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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串联去了;六:去北京

作品名称:报恩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4-28 23:03:19      字数:7561

  就这样,你妈我在这个朴实祥和的县城里长大了,在这喧闹又亲和的家里长大了。到了十六岁这年,我刚好读高中,文革开始了。犹如大洋里的狂澜也会涌进偏僻静谧的小海湾里,我们的小县城也在所难免地涌进了这狂澜的余波,被波动了起来,失去了往日的安逸。而首先被波动起来的,就是我们这些学生,因为我们正处于毫无头脑,不辨是非,一经鼓动,就热血沸腾,赴汤蹈火的年纪,一瞬间,我们以为革命队伍里混满了牛鬼蛇神,叛徒特务。那些颠覆分子已经个个羽翼丰满,正蠢蠢欲动,向政权伸出手来。要不是伟大领袖的火眼金睛,我们哪知道革命已经危如累卵!我们砸烂了学校,砸烂了公检法,砸烂了政府,砸烂了工厂,砸的县城一塌糊涂,直到再没有什么可砸的了。但是,我们胸中的革命豪情却有增无减,急需要再干些什么。这时,串联的风刮进了我们县城,我们决定走出自己的小天地,与天下的红卫兵一起进行革命。
  这时,你姥爷家有了变化,已经二十一岁的你大姨已经成家了,刚高中毕业的你二姨担当起了你大姨以前的角色,但她没有你大姨的威势,没人听她的,反而使她就像家里的佣人似的。她虽然心红得也要去串联,但你姥爷说了,你已经不是学生了,瞎闹什么。这使她底气不足,再加心性的怯懦,就不敢违拗了你姥爷。而我和你二姨是互为胆气的,缺了谁,另一个就没了动力,所以,我虽然去串联是理由充足的,但就是窝着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第一批串联的学生走了,其中就有十四岁的你四姨。这个被宠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初中生,不哼不哈地就跟着同学走了,急得你姥姥姥爷直跳,几天的功夫,两个人牙疼的都吃不下饭了,腮帮子肿的高高的。十多天后,你四姨蓬头垢脸,但风尘仆仆、欣喜若狂地回来了,扬言说,等她回来了要打断了她的腿的你姥爷,反而高兴地直夸你四姨有出跳。更让我们这些没走的学生热羡的是,你四姨他们带回来个消息,说毛主席在过国庆节时,要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他们就是回来动员更多的红卫兵去天安门的。这使我寝食难安,和你二姨商量了半天,你二姨还是不敢违拗了你姥爷,我只得低三下四地求你四姨带我走,你四姨一翻眼:跟你的同学走呀,我还嫌你是个累赘呢!她就不懂,我觉得姊妹再不亲,也比同学可信呀!末了,她鄙夷地对我说:你还是乖乖地在家呆着吧,毛主席接见的是红卫兵,你是吗?一挺胸脯,让胸脯上的红领巾尖儿翘了起来,我就泄气了,原来,我的窝囊使我虽然热心革命,但不敢出风头,只是跟着大家跑,所以,那些领导没人注意到我,积极分子也注意不到我,我也不敢让人推荐,所以,我还是普通的学生群众。这时我真恨死了我,为什么不卖劲儿地革命?这下好了,自己连去串联的资格也没有了。你姥爷听见了我们姊妹俩的崩呛,过来对我说:就你那窝囊相还要出远门?还不被人像卖绵羊一样卖了你?趁早在家呆着吧!你四姨就哼着歌得意地出了门。
  我窝在家里只有偷偷地对着你二姨流泪的份儿了,因为出去了,看着那些兴头头的学生们心上更难受。我的泪流干了,瞅瞅已经是黄昏了,街上的学生该是回家吃饭去了,就从后门上了街去散心。不想迎面碰上了我们高一年级的一群学生,我想回避,但往哪儿躲呢?除非跳进河里去,可扑通一声不是更惊动了他们?我只能贴着墙,低了头,希望正意气风发地说着什么,根本顾不上旁顾的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但我的好朋友刘娥还是看见了我,直叫:刘美眉,你咋老窝在家里?你这样的远离革命运动是不行的,要知道,我们每天紧跟着革命跑还跟不上呢!你呀,和我们一起去北京吧,毛主席要在国庆节接见我们呢!
