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至九十五章
作品名称:死胎 作者:蒋廷朝 发布时间:2014-02-28 17:17:50 字数:6432
九十一、游行
早晨,多云。
太阳将被扭曲的光线艰难地照耀在大地之上。大地上的一切还在初醒中懵懂。虽然明暗不均,在太阳的光辉照耀下,人与人之间还是能够互相看得明白,并互相理解的。
在我们部落的各个市镇,都有赶早市的习俗,街道上也会有许多早锻炼的中老年人,总之早晨的街道上熙来攘往应该是常景。我站在窗口瞭望,发现街道上人影绝迹,寂静如宵禁的午夜。
我惊异于眼前的景象,思索、联想。脑子里面还没有想出头绪,就有低沉的“沙沙”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声音不高,却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我循声望去,有浩浩荡荡的人群充满宽阔的街道,潮水般涌来。由于,距离还比较远,我不能辨清,模糊一片。这又给我梦幻般的感觉。
理智告诉我,低沉的“沙沙”声就是这潮水般人流走动发出的。我的感觉却并非如此,感觉低沉的“沙沙”声与这人的洪流无关。这人的洪流静默的可怕,人类,甚至动物都凭本能知道,所有静默都可能暗藏杀机、暗藏危险。比如猛兽在捕猎之前,比如两军在大决战之前。我同样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危险要来临。
潮水般的人流由远及近,他们的队形进行着有条理的分化、变化,最终将我租住的客栈团团包围。站着客栈正对门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在挥舞拳头,其他所有人跟着挥舞拳头。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但是,我只能看得见他们行为,不能听见他们呼喊出他们的诉求。仿佛我回到了古老的年代,在看一场无声电影。
这和我以往的经验完全不一样,我便好奇地想出去看个究竟,门房拦着我不让我出去。因为,据传说,这游行示威有可能就是针对我来的。为了确保我的安全,他奉劝我千万不要接触游行队伍。
忽然,有一股力量从我心底升起,我逼视门房,严厉地质问:“你到底是阻拦我,还是劝导我?”
门房微笑着回答:“我已经明确说了,我是劝导您,我是为了您好。”
“既然是劝导我,我告诉你,谢谢你的劝告,请你让开!”我斩钉截铁地对门房说。门房见我如此决绝,不再敢阻拦我,我径直朝客栈大门口走去。
离游行队伍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游行队伍似乎对我视而不见。依然是一个领着挥舞一下拳头,其他所有人整齐地跟着挥舞一下拳头。好像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皮影戏在上演。
这沉默的游行队伍进一步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又见这游行的队伍对我并没有伤害的意思,我又试着向前走去,当我离游行人群只有大约一米五距离的时候,游行的人慌忙朝后退去。我再向前,他们再退。始终和我保持大约一米五的距离。这样,我一直走到了街道的中央。我回转身一看,后面游行的人已经把我围拢,后面的游行者也大约和我保持一米五的距离。
我四下看了看,我站在了以一米五为半径的圆圈中。圆圈外人山人海,就是没有一个跨进圆圈。这让我想起《西游记》中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神奇圆圈。所以,我虽然被这人山人海所包围,我并不感到害怕。
我试图通过眼光和游行队伍中的任何一个游行者交流,可是,他们都回避我的眼光,拒绝和我交流。
我感觉失望,就胡乱地走动起来。游行队伍根据我的走动,他们发生着变化。每个人始终和我保持一米五的距离。我感觉这很好玩,就跑动起来。游行队伍企图根据我的跑动变化,毕竟没有那么灵敏,难以做到。结果,我朝这边跑,这边跌倒一大片,我朝那边跑,那边又跌倒一大片。我忽然感觉自己是杀人敌阵威力无比的武士,所向无不披靡。
这样,我玩了一会。见没有什么新意,也有点疲倦,我就回房间。我在房间朝外面望去,游行的队伍依然围在客栈的门前。一人带头挥舞一下拳头,其他所有人跟着整齐地挥舞一下拳头。
到上午十点半的时间,游行的队伍忽然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道上空无一人,犹如荒野。
九十二、重复的力量
儿时,走街串巷的货郎将他的拨浪鼓高高地举在空中,呼啦啦地摇动起来,那威武雄壮的姿态犹如战场上的将军。
他的拨浪鼓一响,就像军队吹响了集合号。小伙伴们迅速集合到“嘭嘭”作响的拨浪鼓下,鬼头鬼脑地看货郎担子里花花绿绿的商品。那真是快乐的时光。
