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武长富延续香火

　　
　　15武长富延续香火
　　
这天下午，汪天明坐在临河乡教育站教育助理办公室里，正在翻看河阴县教育局刚下发的一沓文件。办公室的门突然一下子被推开了,汪天明抬头一看，走进来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汉，原来是临河大队的老支书武常富，他们是老相识了。汪天明把文件推到一边，两个人闲聊起来。
　　武常富做了十几年大队书记，德高望重，如今虽然已不在那个位置上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村子里没有人胆敢小觑他，四邻八乡的人也不敢不买他的账，就连新上任的乡政府领导会先去拜访他。
　　自己是一个农民，但能把泥腿子做到这个份上，呼风唤雨，吆五喝六，荣光了大半生，武常富想想也很知足了。但是，武常富心中有唯一的缺憾，那就是他这一辈子没有能给武家留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农村人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武常富虽然是一个有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但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封建思想却根深蒂固。他渴望有一个嫡亲儿子能够继承家业，可惜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武常富有些不死心，虽然他并不是太迷信，还去找人算了卦。算卦的先生说事不过三，第四胎保准会生男孩。
　　武常富心里高兴，按一个老中医提供的方子，趁日出东山的时候独自一个人翻山越岭，寻寻觅觅，采摘了几株壮腰健肾的中草药淫羊藿，回到家里让老婆当宝贝一样给他泡水喝。不到三天，武常富就觉得自己浑身热血沸腾。
　　武常富重振雄风，没多久他老婆又怀上了第四胎，结果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孩。武常富心里有些恼怒，但并没有灰心。一年之后，他如法炮制，很快让老婆又怀了孕。
　　河阴县和临河乡召开党员和干部会议，号召他们带头积极实行计划生育。武常富就让老婆深入简出，轻易不在外人面前露面。但是，他是大队支部书记，目标太大，老婆隆起的肚子如庄稼地里日渐成熟的西瓜，纸终究不能包得住火，要想瞒人耳目到底瞒不住的。没过多久，武常富就被村民举报到了河阴县计划生育委员会。
　　临河乡乡长找到武常富，要他带头执行党的计划生育政策。武常富不干，说他就是舍弃了大队支书不干，也要给他们老武家留下个传宗接代的种儿。
　　群众看干部，社会看党员。临河村里的计划生育指标一直完成不了，计划外怀孕的、超生的、偷生的越来越多。县长骂乡长，乡长急了，只得挥泪斩马谡，撤了武常富的村支部书记职务。
　　为了要个儿子，武常富说不让干支书咱就不干。眼看着老婆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武常富有些不放心，就托人去县医院偷偷做了B超检查。结果，又让他心灰意冷，老婆的大肚子里装的仍然是一个小妮子。
　　再让老婆怀第六胎已经不可能，一来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二来老婆的身体越来越也不行了，三来虽然武常富自己不愿承认，但心里常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干脆认命吧，合是自己命里不该有个儿子，但说什么也不能让老武家在他武常富身上绝了后。
　　武常富毕竟不是普通人，就和老婆商议，先给大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将来外孙当孙子养，随他家的姓，也算是他们武家嫡亲的根脉。
　　找个什么样的人做上门女婿，武常富很费了一番脑筋。这个女婿，肩负着继承和发扬他们武家门庭的光荣任务，丝毫马虎不得。武常富选女婿像挑优良种子一样，既要长相好，还得人品好，智商也不能差。至于家庭条件的优劣，他倒不考虑那么多，觉得好坏都无所谓，只要他个人条件好，招赘过来后一分钱也不会要他的。
　　家庭条件好、自身条件也不错的小伙子，自然不愁娶不上媳妇，当然更不愿意改名卖姓倒插门过来。而那些家庭条件差、个人条件好的人又是凤毛麟角。武常富便托了许多人，全面撒网，再重点捕鱼。
　　在苇园沟大队小学做民办教师的杨治邦，很幸运地成为武常富的最佳女婿人选。杨治邦长着一张白皙的脸，中等身材，大额头，圆脑袋，里面装满了知识和智慧。两道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他每天总是衣装笔挺，举止优雅，显得特别有教养。上课的时候，他喜欢从教室后面走过来，把书往讲桌上一甩，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幽默风趣，很受学生的喜欢。论长相，杨治邦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论智商，杨治邦博学多识，虽说是个高中毕业生，可是在学校里却是大家公认的才子。当年若不是家里穷，考取大学十拿九稳；论人品，杨治邦文质彬彬，举止文雅，虽然他家居住在深山老林，但他倒一点不像个山里人。另外，最让武常富感到满意的是，他家弟兄五个都已老大不小，仍是五条光棍，孑然一身，杨治邦入赘后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死心踏地。
