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报恩>八:吃烤蚂蚱

八:吃烤蚂蚱

作品名称:报恩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5-01 21:11:55      字数:11750

  北京站的火车多,人更多。一列列火车上的人挤的满满的。这紧张骚动热烈的气氛,顿时使我们忘了路上的龌龉。
  江涛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两人从一列车挤到另一列车。谢天谢地,总算挤上了一列车。两人脚不着地地被车上的人挤得动来动去。这时,手拉手也容易被挤散了,江涛就把我搂在胸前,我生怕被挤丢了,更是紧紧地贴着他,这时谁还顾得上往别处想。等我们不再随着人动来动去的了,看一看,是停留在两节车厢的接口处,犹如水把两根草漩着漩着,漩进了一个僻静的死湾里。这一静下来,睡意就袭击上来,我没有一点儿力气去抵抗,因为,从那天离开家开始,我们就没睡过个一个囫囵觉。再加上被人挤着,站着就如同躺着了似的,很快就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睛,浑身觉得酸麻麻的舒坦。刚醒来的恍惚劲儿一过,我猛然知道了我在哪里,再一看,自己竟然趴在一个人的胸脯上。惊得要抬头看看是什么人,却觉得头顶上压着什么,那东西还呼噜呼噜的在响。我真是毛骨悚然,使劲抬头,同时,拳在胸口的胳膊肘子用力推那人的胸口,才发现自己是被这个人紧紧地搂着的。我忽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羞臊得拼命地推他的胸口,头一歪,头上的东西掉下来了,呼噜声嘎然而止,原来是他的脑袋!片刻,他的胳膊像被火烫了一样嗖地藏到了他的背后,怔怔地看着我。我羞恼地转过了身,想躲开他,但哪能迈开步子!周围的人像模子一样把我俩扣在一起,臊死了也没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饿了吗?半天,我不情愿地低声说饿了。他说,那好吧,不管下一站是什么站,咱下去吧。就觉得他的身子扭动了几下,然后,他的手小心地碰碰我的胳膊:给,咱先吃些干粮充充饥。我冷着脸说我有,就揪着黄挎包的带子,把黄挎包揪到前面,提到胸口,打开来,掏出了自己的干粮。他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
  我们各自沉闷地吃着各自的干粮。我就吃就想明白了,他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他紧抱着我,恐怕我现在是孤身一人了,就歉疚起来。
  忽然,我前面的那个女红卫兵,不满地扭动着脖子,转过头来说:啃干粮注意点儿,糁糁都掉进人家的脖子里了。我赶紧给人家道歉,就手里拿着干粮不敢动了。他笑道:笨蛋,一手捂着嘴,糁糁不就迸不出去了?我白了他一眼,就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吃,于是,两人的尴尬就消除了。
  他说:唉呀,要是有水喝就好了,干粮干的人咽不下去。咱走时就没带一个水壶。
  我说:我听人说,火车上是有水的。
  他很高兴我接了他的话茬:那咱挤着找水去。
  我说:算了,这一挤,把身体里的水都挤成汗跑掉了,咱不成了人肉干了?咬咬牙,下一站就在前面呢。他却说在后面,我讶异地回头看他,说,在前面的!他又说在后面的。我才明白,他是故意和我抬杠的,就赌气地不理他了,但心里暖洋洋的。
  火车停下了。我下车,他也下。我就说,你的下一站是再后面的,早误过了,恐怕你一辈子也到不了你的下一站了。他嬉笑着跟着我下车,说,你呀,脑子不会拐弯儿,当时,你面对着我说话,你的前面,不就是我的后面?就显能地冲我眨一眨眼。我不由得愣一愣,笑骂一声狡辩,两人就往车厢门口挤。他笑道:多可惜呀,少了一根拴驴的橛子。我吃惊地回头看他,火车上哪来的驴橛子?他坏笑着点一点我的嘴,我就明白了,乜他一眼回敬道:那你是一头毛驴了?他笑话我:哎呀呀,女孩子的嘴里怎么能跑出这么野的话来呀,臊不臊呀。我羞红了脸,不再理他。
  两人下了车,他伸手从我的肩上往下卸黄挎包带子。我揪紧了带子问他干嘛呀。他说打劫呀。我说,你吃饱了撑着?不给他。他笑道:你不是说我是毛驴吗?毛驴就是用来驼东西的嘛。我笑道:那你真的是毛驴了?他说:一头会说话的毛驴。我就笑哈哈地松了手,他就把我的黄挎包也挎在了他的肩上。两个人又言归于好了,不由得站在了月台上,才发现我们被异乡的口音包围着。这使我感到了恐惧,举目张望,见车站棚子下的横梁上挂着个白色的站牌,站牌上写着怀阳两个黑字。
  这是哪里?