我们能购买或者换取的除了必须的铅笔、橡皮擦等,基本上都是晶莹剔透的玻璃球了。小小的玻璃球总是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欢乐。
以上是我对童年的一段美好回忆。因为我回忆起童年的美好时光,以至于现在,我也因为这样的回忆减少了痛苦,增加了欣慰和快乐。
本来,我要叙述我当下经历的痛苦。十分意外的是,我竟然通过回忆联想到了快乐。我想,追求快乐的欲望,自始至终都埋伏在我身体、精神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诱导,它就会泉水一样冒出来。也许其他人也是如此吧。
是的,我要叙述的痛苦就是“重复”带来的,一天一天重复地等待带给我的伤害。现在,我的心境变了,我已经不想先去说我经历的痛苦了。我想先说,我儿时曾经用玻璃球做过有关“重复”的科学实验。
说起来,玻璃球还是比较坚固的,在不高的位置,将玻璃球丢在石头上,它会弹起,而不会有任何的损坏。
那时间,因为玻璃球来之不易,对于我们来说是很珍贵的。所以,明知道玻璃球掉石头上弹起不会损坏,我们的心还会一紧。轻轻的敲击玻璃球,听敲击发出的声音,还是放心大胆的。
有一天午后,我一个人躺在小路边的干土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发现旁边刚好有一块见方的石头。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那天小伙伴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躺在那里。这样的疑问,增加了回忆的梦幻感觉。
当时,我头脑里空空荡荡的,如同浩瀚的天空。手无意识地伸到口袋里摸索,就把刚买不久的一个玻璃球摸了出来。
边上有一块见方的石头,手里有一个亮晶晶的玻璃球。我就是不说,作为一个儿童在这样的环境下会怎么做。
是的,我开始在石头上敲击玻璃球玩了,当然是轻轻的,声音很好听。这时,一个老者如鸟一样从我身旁飞过,也像鸟在飞行中拉一泡屎一样丢下一句话:“这样敲击下去,玻璃球会坏的。”
从口音,我没有辨别出这老者是谁。抬头去望,只望见一个模糊的背影。我就不去想这个老者是谁,不过,他说的话深深影响着我,就像飞翔的小鸟将屎拉到了我头上一样恶心着我。
敲击久了,玻璃球会坏。真的会坏吗?我不能确定。我思索再三,最后决定拿我的玻璃球做这个实验,看敲击久了,玻璃球到底会不会坏。
我端详着玻璃球,心想:万一真的会坏了,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就没有玻璃球玩了。我又开始踌躇、犹豫,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我对玻璃球的珍惜,我开始在石头上不紧不慢地敲击起玻璃球来。
当我的手臂感觉沉重,不想再坚持时,玻璃球接触石头的半边竟然在又一次的轻轻敲击下变得粉碎。看着手里捏着的半边玻璃球,再看看碎落的玻璃球粉末,我实实在在地惊呆了。萎靡的精神振奋起来,玻璃球真的坏了。这就是重复的力量。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对玻璃球的惋惜,也有因为实验有了明确的结果而欣喜。
这就是我有关“重复”的一次科学实验。
我每天等待通知的到来,可以和敲击玻璃球相类比。一天的等待,就相当于玻璃球在石头上敲击一下,次一天的等待,又相当于玻璃球在石头上再敲击一下。如此循环往复,我一共经历了二十七天。
说完我儿时有关“重复”的科学实验,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叙述我这二十七天等待,给我造成的伤害欲望。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九十三、接到通知
在我等待了二十七天的傍晚时分,我终于等到了这份令我发疯的《通知》。当邮差慎重其事地将《通知》交给我的时间,我首先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邮差,讪讪地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邮差微笑着朝我致意,并将双手捧着的《通知》轻轻抖动了一下,这意思分明是要我去接那《通知》了。
我看见了邮差抖动手里的通知,也似乎接受到了他抖动《通知》传递出来的信息,可是我的大脑并没有对他传递出来的信息进行必要的处理,仿佛我自己就是一个光接案子不审判的昏官。
邮差见我如此,他不由自主将眼睛睁大,并专注地盯着我。他眼中射出的光将我激活,我仿佛睡梦中醒来一样,伸出手去接《通知》。手伸到一半,又缩回了来。仿佛那《通知》是烧红的铁板,只要我一碰到它,我就会被烫伤。
