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至九十章
作品名称:死胎 作者:蒋廷朝 发布时间:2014-02-27 16:25:53 字数:5875
八十六、外交交涉
面对当前的处境,我想到了“佛朗机”驻我们部落的大使馆。
工地被停工固然是大事,之所以被停工,一定牵涉到部落的有关法规问题。这个,即使“佛朗机”驻我们部落的大使馆也不能提供帮助。
但是,既然我们部落签证容许我入境,在我们部落,我就有吃饭睡觉的基本权利,我的这个权利是应该得到保障的,“佛朗机”驻我们部落的大使馆也是应该能够提供帮助的。看来,我只得去“佛朗机”驻我们部落的大使馆,请求大使馆出面交涉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佛朗机”驻我们部落的大使馆。出了客栈大门,我见有几辆人力四轮车停在客栈大门边。我打算乘坐人力四轮车前往大使馆,就朝其中一个人力四轮车走过去。这个四轮车夫见有生意,就踏动车子朝我靠过来。当他离我不远,看清是我时,仿佛自投罗网者忽然醒悟,调转车头,狠命蹬动四轮车,屁股一歪一歪,飞快地逃去。让我自己以为自己是凶恶的强盗。
剩下的几个车夫,见有一个车夫逃跑,就个个四下张望起来,寻找他们同类逃跑的原因。他们坐在四轮车上四处扭头张望的样子,特别像一群左顾右盼的猴子,很好笑的样子。当他们的目光搜寻到我时,并在我身上锁定几秒钟,紧接着,“呼啦”一声个个调转车头,狠命地蹬动四轮车,几双屁股同样一歪一歪的,飞快地逃跑,鸟兽一样散去。
在我们部落是没有公共交通的。T师爷执政之前,我们部落还有公共交通,只不过极其落后而已。当时,有以家畜为动力的公共交通,如马车、驴车、牛车等。也有以蒸汽机、内燃机等为动力的公共交通,如:小火轮、客车等。
据史书记载,那时,一辆限座三十人的客车,往往要挤一百挂零的人。我对这个记载很怀疑,因为,限坐三十人的客车,怎么可能挤进去一百还多的人呢?后来,我又查了其他史料,其他史料也是如此记载的。
就这我也不敢确信,很想找机会做一次这样的挤车实验。一直没有落实。
T师爷执政后讨论过是否保留公共交通。讨论的结果是,公共交通不论好人坏人、男女老少都拥挤一个车厢,鱼龙混杂,这样的拥挤的车厢就成了犯罪的温床。另外,这样的公共交通,也给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提供方便逃跑的机会,部落政府多次开会,反复比较,权衡利弊,最终,认为公共交通利小于弊。于是,政府决定取缔公共交通。
我茫然望一会那些跑得不见踪影的四轮车,等到回过神来,我摇头苦笑,只好步行去大使馆。
八十七、微笑服务
等我回到下榻的客栈,客房主管站在前厅微笑着迎接我,并对昨天晚上的无理表现向我表示歉意。并说我能够长期居住他们的客栈是他们的荣幸。
我推想外交交涉已经发挥作用。昨天晚上被他们驱逐,我内心负气本不想再在这里租住了。可是,在京都实在没有其他合适我租居的客栈了。
等我回客房,见我之前雇佣的大巴士司机立在门旁,我心里清楚,故意不理睬他。径直去开房间门。他在我身旁朝我一鞠躬,谦卑地招呼我:“您回来了!我来向您报道,随时听候您的吩咐。”我边打开房门边冷冷地说:“进来吧。”司机故意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微笑着说:“好的!其实我不敢进您的房间的,老话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进来听候您的吩咐吧。”
我坐到沙发上,望一眼茶几上空空的茶杯,又望一眼拘束的司机。他慌忙说:“我给您沏茶。”我微微点了点头。他沏茶之后,又低眉顺眼的站到原地。
我看一眼冒着热气的茶,眼光随着缓缓升起的热气,当我看不见热气的时间,我看见了他缩头缩脑的嘴脸,我就冷冷地问他:“你是我雇佣的司机,为什么弃下我不顾,自己开着车跑掉?”