  我们孤单单地踟蹰起来。见有些不同口音的红卫兵热烈地握着手。正纳闷着,就见一个男红卫兵热情地笑着向我们伸手走过来。江涛赶紧伸手相迎。两人都一字一顿地说着各自的方言,努力让对方听懂了。我们很快明白,他是代表怀阳的红卫兵来欢迎我们来怀阳串联来的,我们才明白,来怀阳串联的可不只是我们。
  我们被当地的红卫兵簇拥着进了一座大饭店。欢迎我们的宴会虽然简单,但热情洋溢,充满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氛。然后,我们被簇拥进一所学校的一座教室里,那里挤满了红卫兵,热烈欢迎我们的到来。会上,不管是本地的,还是我们这些外地的红卫兵,都踊跃发言,抒发着自己对革命的激情。口号声,掌声,不时惊雷般地响起来,淹没了讲话声。事后想一想,人人讲的几乎是同样的话,就如同一首歌被不同的人深情地唱出来。只是这些话都没有实质性的意思,就如同初学写诗的人,满纸的啊啊啊,外人看来单调空洞,可对于他来说,是抒发着内心多么强烈的感情呀!是的,我们的讲话除了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激情外,什么也没有。
  我们醉了似的在怀阳活动了两天,虽然感官被醉意麻木了,但还是了解到了些新的革命动态,那就是红卫兵里也有敌人,而且公开颠覆革命。在车站接我们的就是号称是真正的革命的一派,是怕我们上了贼船,才武装占领了火车站的。这使江涛忧心忡忡,我就替他的忧心忡忡而忧心忡忡起来,认真地听他讲,革命是很复杂的。
  我们在又一个城市下了车,月台上,两派红卫兵对峙着,争着用喇叭号召我们到自己这边来,标榜着自己才是正宗的革命派。我们这些来串联的红卫兵愣愣的,不知道该走向哪派。忽然,江涛对我低声说,咱们走吧。就拉着我转身向火车走,可火车已经慢慢地走开了。他就拉着我想跳上就近的一节正要关门的车厢,一边喊着,不让列车员关门。可是火车越跑越快,从我们身边溜过去了。
  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已经离站台远远的了。我喘息着问江涛为什么要走。他喘息着告诉我,在敌友未分时,最好是谁也不要相信。我说这下好了,咱折回去了,两派都不相信咱了。他说,咱顺着铁路走。红军能走两万五千里,咱就走不到下一座城市?于是,我们开步走。
  他见我只管低头走,问我想什么。我说:你该怎么辨别他们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呢?他一下子走慢了,怔怔地看着我:嘿,你可不简单,这可把我给问住了。就惭愧地笑着拍拍自己的后脑勺说:这只能等毛主席作出判断了。只有他老人家才有这样的火眼金睛的,我们就等着他的指示吧。
  我沮丧地说,你能听到他的指示,我听不到的。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还不是红卫兵嘛。他怔了怔,恍然笑道,哈哈,这事我倒给忘了。忽然,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我就觉得这会儿我和他拉近了的距离陡然间远了起来,他又是高高在上的了。我忐忑地跟在他的后面,生怕他丢下我这个冒牌红卫兵了。忽地,他停下来,转回身庄严地对我说,刘美眉同学,虽然你的思想还有待提高,但你的精神是积极向上的,你这一路上的表现足够加入红卫兵了,到了下一座城,我会向那里的红卫兵组织推荐你加入的。
  我先是不相信,一会儿,就高兴地抓住他的手问:这是真的?他郑重地说:真的。我跳起来:太好了!我就要是红卫兵了!可我忽然沮丧地耷拉下了脑袋。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再以后就得留在那里了。我……就眼圈儿红了。
  他怔一怔,哂笑起来,你呀!我让他们开一份证明你的身份的证明,拿回咱县城去,往组织里一交,就像转户口一样,你不就从这里转回咱县城了?
  我眨了眨眼,又抓住他的手:真的?他眨眨眼,还煮的呢!又恢复了刚才的调皮相。我摇着他的手喊:你真了不起!他得意洋洋地说:了不起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你走着瞧吧!好了,走吧!