  从串联的风刮过来开始,我一直不敢见他们,就是怕他们要求我跟着他们走。因为我的窝囊,使我老怕受同学的气。这下好了,这个问题我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唯唯诺诺地说:家里走不开。一个同学说:家里还有比革命更重要的事吗?咱去问问你父母去。我慌了,赶紧说:是我二姐走不开,我一个人不敢出门的。这个同学笑道:你可真胆小呀,这么多同学,你怕什么呀!我们可是阶级姐妹呀!惶急中我又找到个理由:我还不是红卫兵呢。就见另一个班的一位高大的男同学(孤陋寡闻的我也知道他叫江涛,是因为他打架是出了名的彪悍),热情洋溢地一步跨到我面前说:你争取在火线上加入红卫兵嘛,那样更光荣呀。这事包在我身上。再说,革命怎么能拒绝革命群众的追随呢?别怕,你跟着我,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他举起拳头开玩笑地摇一摇),我一拳管保打趴下他。众人鼓起掌来。他就命令似的对我说:刘美眉同学,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傍晚六点去你家找你,快回去吧。
  我就像中了巫术一样乖乖地回了家,但哪敢去准备,因为不再上班的父母都呆在家里,我一准备他们还不笑话我?可我又不敢违拗了江涛的话,这真使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又盼江涛来找我,又怕江涛来找我,还不敢弄出一丝声响来。街上一传来喧嚷声,我就紧张的喘不过气来,直到那喧嚷声从门前过去了。可有一片喧嚷声终于停在了我家后门口了,我直僵僵地站了起来。就听见我的三个同学呼唤我,我哪敢答应呀!就听一阵敲门声,你姥爷不敢违拗地去开了门,这伙人就一涌而进,霍沙沙地站了一地。可以看出站在头前的江涛是为头的,莽莽撞撞地问我准备好了吗?我看看惊讶的你姥爷,不敢吭声。江涛就明白了,催我快点儿准备准备,要不,赶天明就赶不到州城,坐不上火车了。
  这时的红卫兵谁敢得罪呀。你姥姥忙忙得给我准备行装去了,你姥爷偷偷地溜进了他的书房。一会儿,你姥姥拎着个小包袱从里间儿出来了。江涛笑道:大婶,这太累赘了。你家有黄挎包吗?装些干粮和洗漱用具就行了,像我们一样。你姥姥就看看他们背着的黄挎包说有,就进了你姥爷的书房,一会儿,拿出你姥爷的黄挎包(那时的黄挎包,是家里有体面工作的人才会有的,我知道好多红卫兵想着法子弄黄挎包,挎在身上,像电影里挎着盒子枪的人一样的牛气)来,又去了里间儿,一会儿拎着鼓鼓囊囊的黄挎包出来了,一边征询地胆怯地看着江涛,一边给我递了过来。
  我见江涛没拦阻,就头也不敢抬地接过黄挎包,跟着江涛他们出了门。从一座桥上过了河北岸,折转头往城门口走。路过我家时,我觑见你姥爷姥姥担心地在窗口偷窥我。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对我的窝囊是多么的不放心呀!
  
  我们正走着,江涛看出了不戴红领巾的我,夹在他们中间的自卑尴尬,就问:谁有多余的红领巾?
  刘娥说她家有,让我们等等她,就跑回去拿来了,给我戴上。我红着脸说这合适吗?江涛说,这有什么,你马上就会是正式的了。我这才心定了下来,仿佛他的话是圣旨似的,我也就像跟二姐似的跟了他,而他也紧紧地看顾着我
  我们一出城,见太阳已经蹲在了西山顶上。就见通向州城的沙石公路上满是奔向州城的红卫兵,混混嘈嘈的,很是壮观。我见有好多不戴红领巾的,心才真的安了下来。
  江涛告诉我,县城的那几辆班车拉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家决定发扬红军长征的精神,赶天明徒步跋涉到州城火车站去。
  一会儿,从前面传过话来,说这样闹哄哄的像什么革命队伍,各单位整理自己的队伍。所谓的各单位,就是各自那一伙。一时间,公路上都是口哨声,吆喝声,一会儿,一伙一伙人就变成一队一队的,像军队一样的站成了四路纵队。大家顿时精神了起来,用口哨吹出的一-二-一,一-二-一,激昂嘹亮,激奋人心。而我们这一队的头就是江涛,他站在队外,吹着口哨,一会儿倒着走,一会儿正着走,盯着每个人的步伐。
  忽然,前面传来激昂的解放军进行曲,江涛就对我们这一伙喊:咱们和他们赛一赛,看谁唱的好。我起头,大家跟着唱。就面对着我们,倒退着走,挥舞着拳头,起了志愿军进行曲,我们就跟着他激昂地唱了起来。一曲终了,江涛对我说:别说,你有一副好嗓子。
  我不由得笑一笑,因为这是我唯一得意的资本。我投桃报李:你也有一副好嗓子嘛。江涛得意地笑一笑,又给我们起了一首歌。
  就这样,我们就走就唱,热火朝天,不知道太阳早落山了,下玄月亮在了星空。朦胧的平野里到处是凋敝的植被,路两边的树头像中年男人的头一样谢了顶,稀疏的黄叶像中年男人的稀疏的头发绕着脑帮子一样,长在半树头上。
  深秋平野上的夜晚是清寒的。大家再热火朝天,也不由得瑟缩起来。就听前面的人喊:照这个行军速度,咱怕是在天明赶不到州城火车站的,咱们来个急行军,学学当年红军飞夺泸定桥,怎么样?