司机微笑一下,然后一脸惭愧地回答:“对不起您!”说完,停顿了一会,抿抿嘴。欲言又止。又抿抿嘴,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大言不惭地说:“那是高度的政治敏感性决定的,我望见了你的工地已经被停工,说明你出了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开车跑开,还留下来继续为您服务,只能说明我是不要求进步的傻瓜。”
我略带讥讽地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司机微笑着回答:“这是高度的政治责任心决定的。上级安排我来继续为您服务,我要无条件服从上级,不折不扣完成上级交给我的政治任务。”
“你是人间天堂会的会员吗?”我警觉你问他。
司机听了我的话,略显羞涩,微笑着回答:“我目前还不是正式的人间天堂会会员,是预备的。不过,再考察两个月,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上级就会批准我转正的。”
通过和司机的交流,我发现一个规律,只有我望一眼司机,他就微笑一次。
我为了验证我发现的规律是否正确,我就不说话朝他望了一眼。果然,当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交汇的瞬间,他急忙就微笑起来。我低下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猛然抬起头再想验证一次,他慌忙又微笑起来,因为这是猝不及防的微笑,所以他显得特别怪异。
这个规律得到证实,我就恶作剧起来,我就连续不断地一次一次看他,他就连续不断地一次一次微笑。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已经感觉疲劳了,可他依然微笑如初。我心里想,这个家伙难道比我还能够坚持到底吗?我就不信。于是,恶作剧变成了角力。我抖擞起精神,继续一次一次看他,他又规律性地一次一次地跟着微笑。
这样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司机终于向我讨饶了,他痛苦地微笑着对我说:“尊敬的东家!您就放过我吧。我还要为您服务呢,再这样笑下去,我就笑死了。现在,我两腮帮子上的肌肉已经麻痹了。”
我好奇地问:“既然都笑到了这种程度,那你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微笑?你就不能停下来吗?”
他又竭尽全力地微笑起来,样子好像是哭,痛苦地回答:“这可不行!上级要求我必须做到微笑服务,服从上级是我的天职。”
我看他如此地因微笑而痛苦,出于体谅他,我就背过脸去和他说话。这样的交流场面显得怪怪的,有些滑稽可笑。我也显得不怎么礼貌。不过我想到我这样背着脸和他交流,他能够如常地和我交谈,不再因为微笑而痛苦,我内心还是欣慰了许多。
后来我叫司机去开车,载我去查明停工的原因。他脱逃一般离去。
我来到客栈外,那几个登四轮车的家伙还在那里。他们一个个朝我挤眉弄眼地微笑,并做出亲昵的姿态。他们如此的做派,让我想到尽心尽力的性工作者。
八十八、停工原因
“尊敬的长官!我是西郊办学工地的总管理。我们工地被贵部门勒令停工,我来这里是向您咨询被勒令停工的原因的,我们也好整改。”
“对不起!”。这一句轻轻的“对不起”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而是冷不防从阴暗角落蹿出来的一条细小的蛇。我慌乱、惊骇,以至不寒而栗了。我从未想过“对不起”三个字能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将我一举击溃。更精确地说,“对不起”三个字,在这里没有任何字面的意义,它只是运载的工具,就像运载火箭。它把该官员对我有巨大伤害力的情绪传送到了我这里。
受到他情绪冲击巨大的冲击后,我发生了变化,开始我以为来这里咨询是多么是必要。现在,我以为来这里咨询又是多么的多余,多么的可笑。
开始,起码在我的内心有我并没有错的认为,来这里隐隐有责问的意思。现在我认为我真的错了,错到了荒唐的程度。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个荒唐的人。
