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第一章（2）
　　可怜的小玉自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在阿根以及阿根父母眼里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十足的累赘。
　　很简单，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儿。
　　那时候，江汉平原上的人们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尤其在象阿根这样一个接受着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教育、有着浓重的封建传统氛围的家庭。
　　当年还健在的公婆在祥芳嫂怀上孩子后就公开表态：如果祥芳嫂生个带把儿的，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宜全由能干的祥芳嫂掌控，甚至包括财政大权。用当年当地民间的说法，就是让祥芳嫂“当家”。
　　看着祥芳嫂的肚皮渐渐的鼓得又大又圆起来，一家人对她更是小心翼翼的众星捧月般地侍奉着。加上村头接生无数的老接生婆张太，凭着她若干年来的接生经验，几乎拍肿了胸口打了包票的说祥芳嫂肚子里怀的包是带把儿的。这更是让公公婆婆乐得合不拢嘴。
　　于是，祥芳嫂连自己也极不习惯地在家里受用着众人的侍奉和恭维，登基前的太子似的享受着胜过帝王般的待遇。按公公婆婆规定，甭说田间地头，就连家里的大小活计、针头线脑，哪怕是油瓶倒了也不让祥芳嫂去扶。祥芳嫂只管吃好玩好休养好，单等着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健健康康带把儿的胖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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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玉落地降生之后第一声“嗷、嗷”哭叫的一瞬间，那男孩般洪亮的哭声着实把等候在外间的阿根和阿根他爸喜悦的心情，戏剧性的一刹那就推向了巅峰。
　　谁知道，房间里的状况却把一家人的希望实实在在的都扔到了现实的谷底——祥芳嫂生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是个女娃儿，哭声洪亮的女娃儿……
　　灰溜溜的，接生婆张太连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悻悻的、尴尬无比的就匆匆忙忙走了。
　　从此，一家人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消失了，又转变成了淡漠、冷淡渐而是歧视和中伤……
　　月子里，祥芳嫂第二天就下了床。她自己洗尿布、洗衣服，甚至自己做饭吃。公公婆婆对祥芳嫂和孩子的温饱不管不问，似乎视而不见。
　　就连阿根也没等孩子过三朝就跑到邻村跟人家耍钱去了，而且每每都要连着耍上几天几夜，直到输光了钱才返回来，并开始常常拿祥芳嫂母女俩撒气，总是一口一个：
　　“不争气的臭娘儿们！丧门星！”
　　骂完了，从家里揣上些钱，又去了……
　　欲哭无泪的祥芳嫂只好把怀里的小玉搂了搂，抱得紧些。然后，暗暗的流泪。
　　过了一年，到了第二年年底。小玉刚会说话走路，祥芳嫂又怀上了，这下子一家人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可这次谁都不敢大张旗鼓的乐呵。
　　因为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生二胎是要罚款的，而且是强制性的罚款。当年虽然还没有什么城管，但是战斗力极强的工作组一旦出动了，更不要什么推土机、特警队，人家赤手空拳凭着一把梯子，就能揭瓦扒房的惩罚得你片瓦不留，然后四海为家。
　　——那年头，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款罚得倾家荡产、无家可归的家庭比比皆是，更是造就了一批批当年还属于新生代的“超生游击队”。
　　包括祥芳嫂，一家人终日一筹莫展。
　　公公婆婆和阿根日思夜想反复琢磨，终于商量了一个他们自认为上好的办法——把小玉偷偷的送人……
　　他们经过反复筛选最终决定把小玉送给邻镇一家无生育能力的中年夫妇。他们决定悄悄的送走小玉，同时对外却哭哭啼啼的虚张声势，说孩子夭折了。
　　那晚分别时，祥芳嫂从自己脖子上抹下自己佩戴的那块如意玉佩，把系绳紧了紧，挂在小玉那瘦小细长的脖子上——那是祥芳嫂出嫁时母亲留给她的……
　　没有了女儿，祥芳嫂终日浑浑噩噩，性情忧郁地过着日子。
　　几个月后，祥芳嫂果然生下了个带把儿的，取名小强。一家人几乎全部欢天喜地都乐得合不拢嘴。
　　小强的把儿唯独没有给祥芳嫂带来太多的快乐和幸福，尽管一家人众星捧月般的视小强为掌上明珠。——因为和小玉那段斩不断的母女情丝，让祥芳嫂一直闷闷不乐，她几乎时时刻刻魂牵梦萦地惦记着小玉。