  整条公路上响起了雷鸣般的响应声,惊得路边树上的鸟们扑棱棱地飞走了,扑腾下一阵黄叶,蝴蝶一样打着旋,飘落在了我们的身上,又掉在了路上。很快的,前面传来了闷雷般的跑步声,黄尘滚滚而起。很快的,跑步声和黄尘翻滚到了我们的脚前,江涛喊一声齐步跑,我们就整齐地跑了起来,可是马上发现前面的人跑的太快了,我们就顾不得了秩序,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黄尘就在我们的脚下蒸汽一样地窜了起来,直往我们的口鼻里钻,土腥气一会儿就让我唇干舌燥,没跑多久,我就气喘起来,肠子揪扯成一团,肺忽扇的要炸了。我多想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但知道那样要被人笑话死的,就拼了命地坚持着。忽然,江涛拉住了我的手:我拉着你跑。我羞的往开挣我的手,因为那年头男女还封建的很。他严厉地瞪着我:你想掉队吗?我就顺从了,羞怯地瞥一眼他,见他土眉糊眼的,却分明也在开心地笑我,我就想,我也是土眉糊眼的了,也开心地笑起来。又见他不由分说,从我肩上解下黄挎包来,挎在自己的肩上。我又害怕地扫一眼周围,见人们都挣了命地跑,谁还顾得上看看周围发生了什么,也就大了胆子,被他拉着像坐着车似的跑,只是我的脚是轮子。
  就这样我们跑呀跑,直跑的整个队伍稀稀拉拉的了,才听见前面的人喊:休息一会儿,等等掉队的人。
  我和江涛就喘息着坐在了路边。我的脚板顿时被千万根针扎的疼,以为地里埋着针板,被我踩上了,急忙抬起双脚看,地上好好的,哪有一根针呀,可脚就是钻心的疼,不由得轻声咿呀起来。江涛听见了,赶紧给我解开左脚的鞋带,脱下胶鞋,一股脚汗味扑鼻而来,我难为情地把脚往右腿下面缩,可江涛像没嗅到脚汗味似的,一把又抓过我的左脚来,麻利地给我脱下袜子,我见袜底湿漉漉的,后跟前掌都磨破了。正不知所措,江涛已经抬起我的左脚板一看,像发现了雀窝的小孩一样开心地嚷:哇!一、二、三、四、五、六、七,哈!七个大燎泡!全攒破了!(我羞的一挣,把左脚从他的手里挣出来,瞅一眼周围。可他全不介意)我看这一只(又抓起我的右脚,麻利地给我脱了胶鞋,脱了袜子。我羞的挣着,可他的手像老虎钳子一样的抓着我的脚腕,急的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见他又眉开眼笑地嚷)哈!一、二、三、四、五,五个大燎泡,也攒破了(但马上现出一幅小大人的庄严样子)!啊呀,攒破了的燎泡最疼了,得包扎起来。你有手绢儿吗?就小心地放下了我的右脚
  我掏出一块儿手绢来,他抖开了,鼻子蹙了起来:太小了。就作难地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手绢,忽然眨着眼揶揄我:唉!你真是个娇小姐。就脱下褂子,把衬衫脱下来,把两只袖子撕下来了。我一惊:这……这。
  他冲我做着鬼脸:这什么这,看,这不是成了背心了?我正热的难受呢!就愉快地笑着,穿好了变成背心的衬衫,扣住了最后一道扣子,脸就忽地又庄严起来,在我面前盘腿一坐,小心麻利地抓起我的右脚,往他的小腿上一放,有板有眼地给我包扎开了脚。一个大姑娘的脚被一个小伙子抱在怀里摆来摆去的,多臊人呀!我顿时觉得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们,羞的把脸别在一边,连阻止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我觉得我一动,人们就要哄笑起来的,那我只有去跳黄河了!正因为那年头在男女这方面封建的很,人们才对这方面越敏感,越关注。男女之间稍有些打眼的接触,人们就立马往这方面想,而且,总是往歪处了想。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人们浑身像雷达一样锁定了目标。这种可怕的风气,使男女的交往不敢越雷池一步,正因为这样,反而使人早早地对两性之间的事觉醒了,但都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的,这有色眼镜就是淫秽下流。我就是再迟钝,到了这个年龄,也知道男女是该有别的了。
  果然,旁边响起了咕咕的淫猥的笑声,我就拼命扭着脚,不让他包扎了。江涛就火了,站起来义正词严地申斥他们:你们他妈的趣味怎么这么低下?她是我们的阶级姐妹呀!和我们的姐妹有什么两样?谁要再敢笑一声,我的拳头不认人!就又气呼呼地盘腿坐下来给我包扎脚。
  我没有拒绝,又是感动,又是骄傲:是呀,我是他的妹妹呀!他就是我的哥哥呀,一个干革命的哥哥!我该像妹妹依赖哥哥一样的依赖他!原来,有个哥哥就是了不起!哥哥就是妹妹的依靠,妹妹的胆呀,怪不得那些有哥哥的女同学那么的张狂!
