又离了婚，并且打算一辈子也不结婚了。是我提出来的，把我们的秦秦抱养给她，这样我跟她就是真的姐妹了。我起初怕她不同意，一直没敢给她说。因为我这样做，外人也许会以为我是在打她财产的主意。后来，我看见九香妹妹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就把憋在肚子里的话给她说了，九香妹妹听我这么一说，很高兴，说她先前就有这想法，她怕我们不同意。我们问了秦秦，秦秦也愿意。九香妹妹就给秦秦取名叫曾秦。说是这名字挺有意义，因为她的谐音是“真情”，人们常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嘛！这真情可说是人间的至宝呢！我这次找电话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你们这是先斩后奏，哪还用得着征求我的意见？反正秦秦是跟你姓的，你拿主意好了。秦歌说。秦歌知道，这事已经是木板上钉钉，自己如果不同意，罗敏肯定会跟自己吵起来，反而弄得个爹不爱妈不爱的，再说，秦歌本来对这事也没什么意见。
那好，就这么定了。到时秦秦得改口叫我阿姨，叫你叔叔，罗敏特地解释道。
秦歌想逗逗罗敏，就说，秦秦若是不改口，她喊九香妈妈，喊我爸爸，不知情的人听了会怎么想呢？
人家怎么想我管不着，我警告你，你可不要那么想，别把脑壳想歪了，九香妹妹说了，你是哥，她是妹，以前恋啊爱啊都得转行到兄妹情上了。说到这里，罗敏停顿一下，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问秦歌，我们把秦秦抱给了九香妹妹，你该过来了吧？
原来你把秦秦抱给九香还有这么个企图啊？我早就说过，除非我跟九香是真的兄妹，不然，我是不会过来的。秦歌重申自己观点。
你以为你是屁股上插扫把，好伟（尾）大了。跟你说，把秦秦抱给九香妹妹，我是念在跟九香妹妹的姐妹情，你跟我靠边，想都没想到你。人家九香妹妹才像干大事的人。像你呆在山旯旮里，就跟井底之蛙一样，点见识都没有，罗敏停顿一下，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我晓得，你会想，这世上哪有像我这么傻的老婆，竟然劝自己的老公到过去的情人这里来吧？她就不怕自己的老公被抢走么？告诉你吧，我在来时也有这想法，我是不完全相信九香会有这么好心，她多多少少都有冲着你来的成分。我也知道你对九香是难忘的，我在厨房门口见你两个痴呆呆地望着，就感觉到你俩之间应该有些什么。还有我俩结婚这么多年，你对你跟九香的事只字未提，你这越是不提，就说明你心里越是有她。你是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到时成了陈世美，所以你要与九香成为兄妹，这样以免自己胡思乱想，当然，你也是想以此为借口，将它作为防弹衣。九香妹妹猜中了你的心思了吧？九香妹妹跟我说了，她现在需要的是亲情，不是爱情。因为她的爱情在她结婚那天时就已经死掉了。她在爱情上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伤透了心，如同俗话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呢！你可能会问，九香妹妹不是有两个哥哥么？她跟我说了，她跟她的两个哥哥，缺少的就是亲情，虽然现在两个哥哥嫂嫂看起来对她好得很，可那是因为在她们眼里，妹子有钱。九香妹妹还跟我讲了战国时苏秦的故事，说苏秦到秦国求官，落魄回家，跟那叫化子似的，结果他的嫂子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就当他是叫化子，这次对苏秦的打击很大，他更加发愤攻读兵书战策，头悬梁锥刺股，后来挂六国相印，回家时，他嫂子跑到十多里外来迎接，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来望苏秦。苏秦问他嫂子何以“前倨而后恭”，他嫂子倒是实话实说，说是兄弟现在有钱了啊！九香妹妹说她的嫂子就跟苏秦的嫂子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九香妹妹还说了，你这次不愿来，她更加敬重你，因为越是不看重钱财的人，才越是重情重义。我听很多人夸九香妹妹，说她是朵荷花，高洁傲岸，说她是带刺的玫瑰，虽然美丽迷人，却碰不得，还说她是雪花，冰清玉洁，冷艳逼人，他们都把她说神了。不过，九香妹妹在听到这些夸奖时，总是微微一笑，说她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只是她在经历无数的磨难后，有着自己的人生信念和处世的原则，她认为人应该像太阳，把光明和温暖带到每一个角落。你好好睡在磨子上想想，想转了就来吧。罗敏在滔滔不绝地说了长篇大论后，又归结到主题，规劝秦歌到那边去。