我战战兢兢坐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胆怯地望着该官员。该官员接着说:“你称我是官员是对我极大的侮辱,也是对我极大的伤害。我们都是为民众服务的部落公务人员。”
说完这些,他将身体朝我倾斜过来一点,表面看这是一个亲近的动作,从他的表情综合起来看,则是讥讽,是对我进一步的侵犯,他鄙视地冷笑说:“另外,我也弄不明白,‘长官’这个罪恶的词汇,是被扔进历史垃圾堆的烂货,你怎么找出来的?在我们部落谁还在用这样无耻的词汇?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此时的我仿佛变成了傻子,也跟着他讪讪地笑起来。他将倾斜的身子恢复原状,用手在办公桌上来回滑动一份文件。过了一刻,似乎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我说话:“什么总管理?我没有在任何文件里面看见你是总管理的字样,我只看过说你是临时管理。你的总管理是自封的。我不承认,我们都不承认。”
这位公务人员说的或许就是真的,我也没有看过说我是总管理的相关文件。前一段时间,我出于工作需要,去名片社印制名片。工作人员问我担任什么职务,我就如实告诉他我是西郊学校筹建工作的负责人。他就说,那就是总管理了。他也就这样印制名片了。之后,以此名片为根据,我就自认为是总管理了。
我尽力调整自己,很快就恢复了许多,也回忆起来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就尽力做出心平气和的状态对该公务人员说:“十分抱歉!尊敬的先生。我是西郊学校筹建的临时管理,我来向您咨询,我们工地被停工的原因。”
“其实,在我们做出停工的决定时,就给你寄发了停工通知的文件。”说着,他拿起办公桌上一份文件来回晃动起来,边晃动边说:“就是这个。”
我睁大眼睛,希望看清一些内容。他急忙又将文件发下。其实,我睁大眼睛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我和他有那么远的距离,无论我眼睛睁得有多大,都不会看见文件上什么内容的。
他接着说:“你很快就会收到的。”他顿了顿又说:“快的话,就在今天,你就能够收到。慢的话,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的。”
我吃惊地长大嘴巴:“同城邮寄要一个月?”
该公务人员明显地不耐烦了,质问我:“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听话也不会听,我说的是最迟,最迟一个月,你懂吗?就是,我们邮政部门规定,同城邮寄,当日到或者一个月到都是合格的。如果超过一个月,就说明邮政部门工作失职。你就可以控告他们。你回去等吧。”
我朝他讨好地笑起来,说:“尊敬的公务人员先生!既然你手上有一份,能不能恳请你给我带回去啊?”该公务人员又吃惊地看着我,说:“什么?你也太不严肃了吧。这是政府的公文哎,怎么能够随随便便给你?你的已经邮寄给你了。你快回去等吧。我接待你的时间已经超出许多了。我不能再……请回吧。”
八十九、等待乌鸫
在回去的路上,我就想,也许回到客栈,我就会收到停工通知的。回到客栈,问了服务人员,并没有什么邮件送来。
第二天,按正常情况,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收到停工通知了。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早上八点我就进入了等待状态。
等待其实就是把本来完整的自己残忍地挖出一块,把自己变成了有缺失的自己。需要那个被等待的东西将这缺失的部分填补。假如等来了那个被等待的东西,自己的缺失就被填补上,自己也就完整了,幸福如初了;假如等不来被等待的东西,缺失的依然缺失,仿佛伤口一直敞开着,也没有缝合。有一种空落落的痛。这样的煎熬是难以言表的。
而等待的这个东西能否来到,又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因而,等待者毫无疑问都是急切的、茫然的、无助的。当然,也是痛苦的。套用“佛朗机”哲学家萨特的话说,等待虚无了自身的存在。当然萨特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是根据他的哲学观点推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会说这样的话。