　　而小玉，尽管那对夫妇把她也视如掌上明珠似的，当作亲生骨肉悉心抚养，可是小玉幼小的心灵里却怎么也斩不断恋母情节，她常常哭闹着，不吃不喝一个劲儿的要妈妈……
　　数月后，当那对夫妇无可奈何的把总也“养不家”的、瘦骨嶙峋的小玉送回来时，阿根急的直跺脚，骂骂咧咧的上去就要扇小玉的耳光。
　　机灵的小玉泪流满面的避开阿根，飞快的绕到阿根身后，像一只受伤的雏鸟一头扑进紧跟在阿根身后的祥芳嫂的怀里，紧紧抱着祥芳嫂的双腿依偎着，号啕大哭着说：
　　“爸爸！妈妈！我只是想你们，只是想回来跟你们睡一晚，我……我……我哪怕……哪怕明天还回那个家！……”
　　柔肠寸断的祥芳嫂以死相争，硬是把小玉留了下来。
　　后来，组织纪律性极强，又极富战斗力的工作组，果然铁面无私、毫不手软地扒了阿根家祖上留下的房屋。
　　阿根一家只好把村子里大集体时期大队废弃下来的牛棚稍加修缮，做了正屋，门前临时用泥土打墙，稻草盖顶搭了间厨房。一家人凄凄惨惨地总算有了个简简单单的窝居。可那份简单，简单得如人们所说的：“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一样……
　　没过多少时日，阿根的父母气恨交加，便相继去世。
　　家庭的变故，并没有让阿有所改变，他除了抢收抢种的季节在家侍弄拖拉机外，赌博成瘾的阿根继续常年在外鬼混在赌场耍钱……
　　想到这里，跟在一双儿女身后的祥芳嫂已经泣不成声，落下了一行行眼泪，她下意识的伸手抹了下眼泪——凄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着泪水一串串的在滑落着、滑落着，怎么也抹不尽……
　　回到家，祥芳嫂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把孩子们抓的鱼择弄干净，只放了些盐，给孩子们熬了锅鲜美的鱼汤……
　　第一章（3）
　　幼小而单薄的小玉终日沉默不语，却尽心尽责地照看着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自己的小强。
　　那个雨天，妈妈虽然把小玉抓的鱼熬了汤，可是饭后妈妈还是罚姐弟俩跪了大半个时辰，并立下规定：今后绝对不允许他俩下河玩水，否则，回家要挨罚跪之外，并还要挨皮带抽……
　　记得到了夏末秋初的时节，鱼虾已然不是太好捕捉，祥芳嫂便沿河边用趟网从河床上推了些螺狮（河螺）回来，先放在盆里或缸里浸养一两天，让螺狮把肚子里的泥吐净了，再用水清洗后下锅加水煮熟，然后用针一个一个把螺狮肉挑出来，或烧汤或用韭菜炒了，就成了她们一家人的美味佳肴。
　　当然，吃的只是少部分，更多的是让祥芳嫂拿去镇上卖了，换些零花家用。
　　久而久之，沉默的小玉渐渐的压抑不住她那好动和泼辣的本性，常常悄悄的带着弟弟去离家不远的东河边，摸些螺狮回来偷偷的放在妈妈浸养螺狮的缸里。
　　小玉总觉得自己能摸回来些螺狮，就是帮家里、帮妈妈做了事情，而自己这样做，又是一件值得自豪的、让自己有成就感的事情。
　　当然小玉还要严格地看管着小强，因为水火无情，按照爸妈的指示她俩是绝对不能下河玩水的，尤其是弟弟小强。小玉知道，小强就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是家里的宝贝，安全上决不能有所闪失。
　　可是，小玉要帮妈妈做事的欲望又很强烈，万沙河似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小玉。
　　小玉只有带着小强偷偷地下河。
　　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她俩下过河，小玉每次带小强下河，在确保安全的前同时还要毫不松懈地提醒、提防着，绝不能把自己和弟弟的衣服弄湿了。
　　记得有一天一早，祥芳嫂带了些螺狮出了门，准备去镇上卖了变成钱，再置办些油盐酱醋。临出门吩咐小玉看好弟弟，她中午回来会给他们姐弟俩带好吃的。
　　妈妈前脚刚走，小玉就拿上铁丝篮子带着弟弟来到了东河边。
　　适逢跌潮，紧靠河边河床上的螺狮特别多，一簇簇的几乎裸露着躺在河床上，特别好摸，姐弟俩手忙脚乱的简直就是直接用手把螺狮一把把捧进篮子里的。
　　忽前忽后，蹦蹦跳跳地忙得兴高采烈的小强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竟然一屁股坐在河沿上，河水毫不留情地正正好好淹到了他的腰际。
　　小强这下可懵了，他深知，这下他和姐姐是免不了被一顿暴揍了。
　　小玉看了看弟弟一身湿漉漉的汗衫和短裤和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平静，愣了愣神，小玉慢慢的满怀爱意又神秘地笑了。
　　小玉让小强站在岸边脱下汗衫短裤，小玉把小强的衣服在水里摆了摆洗净，然后使劲地拧干。
　　小玉又命令小强闭上眼睛，小玉拿着小强的湿漉漉的衣服钻进了岸边的芦苇荡……
　　小玉从芦苇荡钻出来时，已经把小强的衣服湿漉漉的套在了身上。
　　小玉把自己的衣服放到弟弟手上：“好啦！穿上吧！”
　　因为瘦小单薄，小玉跟弟弟的身材及个头相仿，图省事，妈妈给姐弟俩买的衣服大小式样都是一样的，小玉把弟弟湿漉漉的衣服换到了自己身上。
