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至二十五章
作品名称:死胎 作者:蒋廷朝 发布时间:2014-02-14 12:08:23 字数:5454
二十一、神奇的凤汤
早上起来,我在迷迷糊糊中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我不由自主地像狗一样翘起鼻翼嗅了嗅,进一步确认这异样是什么。
今天早上的空气一如以往,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我还是从今早的空气中嗅出了惶恐、慌乱、不安、焦躁的气息。我想,可能出大事了。
有人会以为我这样是一种臆想,怀疑我这样的直觉。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我能够从空气中嗅出惶恐、慌乱、不安、焦躁的气息,这是古老的祖先流传给我的生存技能。
我慌慌张张跳下床,跑到院子里,我的祖母不在院子里,也没有公鸡带领着母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只看到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院子里很寂静,如深深的海底。
我再一次像狗一样翘起鼻翼,四下嗅了嗅,确认院中的空气中有更浓重的惶恐、慌乱、不安、焦躁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感染了我,我也变得惶恐、慌乱、不安、焦躁起来。
我走出院门,只见村里的民众个个如诡秘的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急急乱窜,这样的乱窜不像在寻找内心的目标,只是单单的乱窜,盲目而虚幻。他们在这样的状态下,很容易相遇的,相遇了就交头接耳起来,好像在说什么神秘的大事情。不过,这个交头接耳的时间很短暂,他们之间好像就出现了一种互相排斥的力量,将他们分开而各奔东西。他们偶然的聚集,又必然的分散。如此循环往复,永远没有尽头。如同物理学上讲到的分子团没有规则的布朗运动。
在这样有薄雾的晨曦中,他们个个更像一团浓重的雾气,他们和环境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我倾力想辨别清楚他们,认出谁是谁,可是,我越努力,越是看不清楚,我看到的是恍惚、是面目全非。
恰巧,有两个人在我站立的不远处相向而遇,他们如我之前所见一样交头接耳起来。我悄悄靠近他们,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他们这样专注地私语,一定不会发现我。不过,我还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当我离他们还有两三米远的距离时,他们两个同时警觉地将头扭向我,厌恶、鄙视地盯着我看。他们是在告诉我,偷听是可耻的行为。然后,各奔东西而去。
他们对我的鄙视让我有星星点点的羞愧,更多的,我是感觉这样的场面很滑稽。所以,我居然站在那里傻笑起来,有几分自我解嘲的意味。
回到院子里,我坐在小板凳上沉思。我的祖母回来了。我问祖母,外面这个样子,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祖母仔细端详了我一下,说:“他们都在风传凤汤的事情呢。镇上、村里的执事们,对这样的事情不表态,民众当然就坐不住了。”
原来,T师爷外出巡查,无论到我们这里,还是从我们这里经过到别的地方,因为我们镇所辖广大,为T师爷拉车的牛总会在我们镇辖区的路上拉屎。开始,民众不以为意,等T师爷过去,清洁工将路面打扫干净,也就完事了。
一次,一个好事的清洁工看见这牛屎,忽然灵光一现,认为这牛是为T师爷拉车的牛,它拉的屎也一定非同寻常。于是,他就找了一块大油纸包了这牛屎回家收藏。
隔了一段时间,镇上刚好有一小媳妇得了疑难的癔症,无药能医。这个好事的清洁工就从家里拿来已经干燥的牛屎,做了一碗汤给这小媳妇喝下。不想,这小媳妇喝了这牛屎汤,立竿见影地好了起来。
至此,就有生病的民众经常来找这个好事的清洁工求索牛屎,牛屎遂奇货可居起来。这个好事的清洁工水涨船高,他也就成了高尚一族。
能够包治百病的神奇汤药叫做牛屎汤,既恶心,也不雅,于是,又有有文化的好事者将牛屎汤改为粪汤,进而改为“凤汤”。
据传,最近T师爷外出巡查又要经过我们镇上,这尚未拉出的牛屎的归属权问题就成了我们镇上民众议论的热点。因为镇上、村里的执事们对这个问题都没有表态,那么即将拉出的牛屎如何处理呢?统一管理、使用这个牛屎是不可能的了,那么,是按人头分配,还是谁抢到就算谁的呢?另外,也还有其他诸多的选择。
面对如此繁多、复杂的选择,我们村的民众个个情绪不稳,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成了游魂。
二十二、T师爷的坐驾
T师爷指示给部长们都配备了从“佛朗机”进口的小汽车,却要求部属给自己造一辆牛车作为坐驾。