　　还有一点理由，让武常富有说不出口的满意。武常富听卦师说过“山气多男，泽气多女”，生男生女还与男人女人的生活环境有关。自己就生活在低滩处，阴气太重，所以一连生了五个女孩。现在，他们家找到这么一个从小在山里生活的人做女婿，将来生男孩的几率应该更大。
　　武常富托人去说合。杨治邦先是不同意，但经不住武常富的恩威并施，再加上自己家里穷，弟兄多，就勉强同意了。但为了保住做男人的尊严，留住做教师的骨气，杨治邦讨价还价，给未来的老丈人签订了协议。协议规定杨治邦入赘武常富家后，所生长男长女均随母姓，其他孩子可以随父姓。杨武两家各找了有名望的人作证，并签字画押立纸为据。
　　杨治邦郑重地签了字画了押，忽然觉得有一种卖身的感觉。这种感觉给了他一种深深的自卑感，以后他在学校同事面前，甚至在学生面前，都会有低人一等了。
　　武常富很自然地向汪天明谈了一些杨治邦的事情，汪天明答应等他们结婚后很快就把杨治邦调到临河乡中心小学里来。武常富说女儿女婿的婚期基本上确定下来，到时候汪天明既是贵宾，还要主的婚。汪天明很爽快地答应了。
　　天色已近傍晚，武常富就拉了汪天明到家里吃晚饭。他说今天杨治邦也在镇子上买家具，可能还没回家，几个人聚到一起坐坐，也得商量商量婚礼的筹备工作。汪天明知道武常富家里客人多，酒桌上常常轮番上阵，他怕单枪匹马抵挡不住，就叫来了学校里的体育教师赖吉祥，陪着一起去。关键的时候，好做他的“酒缸”，为他抵挡一阵子。
　　杨治邦的老家在极偏远的苇园沟村，离镇上足足有二十公里。他平时难得有机会到镇子上去一趟，结婚后很快就会在镇上安家，住进武常富的深宅大院里。
　　杨治邦的婚礼举行得说奇怪也不奇怪，与其是说杨治邦娶媳妇，倒不如说像是武常富家娶媳妇。杨治邦的爹娘，还有一帮他们家的近亲，都被叫到镇子上女方武常富的家里吃喜酒。
　　武常富家的大院里欢天喜地，客人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凡。杨治邦、武常富和汪天明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客人。
　　院子的一角，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那是杨治邦的老爹。他两腿并拢，有些佝偻的背努力向上挺直，穿了一身借来的西装，肥大的衣服更显得他的瘦小和单薄。老人两只粗糙的手一会儿放到膝盖上，一会儿拉拉西装的下摆，显得极不自然。他有些木然地坐在那里，院子里和大门口的热闹喧嚣仿佛与他无关，只有当目光扫过自己的儿子、儿媳时，他的嘴角才会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杨治邦偶尔回过头来看他老爹一眼，想让爹娘过来一起招呼自家的亲戚朋友。但看到爹娘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像曹雪芹笔下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像高晓声笔下刚进城的陈奂生，他还是忍住了。爹娘一辈子待在深山沟里，很少见过世面，场面上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婚礼开始了，新郎杨治邦显得潇洒英俊，新娘武巧更是珍娇媚可人，两个人在众人的簇拥下隆重登场。主持婚礼的汪天明摆布着两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之后，请双方家长讲话。武常富红光满面，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轮到杨治邦的爹娘说话了。两个老人走上前来，不知是因为紧张激动，还是由于身体的原因，他们的脚步踉踉跄跄，勉强站稳了身体，却涨红着脸，嘴唇蠕动着，半晌说出一个字来。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杨治邦附在老爹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老人大着胆子，带着浓重的乡音，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我，谢谢大家能来。”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这种尴尬的局面很快就被汪天明化解了。接下来，就是开始酒宴。武家的亲戚穿得体面，被安排在屋子里当作贵宾。杨家的几个亲戚穿得有些寒酸，就被随意安排在院子里露天摆放的几张八仙桌边。
　　但武常富并没有太冷落这个有些木讷寡言的亲家公，硬要拉着他和他们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堂屋里。这桌酒席上陪同的有汪天明，还有乡里的领导，杨治邦的老爹如坐针毡。武常富笑，杨治邦的爹娘也跟着笑。武常富仰脖喝一杯酒，杨治邦的爹娘就赶忙把酒杯端起来抿一下。武常富说吃菜吃菜，杨治邦的爹娘赶忙唉一声，先用手摸一下嘴巴，拿起筷子手却抖抖瑟瑟地颤。
　　武常富红光满面的脸上显得有些醉意，招呼新女婿挨个儿给客人敬酒。杨治邦先敬了老丈人三杯酒，然后轮流给客人一一倒酒。最后轮到了自己的亲爹和亲娘，他知道爹娘从来没有喝过酒，怕呛了他们，就给他们每人倒了半杯，恭恭敬敬地端起来。
　　两个老人饱经沧桑的脸，像山坡上刚翻犁过的庄稼地。激动的泪水忙不迭地滚落下来，滴进酒杯里，正好成了满满的一杯。老人用颤抖的双手端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杨治邦看到这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又接连喝了不少的酒，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被人早早地架进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