　　莫名其妙的小强睁开眼，看着穿着湿衣服的姐姐，半天才缓过神来。年幼的小强除了感激和崇拜之外，眼里甚至有了一丝成人才有的那种忧伤又略含坚毅的神情。
　　“干什么呢？！”忽然，岸上传来一声断喝，如雷贯耳。
　　姐弟俩同时感到了末日来临般的恐惧，——这分明是好多天没回家的爸爸那恐怖的声音。
　　输光了钱，才从前庄回来的阿根，顺河岸从南边走过来，远远的就听到这边河沿有动静。当他走近了，看到是小玉带着小强在玩水时，赌输了钱懊恼得正无处发泄的阿根就像高温下即将爆炸的火药碰到了火星子，找到了爆发的机会。
　　“哗——啦啦”，他拨开一片芦苇，怒气冲冲地从河岸下到河边。
　　小强呆立在河边上，小玉浑身湿漉漉的，双脚还趟在没了脚面的水里。小玉低着头，一副俯首认罪，等着挨骂受体罚的样子。
　　阿根一边拽过小强站到他的身边，一边朝小玉吼道：“妈的，你找死啊！谁叫你带小强下河的？你自己作死可以，可你别祸害别人！”
　　小玉吓得慢慢往上挪着步子，阿根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暴跳如雷道：“嗬！好家伙！你看你，还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搞湿了？！啊？！——你胆大包天了……再看看比你小的弟弟——象你吗？！”越吼越激动的阿根顾不得在一旁拽着他的裤腿的小强一个劲的哀求，一把揪住小玉细小的肩膀使劲往河里推搡着，并大声吼道：“让你玩水，玩个够！让你玩水，玩个够——”
　　“噗通！”一声，小玉脚下一滑，瘦小的身材往河里栽去……
　　几乎同时，阿根“嗷、嗷……”杀猪般地大声叫唤起来。
　　——原来，趁着慌乱小强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臂，在阿根的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小玉在水里扑腾着，手舞足蹈地终于抓住了河里漂浮着的一块废船板。
　　极度恐惧的小玉，只敢拼了命往对岸划，她害怕凶神恶煞般的父亲。
　　也该是天生爱水的小玉命大，求生的本能不仅让小玉靠一块木板在呛了几口水后扑腾着划上了对岸，而且从此学会了游水（游泳）。
　　当天晚上，祥芳嫂跟阿根扎扎实实的干了一架。甚至，一向忍气吞声的祥芳嫂这次忍无可忍、破天荒地先动了手。——尽管她知道战争将毫无悬念的以她的全败而告终，但是她依然抡圆了胳膊扬手甩了阿根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嘴巴……
　　当夜，被阿根打得遍体鳞伤，浑身乌青的祥芳嫂搂着睡着了的小玉抽泣了整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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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强七岁那年被送去村里的小学校上学去了。
　　那个年月的农村，人们重男轻女观念特别严重。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送女孩去学校求学的，槐树村自然不会例外，小玉自然是没有学上的。
　　大了些的小玉理所当然的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常年陪伴着妈妈。久而久之，小玉成了妈妈的尾巴和助手。
　　只是聪慧又勤奋好学的小玉常常在弟弟星期天或闲暇，跟着弟弟倒也学着认识了不少汉字，居然掌握了不少的知识。
　　日积月累，小玉跟妈妈学会了在春天用长长的丝线穿起一根根用火烧红后弯成鱼钩的缝衣针，装上蚯蚓下到河里逮黄鳝；用小的青蛙做诱饵挂在钩上在夏天钓黑鱼；在有雾的早晨沿着河岸滴些农药然后捡起呛昏了的河虾；甚至冬天用趟网在河床上趟螺蛳或者穿着一块块橡皮拼制的“皮衣”，像“水鬼子”般在河坎里摸鱼……
　　两三年之后，小玉成了妈妈的得力帮手，终日忙碌在河堤岸边、田间地头。
　　小玉常常穿着妈妈穿剩下的、带着补丁的、毫无色彩且洗得褪了色的旧衣服。
　　记得那年冬天，小玉原先的棉袄袖口嫌短了，祥芳嫂就截了自己一条破得不能穿的棉裤的裤腿给小玉缝在棉袄的袖口上，给小玉穿上了。邻居一个顽皮的小子知道了，老是取笑小玉。小玉忍无可忍，硬是抓住那小子反拧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他大人那里，让那小子陪不是。
　　于是，小玉成了远近闻名的“假小子”。小玉无论走路干活都显得泼辣麻利，而且小玉又十分勤劳。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妈妈下河劳作、分担着妈妈的重担了。
　　懂事的小玉非常清楚，只要自己多出一份力，妈妈就少流一滴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那颗深埋着的吃苦耐劳、勇于担当的精神的种子，已经悄悄的萌芽并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