这就是我见到邮差时的荒谬表现,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不能够想象的。
更为意外的是,我忽然间想到了,我在“佛朗机”留学期间,曾经读过的先贤吉尔伯特·赖尔的著作《心的概念》一书,他在书中阐述了心身一元的理论。对他的论点,从理智方面说,我是认同的。因为他的论述,并没有逻辑上的毛病。可是,从情感方面说,我对他的观点又是排斥的。因为身心明明心是心、身是身,二者怎么可能一元呢?所以,对他的观点一直处于一种难以完全理解的懵懂状态。
此时,我竟然如禅宗所谓开悟一般明白了。对吉尔伯特·赖尔的身心一元的论点从感情上也能够接受了,也明白了先贤吉尔伯特·赖尔的深刻。
我想,这也许这和吃东西有相似之处吧。某人称某东西好吃,无论如何的讲解,别人都不能真切的体验,只能得到空洞的“好吃”概念。自己吃过,那就不同了,是实实在在真切的体验,“好吃”就不是空洞的概念了。
更为荒谬的是,紧接着我又对这个《通知》的内容产生离奇的想象,想象这个纸袋子里面装的不是简单的写着普通字的纸,而是巫师写好的恶毒的咒语。只要我接下来打开,我的灵魂就会被吸去,我就会死掉。
此时,我已经不敢看邮差的眼睛,目光低垂,看着邮差的脚,邮差穿一双军队淘汰下来军鞋,已经破旧了,他的大脚趾有一小半露在鞋外,在那里鬼鬼祟祟地乱动。我想,也许是因为害羞在寻找地方躲藏。
我的双手已经无力平举在胸前,顺其自然地垂了下来了。我浑身“嚯嚯”地开始颤抖。内心充满巨大的恐惧,也可以说冰冷的恐惧空气将我冻的瑟瑟发抖。
邮差见我如此,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异,失望地对我摇摇头,就自顾朝我的房间走去,他边走边抬高声音对我说:“我把你的东西放在你桌子上了。”我想对他点头示意,我这才发现,我的头一直在不停地点,其实,这是发抖。
主动的点头和不自主的头在发抖从理论上讲,区别是非常明显的。可是,在行为上差别并不是很大,特别是当我想将自己头的发抖转变为点头时,如果马马虎虎地要求不高,几乎是不需要转变的。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感觉这样的点头不能表达我的意思,就想把点头和头的发抖作严格的区别,做出非常地道的点头动作。可是,我无论如何地努力,竟然没有做到。
当邮差把《通知》放在桌上,他停在了那里不动了,我看见他,犯起了踌躇。此时,他转脸刚好看见了我,我们俩目光对视,他微笑起来,有些为难地说:“这个……!还要您签收呢。”
我蹒跚走向桌边,颤抖的手根本没有办法拿笔,更不要说签名了。聪明的邮差急中生智,一手拿过钢笔,一手抓住我的右手。然后在我右手食指头上涂抹起来,直到我的食指头成黑黑的一片。接着,他放下钢笔,双手抱着我的右手食指向一张单据上按去。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是如何度过那荒诞不经的夜晚的。第二天凌晨三点我醒来,我才从那恐惧、无助、茫然的状态中走出来的。睡眠总是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能够驱走恐惧。我的脑子也渐渐清晰起来:那不过就是个《通知》而已。
九十四、二十七不仅是个数字
按照我的理解,我是在第二十七天等到通知的。也就是说,二十七对于我来说应该是一个幸运的数字。可是,我的理解与事实明显的相反。
事实是,二十七这个数字成了我痛苦的引线。详细地说,二十七这个数字成了一根捆在我脑子里某个掌管痛苦部位的绳子。当然,这个被捆绑的部位可能是物质的,也可能是精神的。我不能明了。更可能物质、精神两个部分都被包含在内了。如果按照先贤吉尔伯特·赖尔的理论,大概应该如此吧。
只要别人提起二十七这个数字,这就相当于把这根绑在我脑子的绳子拽了一下,我先揪心地一疼,接着,我就会出现短暂的眩晕欲吐的痛苦症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脑子如计算机死机一样停止工作。
我对心理学有粗浅的涉及,我实在弄不明白,二十七明明是我痛苦的终结,为什么现在成了我痛苦的象征。
自此,只要有人提到二十七这个数字,我都会陷入一种痛苦的状态。从头部开始抽紧,直到全身抽紧。无论气温如何,我的身上都会有细汗渗出。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冷汗。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强烈的光线将空荡荡的脑海照成满满的白晃晃。在这段时间我不能思考、回忆、想象。有眩晕欲吐的感觉。
自此,谁要想伤害我,只要在我面前念叨二十七这个普通的数字就可以了。伤害了我,还不需要承担任何的法律责任。难道二十七这个数字不允许说吗?