  包扎好了,我的鞋却怎么也穿不上去了,我急得想哭,又不敢哭,因为我还不会当妹妹,不敢在哥哥面前得劲儿。他挠挠头,就脱下他的胶鞋对我说:你穿我的吧。我说:你怎么办?死活不穿。他说,你想不想见毛主席了?我说想,他就说:那你就穿上吧。
  我哽咽着穿上了他的胶鞋,满满当当的,还有些蹩脚。他怕我不安,安慰我说,男生没你们女生娇气,脚板上死皮厚,踩在钉子上也没感觉。可话是这么说,他仍然去问那些男生有没有多余的鞋。当时人们的生活多穷呀,家里能为了孩子的体面,给孩子准备下一双出门的鞋就不错了,谁还有第二双鞋呢?就都难为情地冲他摇头。他又向那些赶上队来的男生借,也一个个都冲他摇头。这使我过意不去,想脱下来给他,又不敢叫他过去。我忽然瞅见有个女生赶上队来,不由得偷眼打量那些席地而坐的学生,才发现我是唯一一个没掉队的女生。
  后来赶上来的大都是女生,一个个气喘马趴的,歪坐在路边儿。忽然,有一个女生喊脚疼,于是,这脚疼就传染开了,女生们都跟着喊脚疼,都脱下鞋来看,都脚底攒起了燎泡。有几个哭了起来,说自己走不成路了,见不到毛主席了。
  江涛就振臂高呼:男生们,你们该学我,发扬阶级友爱精神,能贡献出袖筒的就贡献出袖筒,好给女生包扎好脚,能贡献出鞋来的就贡献出鞋来,好让女生们穿,因为我们男生天生要比女生皮实些,怎么样?
  男生们热烈响应,就听一片撕袖筒的声音,就见一个个弯腰解鞋带的身影。女生们纷纷嚷,没鞋穿你们怎么办?我们可不想害你们见不到毛主席的。江涛说,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有鞋穿吗?没有呀!这正是我们向革命先辈学习的好机会!女生们嚷,为什么你们能向革命先辈学习,我们就不能呢?我们可不当资产阶级的娇小姐。
  双方争执不下,江涛好不容易让大家静了下来,问女生们,你们热爱周总理吗?女生们嚷,热爱。江涛问他们听不听周总理的话?女生们说听,江涛说,在长征路上,周总理说了,所有的马和担架都让给女同志和伤病员。你们现在既是女同志,又是伤病员,所以,我们的鞋就该你们穿,难道周总理的话还有错?女生们这才不争执了。那些没来得及贡献鞋或者袖筒的男生,觉得自己落后了,纷纷表示,要和那些贡献出了鞋的男生轮替着穿鞋。这热烈的革命友爱精神让人人热泪盈眶。
  很快我们又上路了。为了鼓舞革命精神,一伙一伙的人开始讲革命的故事。我们这伙人讲的最多最精彩的就是江涛了。他讲了朱总司令在长征路上让马让干粮,亲自给大家尝试什么野菜能吃的故事,让我们对革命前辈钦敬无比。他讲了一个小红军把干粮都让给了同志,谎称自己还有,结果饿死了,这时才在他的怀里,发现一节满是牙印子的牛骨头,人们才知道,这是小红军饿的受不了时咬的。这让我们恨不得立时有学习小红军为了同志贡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机会。尤其是他向我们背诵了王愿坚的小说《七根火柴》,这篇小说我们本来都熟悉的,但听他在这样的情境下一背诵,像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了脸似的震撼了我们的灵魂。卢冬升那种宁愿自己被冻死,也要为还能前进的同志保留下七根火柴的精神,使我们的心里激荡起了为了革命赶紧献身的激情。
  啊,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呀!这条公路像条河,奔腾着我们这股激情澎湃的青春的水滚滚向前。
  忽然,一个人喊:看!东方多明亮呀!