  可我高兴得没走几步,又沮丧地不吭声了。他问我又怎么了?我说:我还不是团员呢,这红卫兵是当不上了。
  他吃惊地瞪了我半天,说:你这革命是怎么干的?我杌陧不安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转过头去,低头想起来,使我觉得他和我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我心里想,这下可完了,腿软的直打颤。
  一会儿,他认真地看着我:在下一座城里,我介绍你入团,然后加入红卫兵。
  我说:这行吗?
  他说:天下的学生是一家,在哪入团不一样?况且,你是在火线上经受了考验的呢!
  我心悦臣服地说:江涛,你……太伟大了!
  他正色道:你怎么能说我伟大呢?伟大这个词只有毛主席才配用!
  我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他叹口气说:走吧!我说过,你的思想还有待提高的。这一路上,我一定会提高你的思想的。
  我就走虔诚地听他给我讲革命思想,就想:这人怎么这么了不起呢?
  忽然,我脚前的草林里刺啦一声,窜起个什么东西来,吓的我奓起手叫了一声妈呀,盯着它落在我前面五步远的地方不动了。他大笑起来,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没了,活脱脱一个顽童看见伙伴出了丑的开心样子。接着,他像顽童一样,率真地在出了丑的伙伴面前显摆开了自己:就这么点儿胆子?那是只蚂蚱!
  我疑惑地:蚂蚱?……我在咱县城的河边儿常见的,对了,有好几回,在我家里也见过蚂蚱,可不像这样的呀。
  他奚落我:你刚才魂都没有了,还能看清那是什么了?
  我想想也是,忽然撒娇地恳求他:江涛,蚂蚱很好玩的,我曾经把它们捉到窗纱上,看它们吃蚊子抖翅膀的。你能不能给我逮一只?
  他表情夸张地笑话我:你呀!蚂蚱是吃草的,不是吃蚊子的!你呀,一看就根本没见过蚂蚱。
  我红了脸,颉颃道:见过的,是吃蚊子的。
  他点一点我的脑门:死犟!
  我:那你逮一只来,咱看看它是吃蚊子还是吃草。
  他鼻子里哼一声:你呀,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逮就逮,小菜一碟!就张张势势地一捋袖子,忽地弯腰缩脖,小猫一样敏捷无声地向蚂蚱落地的地方踅过去,小猫一样的一扑,蚂蚱跳了起来,但跳的仓促,只跳到他前面一尺远的地方,他跟着一扑,就把蚂蚱摁在了手掌下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右手捏了那只蚂蚱的两条后腿,那蚂蚱把后腿一蹬一蹬的,身子就在他的手上打着秋千。翅膀噗嗒嗒地扇着,卷扬起一团光雾来。
  我欢喜紧张地盯着蚂蚱。他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把蚂蚱递给我,我奓着双手,又想拿,又不敢拿。他呲啦我:瞧你那点儿胆子。那我放掉了。就作势要放,我急得直叫别放,就小心地向蚂蚱伸过手去。他猛地把蚂蚱冲我的手递过来,我吓得妈呀一声,双手高举,向后一跳。他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就气的撅起嘴来。他就大笑:哈哈,这野地里怎么冒出个驴橛子来?我回敬道:是拴你这头驴的。他嗤啦我:你看你看,女孩子的,嘴里怎么能跑出这么野的话来呢?