秦歌没想到罗敏竟然变得是口若悬河，都快成为一个演说家了。看来是受到九香的熏陶，真是近朱者赤啊。秦歌在听了罗敏这一番后，发现自己对九香的了解还一直停留在自己与她交往那阶段。辩证法说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这人也是发展变化的。自己却仍在以老眼光来看九香，看来自己是个形而上学主义者了。但秦歌还是跟罗敏强调了自己的观点。说是说出来的话，升出来的酒。
罗敏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就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悄无声息，说了句，你真跟那四季豆样，不进油盐的东西，然后把电话挂了。


秦歌在接到九香的打来的电话时，很是吃了一惊，因为九香是从来都没跟他打过电话，这次破天荒打来，有什么事么？
九香在电话里很高兴地邀请秦歌去参加她母亲的婚礼。秦歌一听，笑了，觉得她母亲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这结婚也用不着像年轻人那样搞得很隆重的。当然，秦歌的笑，并不是笑九香母亲结婚这事，而是和九香一样心里高兴。秦歌其实是挺想听九香说话，只是心中有一个心魔阻挡着他。秦歌顺便说着祝福的话，他为了让说话的气氛活跃，用略带诗意的话说伯母这是老树发新芽，最美夕阳红。九香夸秦歌是文人，说的话就是有水平，然后解释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年人就是得找个伴呢？既然老人中意，我们当晚辈的也就只能鼎力支持，决不能阻拦！
九香怎么跟自己说起这些话来了呢？我又不反对你母亲结婚，再说我反对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真把我当哥了？秦歌想。
九香在说完这些话后，没等秦歌说去还是不去，说了声再见，就搁下了电话。
这下子秦歌却犯难了，自己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这去吧，又这么远，不花一个星期回不来。就是坐飞机，也得三四天，可这坐飞机得花多少钱啊，得用自己几个月工资，太不划算了。如果不去，可人家九香亲自请你去，自己一家人都在那边，全靠她照顾着，这不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就在秦歌犯难的时候，罗敏又打电话来了。
罗敏在电话里，那股高兴劲怎么也难以自制的，秦歌在电话里也异常分明的感觉了出来。罗敏在电话里叫秦歌赶过去参加婚礼。
秦歌说早知道了，还用你说。
罗敏很是吃惊地说，谁告诉你的，是爸爸告诉你的吧？
这关爸爸什么事，用得着他来告诉我么？秦歌答到。
嘿，你这人才怪呢？这不关爸爸的事，还关哪个的事？罗敏很是奇怪地问道。
这又不是爸爸结婚，他瞎掺乎什么呢？秦歌见罗敏没明白过来，就明说了。
不是爸爸结婚，未必还是你结婚？罗敏反问了这句话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说，我跟你打电话来，就是告诉你爸爸要结婚了，叫你这当儿子过来参加，还有，你去通知你的两个哥，请他们也来参加。
什么？爸爸结婚？秦歌这回吃惊不小，好像一个炮仗在他不知觉的情况下在他面前突然爆响一样。
罗敏听丈夫很吃惊，以为秦歌不同意，就说，枉自你还是当老师的，还那么封建，还要反对父亲结婚。现在这城市里，老人结婚很普遍的，他们这是追求晚年幸福呢！
我反对爸爸结婚？我什么时候说过反对？我是觉得爸爸在你们那儿，又没个熟人，会跟哪个老太婆结婚呢？秦歌见罗敏误会自己了，便解释说。
这头回生二回熟，多交往不就有感情了。你不知道，爸爸天天都到老年大学里去，那里全是些老头老太婆，他活得比你还悠闲自在的呢！罗敏的话，让秦歌觉得惭愧，因为父亲到那边去，一切费用都是九香在负责，九香是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看待的了，而这一切也是因为九香把自己当作哥哥。看来自己这当儿子的还不如人家九香，自己并没去想过父亲该如何渡过自己的晚年这事，母亲去世后，自己也从来没想过为父亲找个老伴，以此消除他内心的空虚寂寞。说来自己还真的是不孝的了。
看来父亲的婚事跟九香母亲的婚事会一起操办的了。想到这里，秦歌内心砰然一动，如同夜空中爆裂开来的烟花，异常的分明，会不会是自己的父亲跟九香的母亲结婚哦？但秦歌很快否认了，觉得这不可能的。可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的父亲跟九香的母亲结婚，那九香跟自己不就是兄妹了么？这时，秦歌便什么都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