忽然,一只乌鸫贴着窗户闪电般掠过,如黑色的幽灵。我大吃一惊,中断了对哲学家萨特的联想。乌鸫的掠过,给我居住的房间投下了阴影。
乌鸫急飞,不知去向。留下的阴影却在我的房间没有消失。非但没有消失,这阴影还由小而大地弥散开来,直至满屋。
在这个充满了久久不能散去阴影的空间里,我发现,我已经被这奇怪的阴影浸淫,我躯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有了阴影,整个人成了一个忧郁的人,情绪也低落到万丈深渊。古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乌鸫除了嘴、眼圈为黄色,周身的羽毛、腿脚都是一袭的黑色。在我们部落,它和乌鸦一样被视为不祥之物。在“佛朗机”则不同,据说,乌鸫还是“佛朗机”的国鸟
乌鸫极其胆小,飞行诡秘而快速,看上去真是黑色的幽灵。它一袭黑衣,也会让人联想到传经布道、乐善好施的修女,联想到上帝的使者。
今天,竟然有一只乌鸫,贴着我的窗户一闪而过,我真不明白,这掠过的乌鸫预示着什么。
九十、读书事件
我是一个等待的人,我是一个有缺失的人。被等待的没有来到,我就想用其他东西暂时将我的缺失填补起来。以减少那空落落的隐痛。
我忽然想起来,在客栈餐厅的二楼,有个不是很大的图书阅览室。经打听,我作为旅客是无权借阅图书的,可以去阅览室读报。我问怎么才能借到图书看,管理图书的老太太告诉我,负责我房间服务的服务人员可以帮我借书。还说,只要我请到负责我房间服务的服务人员,他一定会帮我借的。。
负责我房间服务的是个精明的小伙子,他知道我投资办学的事迹后,对我特别的关照。他过分的热情往往让我有担心烫伤的恐惧,想离他远点。曾经,他甚至出格到在打扫我房间的时间,顺便把一双毛线织的手套赠送给我,说是他漂亮的妹妹亲手织的。依据佛洛依德的观点,我以为这应该是某种象征。虽然,这个精明的小伙子和他漂亮的妹妹并不知道佛洛依德。于是,我坚决地拒绝了。
自从学校工地被停工以来,该小伙子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后来,经过我的外交努力,他虽然一见我就微笑,明显地不愿意接近我,对我敬而远之,和我若即若离样子。他怎么能够帮我借书?
我乘没人看见之机给他使了点小惠,他假惺惺地推脱再三。我就说他妹妹为我织的手套,虽然我没有接受,可是,毕竟花了她许多的精力。应该给予补偿的。小伙子斟酌再三,最终还是接受了。他接受之后,我又说出,在这无聊,想借点书看看的愿望。小伙子细细地看着我,似乎明白了我使小惠的真正目的。不过,这对他来说毕竟只是举手之劳,他也就默认了。
他很守信用,傍晚时分就将一摞书给我抱了来,“哗啦”一声放到桌上。
这些书基本上都是T师爷的著作。也有T师爷表弟对T师爷著作的诠释著作。其中,有一本破旧的图书引起了我的兴趣,好像是一本古书。由于破旧,连作者姓名都找不到。我拿起来看,有一篇介绍做菜的文章,写得妙趣横生,以至于我边看边流口水,边看边欲如法炮制这样的菜肴。
这充满生活情趣的文章,我从小学到大学从未读过。正当我陶醉其中之时,我的房门被打开。我抬眼望去,帮我借书的小伙子立在门中。
我很气恼,服务人员不经敲门擅自进入客人的房间是很粗鲁的行为。我刚欲批评他,他先发制人,用生硬的口气命令我:“请你立即将看的书放到桌面上。”
我不明就里,顺从地将书放下。“呼啦”一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我面前,将那本我正在看的旧书抢到怀中。他揣着书嚯地蹿回门那里,才回头对我解释说,是他拿错了书。这本古书,是不能借给我看的,有特级借书证的人才能借阅这样的古书。而我连普通的借书证都没有。
借书证分等级,这个我在京都大学堂期间就已经知道。当我听了他的解释,知道了我在读的书对于我来说是禁书,我对他今天的举动,也就并不诧异了。对他把我爱看的古书抢走,非但没有生气,相反,我还为他担忧。因为他为我犯了错误。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
这个精明的小伙子最终有没有受到处理,受到什么样的处理,我一只无从知晓。知道的是从第二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伙子来为我服务。
也许他被调换了工作,也许被开除,也许被送去教养院接受劳动教养……
忽然,我想起那只从我窗前掠过的乌鸫。它今天还会从我窗口掠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