  我羞红了脸,生气地说不要了。他就举高了蚂蚱:那我放了。
  我说放吧。他一松指头,我急忙叫一声别放!他闪电般地又捏住了蚂蚱,给我擩过来:那你拿着呀。我就畏畏缩缩地向蚂蚱伸过手去。他说快点儿,他还要逮蚊子,来证明我的谬误呢。我知道是我错了,但受不了他的取笑,就又生气地缩回手。他就说:我这次可真的放了。我赶紧央求他别放。他说:那你捏着它呀,我腾不出手来,怎么去逮蚊子呢?我真生气了,一转身,说:那你就放了它吧。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蚂蚱往我的手里塞,蚂蚱的翅膀扇打着我的手指,爪子抓着了我的手,吓的我直叫。他嬉笑道:承认不承认自己错了?我直叫承认,他让我说蚂蚱吃什么,我正要说,蚂蚱的嘴啃着了我的指头,我就吓哭了,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一推蚂蚱,脑袋别过一边儿。他哈哈笑着说:好了,蚂蚱也让咱俩的手挤成肉饼子了。我一下子不哭了,看着我的手,他却又坏笑着,把蚂蚱擩到我眼前。我就把手挡在眼前,直叫他拿开。他说:那我就真放掉了,真没出息,能让蚂蚱吓成这样,还吹牛说自己把蚂蚱捏到窗纱上吃蚊子呢!我说:是真的,你别这么吓我,我能捏住蚂蚱的。他说:好了,你捏吧。我就一把抓住他捏蚂蚱的手的腕子,让他放开他抓我的手腕。他笑道,你还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就放开了我的手腕,我就小心地从他的手里捏过蚂蚱来,看着蚂蚱扇着翅膀,蹬着我的指头打秋千,开心极了。他就呲啦我:还说不是第一次捏蚂蚱蚂蚱呢,瞧你用多大的劲儿捏着它,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轻点儿吧,蚂蚱的腿就是铁棍子,也得让你捏断了。我懒的跟他争辩,但小心地减去些力气。
  他就吹开牛了:嗨!我抓过的蚂蚱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我白他一眼:别吹牛了,咱县城里去哪找那么多的蚂蚱。
  他急红白脸的:乡下有呀!我年年夏天放假了,去乡下我三爹四爹姑姑家玩儿,整天跟着我的姑舅叔伯弟兄们逮蚂蚱、摸鱼、掏鸟窝!你知道吗?蚂蚱有好几种呢,这是最笨最多的一种了,那稀罕的才好玩呢。你像叫蚂蚱,不但叫的响亮好听,还能打架,屁股后面别着把刀子,动不动就亮了出来。你像磕头虫,你捏着它的后腿,它就在你手上磕开了头,你就叫:磕~~磕~~磕头虫,磕够三年我放你。它一听,就信了,磕的更来劲儿了。还有簸簸箕,你捏着它的后腿,他就像农民簸簸箕一样簸着身子。还有蛐蛐,叫的好听极了,我们就……
  我越听越着迷,直恨自己没有乡下的亲戚,就求他:那你就把这些蚂蚱一样一样的给我逮一只嘛,我求你了。
  他飘飘然起来:这有什么呀。就像猫寻老鼠一样,在草林里就走就瞅着,还用脚把草扫来扫去的。就听噗刺刺一阵鼓翅声,一只蚂蚱飞起来,飘飘摇摇地落在前面十来步远的草林里了。我高兴地叫起来,追过去。他比我迅速,无声地追过去七八步,回头冲我摆摆手,我赶紧站住了,大气不敢出。瞅着他像猫一样踅过去,一扑,又一扑,手和膝盖同时着地。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手里捏着一只像外国的修士一样浑身上下一袭长袍的昆虫,只是这昆虫的长袍是草绿色的。只见这只昆虫在他的指头上大幅度地磕着头,他得意地说:看,这就是磕头虫了。给,你捏住它就开始叫:磕~~磕~~磕头虫,磕够三年我放你。它就一直把头磕下去了,直到累的吐血而死。我高兴地用另一只手捏住了磕头虫,开始对它叫开了那首童谣,它果然把头磕个没完,我开心死了。
  就听他在前面又噗通噗通地扑着,一会儿,又捏着一只蚂蚱,笑哈哈地冲着我跑过来。我看看腾不出来的两只手,犯难地说:呀,我捏不下了。他坏笑道:那我放了,反正和那只一样,是只笨蚂蚱。我急得跺脚:不要放。他嗤地笑一声:那你生出三只手来。我苦恼地撅起了嘴。他又挖苦我:看,这野地里又冒出一根驴橛子来。我气恼地一抿嘴,他又笑:哈哈,这根驴橛子会变,成了一条沟了。我扭过头去不理他了,他逗引我:不想知道我一只手怎么能捏下十只蚂蚱的?我头也不回:我一只手二十只也能捏下,但他们还能抖翅膀吗?他:我捏了二十只就能。我:除非你一条胳膊长出十只手来。他叫:你看!我不由得回头看,只见他把那只蚂蚱的后腿用食指中指夹着,就马上明白过来,嗤笑一声:谁不会!就依样画葫芦,把两只蚂蚱一前一后,夹在右手食指中指的中间,伸手就向他要那只蚂蚱。他却骂我剽窃他的技术。我说:你拿出证据来,兴你这么捏,就不兴人家这么捏?太不讲理了吧,这和你能长五根指头的手,别人就不能长五根指头的手有什么区别。