自此,我内心有了一个必须严守的秘密。二十七是一个能够伤害我的数字,这个事实不能被人知道。
自此,我也变得敏感,与任何人会见都担心他有意无意说出这个数字。其实,在我以后的生活中,在我面前提到二十七这个数字的并不多。
在和部落政府部门打交道时有很少的几次。比如和我打交道的部落公务人员偶尔会说:“不管三七二十七,就这样定了。”说完,看我痛苦的表演。等我基本恢复过来,才哈哈大笑起来补充说:“说滑嘴了、说滑嘴了。”
我怀疑这是刻意伤害我,好像又不是。我只好努力地笑起来说:“没事、没事。”我这样顺着他的话说,表面上是对他说错话的淡化和不介意,更多的还是假设他并不知道我的秘密,我要隐藏好我自己的秘密。
我试图找出我痛苦的原因。
在动物条件反射的实验中,训练员敲响盆子,然后给实验狗喂食。如此反复。次数足够多以后,实验狗就有了条件反射。一旦听到敲盆子,就流口水。以为吃的会随之而来。
在这个实验中,训练员敲盆子和喂食之间事实上是没有必然的联系的,也就是说,训练员敲了盆子,也可以不给这个实验狗喂食。
然而,实验狗以为敲盆子和喂食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个联系是人为造出来的联系,是虚假的联系。在普遍的范围内敲盆子和喂食之间是毫不相关的。
假如现在新出现一条狗,看见这条狗听了敲盆声就流口水一定会不理解,还会骂它神经病。换句话说,实验狗认识世界本来是对的,现在被人为地变成错的了。
作为理性的我,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应该明白二十七和我的痛苦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二十七的出现不应该引起我的痛苦。我多次试图说服自己,改变自己,最终都没有成功。
也许理性只是人很小的一部分,人的大部分和狗没有什么两样。而人仅有的一点理性,它的力量还十分微小,不足以改变自己。
九十五、假如一个男子将一个女子强奸之一
我拆开通知的封皮,这个通知厚厚的一沓。我一看最后的页码,竟然有二十七页之多。我当时就恶心起来,两次欲吐,都因为我的强忍和本来胃里没有东西而才平息。等了二十七天的通知,刚好是二十七页。
这个通知太长了,看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看完。快到吃早餐的时间,我简单洗漱一下,拿着《通知》边看边去餐厅。
我习惯性地坐到我平时坐的餐桌旁,继续看通知。服务人员微笑着端上饭菜,我视而不见。终于看完了。我长舒一口气,禁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么长的通知,说来说去无非是手续不齐。把缺少的手续补齐,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我抓起一个柔曼(柔曼是我们部落一种特色食品,有点象面包,由鸡蛋、食醋、葱末、冬瓜汁等调和面粉烘制而成。口味极佳。)正要朝嘴里送,站在我边上的服务人员忽然叫我:“先生!”
我好好的吃饭,服务人员为何叫我?我疑惑地抬起头朝说话的服务人员看去,该服务人员慌忙朝我微笑起来。
我没有被他的微笑感染,只出神地、冷冷地盯着他看,看他要说什么。他果然微笑着开口说话:“先生!您错了。”
我非常恼怒,作为一名服务人员,莫名其妙地打断我吃饭,已经让我非常不悦了。更何况,又莫名其妙地说我错了,这简直荒谬无礼至极。
我十分地恼怒,将拿在手里的柔曼丢在餐桌上,恶声恶气地质问他道:“错了!我有什么错了?”
该服务人员再一次微笑起来,回答说:“听你刚才自言自语,把缺少的手续补齐,问题就解决了。其实,有些手续是不能补的。假如一个男子将一个女子强奸了,这个男子向部落政府提出申请,希望补个和被他强奸的女子结婚的手续。这样,他不但能够免罪,而且能够和被他强奸的女子结婚。你说,政府能够补这样的手续给这个男子而免除他的强奸罪吗?”
我若有所思的摇摇头。然后又肯定地回答:“不能!这样的手续是绝对不能补的。”这个服务人员由微笑而大笑了,说:“同样的道理,你的手续也不能补给你。”我说:“这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这个服务人员说完,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向我示威。我拍响了餐桌,怒气冲冲,“呼啦”一声站起。该服务人员见我要发作,扭头便走,转眼之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