  我们一齐抬头望去,果然,黑黢黢的地平线上发出一片亮色来,像远处的大地正烧旺了,被盖了厚厚一层土焖住了,但地火不屈地把光和热透过了那层土似的。
  一个人跺足道:呀!是天明了!我们赶不到州城了!
  我们就沮丧地叹息。
  就听一个人喊:不对!不是天明了,是州城的灯光照明了东方!州城就在面前了!
  我们一听,欢呼起来,都撒开脚丫子跑起来。已经跑出了几步的江涛,忽然转回身来,拉着我跑,还高声喊叫着,让男生们拉着女生们跑。于是,我们女生都被男生拉着跑。
  但是,我们虽然提前赶到了州城火车站,可站里的客车货车早被学生挤得满满的了。月台上的学生还是满满的。我认为整个地区的学生都在这天夜里攒到了州城火车站。
  我们这伙人(和我们一起来的县里的学生很快在月台上和我们挤散了)手拉着手,互相呼唤着别走丢了,挤散了,从这一节车厢挤到那一节车厢,从这一列车挤到那一列车,可每节车厢上连只苍蝇也再挤不下了。可我们还不死心,驴拉磨一样一遍一遍地绕着一列列火车转。转着转着,我们女生就哭了起来,我们觉得明天坐车就会赶不上国庆节了!男生们就急的抓耳挠腮,仿佛这是他们的失职造成的。
  忽然,江涛问大家怕不怕牺牲?我们齐声说不怕。他说,那好,我们爬到车厢顶上去!我们欢呼一声,跟着江涛一个接一个爬上了一节车厢顶坐了下来。像小时候从陷在大坑里的乱纷纷的伙伴中脱身而出,然后站在坑边儿得意地看着还陷在乱纷纷中的伙伴那样,我们坐在车厢顶上得意洋洋地看着脚下乱纷纷的学生们,还张狂地指点着一些急得直转的学生说笑着。这下好了,片刻功夫,坐不上车的学生都看见我们了,纷纷效仿,一时间千军万马动了起来,欢声震天,人仰马翻,顷刻间,车厢顶上都人满为患了。就见一个列车员焦急地站在月台上,用手提喇叭喊:危险!下来!车厢上一片拒绝声,但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把列车员的喇叭声也淹没了,列车员就叫来更多的列车员,拿着手提喇叭冲着我们喊话。江涛就让我们听他的,一齐一字一句地喊:你们想阻止我们去见毛主席吗?我们一遍一遍地喊,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我们喊,很快的,所有车厢顶上的人都跟着我们喊,车厢里的人也跟着我们喊,这一句话成了排山倒海之势,吓的列车员们一个个溜回去了。
  火车终于一辆接一辆地向着东方走开了。可能怕出事,走的又稳又慢。这时,朝霞烧红了东方,我们沐浴在霞光里,这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我们是在乘风飞向那绚丽的朝霞的世界,不,是乘着龙,火车这一条条龙正腾空而起。是的,奔向朝霞,奔向东方,奔向那个绚烂的所在!而那点燃朝霞的是谁?不就是火红的太阳吗?而太阳是谁?不就是毛主席?!我们是去朝阳的千万只凤凰呀!我们止不住热泪盈眶,有的人甚至啜泣起来。忽然,哪节车厢顶上响起了歌声,于是我们也唱了起来。我陶醉在了热烈的革命大家庭里,才惭愧自己以前为什么不敢彻底地献身于革命,顿时,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一般。
  更让我们激动的是,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有慰问我们的学生和群众,给我们送吃的送喝的,像当年老乡欢送子弟兵上前线一样,所以,我们的干粮就动也没动。更让人欣喜的是,在一个车站,竟然有送鞋的,我们那些光脚丫的男生都穿上了鞋。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几天几夜,我们正好在十月一日清晨进了北京——我们日思夜想的首都,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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