他愣怔了一会儿,摇头道:看不出来,你这人嘴巴还挺厉害的。我也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就是拙嘴笨舌的,现在怎么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悻悻地说:算我倒霉,给。就把蚂蚱递给我,看着我把蚂蚱夹在了中指和无名指的中间,坏笑着问我:你要是手里夹满了蚂蚱,可就惨了,手就得一直这么绷着,一不小心,蚂蚱就挣脱了,夜里睡着来也得那么绷着,还翻不成身,一翻身,蚂蚱就压成一团肉了。而手绷得时间长了,就像弹簧被抻过了头,不会伸缩了一样,也不会伸张了。啊呀,多可怕呀。我就害怕地看着自己捏蚂蚱的手,忽然说:我可以两只手轮替着捏。他笑:晚上睡着了怎么办?我没话可说了。他做个鬼脸:向我请教,我有好办法,你想要多少只都行,而且它们是活蹦乱跳的。我说:你别骗我。他说:骗你我的嘴就这么(使劲儿把嘴往耳根咧)抽风。我说:那你说。他说:你先叫我师傅,免得又剽窃了去。我说:别骗我叫了,你却什么也不教我,你先说。他想一想,笑:好,反正这办法不是一说就会的,得动手的。我告诉你。嗨,算了,还是给你个闷葫芦去猜吧。就得意洋洋地哼着歌,满草林的转,把草林里那种长穗子的草茎拔了一根又一根,我可真的猜了开来,问他拔草干什么,而他越发哼的起劲儿了。我就不问他了,免得助长了他的得意。好一会儿,他拔了满满的一大把,盘腿而坐,冲我扮个鬼脸,编织了起来,见我的头更大了,就哼的摇头晃脑的。我就用膝盖顶着他的腰摇他,让他说,他却依着我的膝盖摇晃着,哼的更得意了,我就气恼地不理他了,走出老远,见他还是那样的坐着,哼着歌,编织着。我想叫一声我走了,可又怕他不理我,我再自己折回去太丢人了,就偷偷地折回来,从他肩头探过头去一看,看出了端倪:哼哼,我也会,不就是编个笼子吗?
  他抬头笑着对我说:那你编吧,我防着你这手呢。就不编了。我张张嘴,没话了。他看见自己的预防得逞了,奚落地看着我。我只得认输,求他编,他说:叫我师傅,我就编。我只得叫了他师傅,他拖腔拖调地答应了,才又编了起来,说:你叫得我甜一点儿,我就教你耐心一点儿。叫呀。我紧绷着嘴不叫。他挤眉弄眼地说:看来你是想偷艺,那就看着点儿,就飞快地编起来,我哪能看得清他怎么编的,不由得崇拜地一转身,蹲在他跟前,盯着他手里正在进行的杰作,看着底子编成了,帮子一圈圈地长着。他就越发得意地编着,哼着歌。直到他说一声好了,我才由衷地长出一口气,两眼放光地盯着这只像狗屎一样打着圈儿盘旋而上,到头来收缩成了一个尖儿的笼子。
  他一下子把笼子擩到我眼前:喏,我可是大方的,不让你白叫我一声老师。
  我怔一怔:这。
  他:这什么这,装蚂蚱呀。
  我懵懂过来,把三只蚂蚱从上面的小孔里塞进去,他马上盖住了口子:提着。我就提了笼子头上的那根草茎。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吧,这会儿可耽误时间了(看看太阳)。见我悻悻的,就说:就走就逮,多的很。你要多少,我逮多少。一个笼子盛不下,咱再编嘛。
  我就高兴地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走:江涛,你可……太伟……不!不!太了不起了!竟然会用芦苇编笼子。
  他讥笑道:什么?这是芦苇?哈哈!是荐草!喏,那才是芦苇。我盯着他指给我看的芦苇羞红了脸。他越发得意了,就卖弄了起来,一口气给我指出好几种草叫什么来。
  我不服气地:这有什么呀,我要是有个农村亲戚,也会认识这么多草的,也会编笼子的。
  他得意地:但有一样你就比不上我。我问是什么,他说逮蚂蚱,因为农村的女孩子逮蚂蚱就不如男孩。
  看着笼子里张牙舞爪的蚂蚱,我不得不默认了,就又央求他快些逮蚂蚱,他就飘飘然地就走就又叫又跳的,惊起一只只蚂蚱来。很快的,我的笼子里就有八只了,他就死活不给我逮了。见我不依不饶的,就提议给我讲他小时候在农村玩的故事听,我委屈的妥协了,但条件是,他讲的不好听,还得给我逮蚂蚱。
  于是,他讲了起来,由玩的,自然讲到了他的姑舅叔伯姊妹们,自然讲到了他的亲戚,自然讲到了他的家。我才知道,他爸爱喝酒,醉了就打人,他不喜欢他爸。我高兴地说,我也不喜欢我爸,总是板着脸,让人浑身不自在。这一共同点让我们共鸣了起来。他又说他家姊妹五个,他排行老三,我又叫了起来,因为我也是排行老三的,我们的心更贴近了,有点儿光着屁股长大的亲昵的味儿了,我就彻底忘了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秘的革命者了。
  忽然,他吃惊地喊:看!咱的影子快跑到天外去了!咱误了赶路了!
  我一看,可不是,我们的影子像两条黑色的笔直的路一样伸向远方。回头一看,太阳发黄了。
  我害怕了起来:望不见城市的影子呀,咱晚上去哪里住?
  他神定气闲地说:去村子里投宿呀。
  我:能行吗?
  他拍着胸口的红领巾:就凭这个,哪里的革命群众不热情接待我们?好了,咱趁天还没黑,赶一会儿路吧。对了,你的脚好了吗?就站下来看着我的脚:呀,你是不是换上你以前的鞋了?这几天我心红得没注意你的脚。”
  我说:那几天没赶路,保养的好,好了。
  他要眼见为实,拉着我就往下蹲,拽得我一屁股蹾在地上,但心里却腾起一股依赖的娇意来,看着他脱了我的鞋,搬起我的脚底看了看:就是好了,只是这些死皮得揪掉。就伸手去揪。我怕痒,往回缩着脚叫:你干嘛呀!痒死人了。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脚腕:不揪了死皮,很容易再攒起燎泡来的。
  我乱摇着脚躲着他的手:算了,痒死我了。
  他就故意使坏,就痒我就拽死皮,我难受得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就累的笑不出声了,他也给我拽完了死皮,给我穿上鞋,又去抓我那一只脚,我早有准备,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可哪能跑过他,他像逮一只羊羔一样逮住了我,像大人摁小孩坐下一样摁我坐下了,我就像小孩一样撅着嘴哼哼着,任由他脱了我的鞋,见他坏笑着瞅瞅我,瞅瞅我的脚底,像张合着老虎钳子吓唬着要拔小孩的牙那样,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曲着,一磕一磕拇指,慢慢地伸向我的脚底,我就吓的闭了眼,脚心痒的痉挛着,脚弓起来,抖动着,带着哭腔求他别这样,他让我听话,他就不了,我就答应他听话。他让我的脚别动,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我的脚,我就哀求他说,脚不听我的话呀。他笑道,那就得上刑具了,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伸腿压住我的小腿,腾出抓脚腕的手捏住了我的脚,像老虎钳子一样的,我的脚动不得了,他就认真地揪着我脚底的死皮,我蹙眉皱额,咧嘴吸溜着,脑袋在脖子上甩来甩去,另一只脚跟把地蹬下了一条沟。
  他总算揪完了,拍拍手就站了起来。我骨朵着嘴,让他给我穿鞋,他坏笑着说,看来还没痒够。我赶紧自己穿了鞋,却懒着不起来,他就拉我起来,走了两步,就拉着我跑了起来,嘴里学着火车的鸣笛声和铿锵声。
  ……
  傍晚时分,我们进了一座小村。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村子,但见茅屋矮小,烂墙破院。大人衣衫褴褛,十来岁的孩子还光着屁股,畏缩地瞪着眼看着我们。
  我揪揪江涛的袖口:他们不冷?
  江涛:你没发现,这里比咱们那里暖和多了?
  我:我当然发现了,要不,你去哪给我逮蚂蚱去?那么,冬天呢?他们也这样?
  江涛叹口气,没吱声。
  我们很快被好奇的大人,和跟着大人胆壮起来的孩子围住了。江涛问他们村支书在哪儿住着?一个大人就巴结地说跟我走吧。我们就跟着他走,一会儿,进了一处小院落,推开茅屋的门,我也得略低低头,才能进门。只见里面黑乎乎的,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才发现我们站在了当地,一盘炕占了半个屋子,当炕摆着张小炕桌,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面对着门坐在小炕桌后面,正愣愣地看着我们。带我们来的人就恭敬地说:秦支书,他们找你。就拘谨地搓着手,站在了一边儿。那老汉狐疑地看着我们,慢慢地往起站。江涛就向他朗声做了自我介绍:秦支书你好,我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进行串联的红卫兵。今天想在你们村借宿,行吗?
  秦支书盯着我们的红领巾,恭敬地说:欢迎!欢迎!就住在我家吧。他娘!他娘!说话的功夫,他已经麻利地下地穿鞋,弯腰抠鞋跟时,扭头冲一边叫。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西墙有一扇门,显然是一间里间。就听见里间一声老女人的应答声。当秦支书抠起鞋跟直起腰来,那老女人也从里间出来了,吃惊地看着我们,再看看秦支书。秦支书热情地走过来握着江涛的手,对老女人说:这是来串联的红卫兵,赶紧给他们做好吃的,好让他们早点儿休息,明天更精神地去工作。那老女人应承一声,就走到窗台下的炉灶前,因为紧张而笨拙地忙碌开了。
  秦支书同样热情地握了我的手,我第一次被一个大人平等地看待,着慌又得意。
  秦支书殷勤地让我们坐在了炕沿上,麻利地到了炉灶前,从一溜碗里挑拣出两只囫囵碗来,提起暖水壶倒水,我就见带我们来的那人羡慕地盯着暖水壶。秦支书倒好了水,给我们端过来。我们接了,放在炕沿上。秦支书就拉了只小板凳,面对我们坐了,仰脸看着我们。我觉得很不自在,就邀秦支书坐炕沿,我坐板凳,但秦支书坚决不同意,我才知道,在这里,让客人坐炕沿是尊重的意思,就依了他。秦支书就热切地向我们打听外面的革命形势,江涛就绘声绘色地讲开了。
  门吱呀一声战战兢兢地开了,挤进来一个农民,畏畏缩缩的,但下定了决心地试试探探地走进来,挨着带我们来的那人站了。一会儿,又挤进一个农民来,又挤进一个小孩来,一会儿,地下就站满了人。
  饭做好了。秦支书点着一盏油灯,燃着豆大的一点儿黄色火焰,照着家里一片昏黄,使人觉得灯光里的东西都不真实,但很温馨。
  秦支书把灯摆在炕桌上,老女人才把饭端上了炕桌。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秦支书让我们脱鞋坐在炕桌上吃。我们就脱鞋上炕,吃力地盘腿坐了。秦支书就也上炕,坐在了我们对面。我们邀地下的人吃饭,地下的人赶忙让我们吃,他们吃过了。江涛见迟迟不给秦支书端上面来,问秦支书怎么不吃?秦支书说他吃过了,让我们吃。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别扭地吃着。
  忽然,我们听见地下的小孩吞咽口水的声音,不由得抬头看,地下的大人们就惶惶地带着小孩们走了。
  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个小孩探头进来,急切又畏怯。地下的老女人冲我们胆怯地笑笑,请求我们原谅似的,才冲小孩轻轻地一招手,小孩就哧溜一下溜到她身边偎着她,盯着我们的碗。秦支书笑着对我们说,这是他的孙子。小孩忽然低声对老女人说他饿了,老女人就去炉灶上,揭起倒扣着的柳条篮子,从里面的碗里拿起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来,递给小孩。江涛看见了,就怔住了,让小孩拿来,小孩抬头看看老女人,显然,他自己不敢过来。老女人就胆怯地笑着,拥着小孩走过来,小孩胆怯地把那东西给江涛举起来。江涛接过去,从小孩咬开的茬口上看出,这是糠皮、野菜末,和说不出名的粉子混合着蒸成的饭团。江涛就问秦支书,他们就吃这个。秦支书不好意思地说是的。江涛就问这白面是?……秦支书说,是专门接待上面的人的。江涛愣了愣,就把剩下的面条递给小孩,秦支书和老女人慌忙阻拦,江涛说:红卫兵串联,是接受艰苦的教育来的,怎么能搞特殊呢?秦支书和老女人就不敢阻拦了。我也赶紧把剩下的面拔到江涛的碗里,递给小孩。小孩看着我们不敢吃,江涛就和蔼地笑着让他吃,他才拘束地吃起来,一会儿就狼吞虎咽起来。江涛就一口一口地吃那饭团。
  晚上,我和那老女人住里间儿。炕上只铺着一张竹席子。我们盖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子。我们没话找话地聊着,等待着瞌睡的到来。我问她生活的舒心吗?她说当然舒心了。
  后半夜,我被冻醒来,听见那老女人在叹气。
  第二天,我们上路时,江涛硬用我换下来的那双鞋,换了秦支书的一只装水的葫芦,一盒火柴。我很纳闷,他要火柴干什么,但见他闷着头直蹴蹴的走,就不敢问了,也勾着头闷走。因为一心走路,一会儿,我的两条腿就发软了,又不敢说歇一歇的话,就故意发出他刚好能听见的唉呀声。江涛才回过头来,拉着我坐下来歇着。我就怯生生地拉呱着话,来打破沉闷。
  我说:农村人太苦了。他说:革命成功了,好日子就来了,所以,我们要努力革命。我说:听那老女人讲,我们还得走三天路,才能去了他们的县城。我不忍心再打扰农村人了。江涛说:我也是。我说:那咱们吃什么?在哪住呢?他说:咱钻麦秸堆过夜,吃烤蚂蚱。我问:麦秸堆是什么了?他就调皮了起来,眨眨眼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就开心了起来,也眨眨眼,不再问这个问题,却撅着嘴说:蚂蚱还能吃?恶心死了。他狡黠地眨眨眼说:那你到时候就看我吃好了。我别转脸说:我看也不看,怕你的吃相恶心。他意味深长地说:走吧!就拉我起来,就走就编草笼子。我说:你真的要烤蚂蚱吃了?他说:还煮的呢。我就暗暗地留心他,觉得他不像人了似的。
  一会儿,他就编了只大草笼子,连同那只葫芦一起递给我说:拿着。自己就像觅食的猫一样寻寻觅觅的走,惊起一只蚂蚱就逮。快中午时,草笼子里满满地塞了一笼子。我就直嚷肚子饿了,不走了,想看看他怎么吃蚂蚱。他说:好,咱就在那块儿石头上做饭吧。就拉着我走到了不远处的那块儿石头前,他把石头从土里抠出来,见有半尺厚。就抱着石头走到一处土塄前,放下了,用手把土塄刨了个露天窑,把石头盖在窑上,露出一个小洞来,说,这是烟囱。又忙忙碌碌地捡来一抱干草干树枝,摸出那盒火柴来。我就叫:哈,原来你早安下这心了!他得意地说:这叫未雨绸缪。就点着一把干草,填在窑里,灰白的浓烟一会儿吞没了石头。他小心地厥起屁股一口一口地吹那把草,就听噗一声,从窑口喷出一颗烟球来,撞在他脸上炸开了,他就歪着脑袋,又咳嗽又流泪,真狼狈,惹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见他顾不得擦泪,别着头眯眼瞅着窑,一把一把地慢慢地往已经轰轰燃烧起来的炉火里续干草,干草就越烧越旺,烟也就少了。他这才抓紧时间擦了一把眼泪,不时伸手摸一摸石头。
  石头很快就发青发红了。他就冲我做个鬼脸,从草笼子里捏出一只蚂蚱来,把干草茎插进蚂蚱的屁股里,放在石头上了。蚂蚱疼的六条腿直爬,薄薄的翅膀忽地燎没了,一股燎毛味直扑我的鼻子,我不由得捂住了鼻子,说:你不能弄死它再烤?太黑心了。江涛抬头看看我,说:是呀,咱吃归吃,可不能虐待它们的。就冲蚂蚱头弹了一挠子,蚂蚱就不动了。
  一会儿,蚂蚱的身子冒油了,嘶嘶地响,香味透过我的指缝,钻进我的鼻子里,我不由得松开了手,看着那只蚂蚱在江涛的翻动下变黄了,江涛就冲我眨眨眼,一口咬进嘴里嚼了起来,摇头晃脑地又捏出一只蚂蚱来,看看我,在石头上使劲儿一摔,见它不动了,才捏起来,又用干草茎从屁股上串了,放在石头上烤了起来。但我一直盯着他的嘴看,见他喉结上下一动,我才相信他真的咽了!就干哕起来。江涛嗤啦我说:你真是孤陋寡闻,昆虫真是美味!在乡下,我跟着那些姑舅叔伯们常常烤着吃。我说:我宁愿饿死。他看了我半天,忽然严肃地问我:刘美眉同志,你想不想加入红卫兵?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说想。他说:你饿死了,还能加入红卫兵?同志呀,你既然要加入革命队伍,你的身体就不是你的了,是属于革命的,你糟蹋自己的身体,就是对革命不不负责任!现在,我命令你吃!我怔怔地望着又变成了以前的他,乖乖地服从了命令,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哈!真香!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