T师爷曾经巡游到一处胜景,指示说:“这里环境不错,我当年也曾经在这里放牧过,给我在这里搭个草棚子吧。一来作为纪念,二来也好作为再来的歇脚之地。”
负责后勤事务的部长得到指示,就在那里建造了一座行馆。后来,T师爷去小住,并未提出异议,相反,感觉很满意。
此次,T师爷又叫给他造一辆牛车作为坐驾,该部长有上次建造行馆的经验,就毫不犹豫地从“佛朗机”按域外元首的标准定制了一辆小汽车。
该部长将这辆定制的小汽车送至T师爷处,像上次为T师爷建造行馆一样,满心欢喜等着T师爷的首肯。不想,T师爷见了这辆专门为他造的小汽车,大动肝火,指着小汽车骂道:“这是牛车吗?牛在哪里?牛在哪里?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赶快把这烂东西给我弄走。”
该部长吓得半死,回去后一直魂不守舍。半夜三更也睡不着,在卧室里面踱来踱去。想得脑袋里面的神经纤维都纠结如一团乱麻也想不出所以然。“难道真的就要造一辆牛车作为坐驾?这也太离谱了。”
他不敢向同僚诉说,也不敢询问。就这样,他寝食难安地度过好过几天,最后迫不得已托江湖上的朋友,为他找了个神通广大的算命先生。据说,这个算命先生神机妙算,预测未来如在眼前。
该部长将T师爷指示为他造一辆牛车的前后经过,以及他为T师爷从“佛朗机”定制小汽车,T师爷为此大动肝火的事情都告诉了算命先生,请他帮自己算算,如何解决T师爷的坐驾问题。
该算命先生为其他人算命总是云山雾罩,给这位部长算命却直截了当:“既然T师爷指示您给他造一辆牛车,您就按要求给他造一辆牛车不就得了。这里面没有什么需要推算的玄机。”这位部长争辩道:“上次,T师爷指示我给他搭个草棚子,我给他建了一座行馆。他很满意。这次,他叫我给他造一辆牛车作为坐驾,真的就能给他造一辆牛车吗?”
该算命先生心直口快地说:“当然能造一辆牛车了,而且必须造一辆牛车。T师爷指示您给他造一辆牛车,您就给他造一辆牛车。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你给他弄了其它的车,不是已经被他批评了吗?”说完,该算命先生想忍住不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因为,在他看来,这实在太简单了。他所学的专业知识,比如《四柱命理》、比如《六壬神课》等等,这些根本用不上,用得上的只是简单的逻辑判断。
当然,由此,我们并不能笑话这位部长就是傻瓜。
二十三、幸福的民众
可以这样说,世界上已经很难找到像T师爷这样伟大的圣人了。据说许多国家的首脑经常去度假,还拿着民众想都不敢想的高工资。而T师爷只象征性的拿点工资,就这么少的工资,还是被他定期捐给一所民众小学了。
他发表的文章,是有稿费的,他坚决不要。这是我们部落的规定啊,就是T师爷也不能违反的。T师爷就按规定收下这些稿费,然后,他安排侍卫把这些稿费送给饥寒的民众、送给治不起病的民众。
T师爷总是这样大公无私地为民众着想,用一位部长的话说,T师爷心里装着整个部落民众,唯独没有他自己。T师爷这些感人事迹,隔三差五就见诸媒体,每当这些事迹被民众知晓,民众就要被感动的大哭一场。
可以这样说,我们部落的民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民众。因为我们部落的民众不是处于这样的感动之中,就是处于那样的感动之中。在我们部落的民众看来,处于感动之中是幸福的最高状态。而我们部落的民众切切又反复地被感动。这样,一波一波的幸福,像海浪一样不断涌来。
另外,自T师爷执政之后,经过灵魂工程师们的谆谆善诱,我们部落民众都变得浪漫多情。凡事不看真假,而是看能不能被感动、是不是有意思。
我们部落民众对媒体的报道、坊间的传说等等消息都是相信的,不去追究、不去确证。大家也懒得去追究、确证。因为确证不能提高幸福指数,相反,甚至会降低幸福指数。
这就是我们部落民众的大智慧了。假相和真相对于我们部落大多数民众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关键就是看能不能带来感动、激动。感动和激动才是我们部落民众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当然,任何地方都有异类,这些异类的脑子毫无疑问都是已经发生病变了,处于某种偏执状态。他们企图探听事物的真相,却不去管这些真相是否有害处。
那些给我们部落民众带来痛苦、烦恼的真相与罪恶的敌人有什么两样呢?我们部落的民众都极其鄙视这极少数的偏执狂。这些偏执狂也感觉到被人鄙视,可他们死不改悔,依然偷偷摸摸地过着他们喜欢探究真相的生活。
结果呢?结果很惨。为什么要探听、为什么要确证?我们部落民众一致喜欢过这样的生活,模糊的、飘渺的、诗一样的生活。
总而言之,我们部落所有民众都把生活当小说、当诗歌;同时也把小说、诗歌当生活。过着一种艺术和生活没有界限的真真假假、悠悠忽忽、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生活。
所以,我们部落一直把说谎当作艺术的一种。一个人如果说了一个蹩脚的谎,大家哈哈大笑,并不追究。这个蹩脚的撒谎者在哈哈的笑声中,小丑一样消失。他就像一个豁达的自嘲者,因为大家的快乐而快乐。一个人说了一个高明的谎,那就会传为美谈,甚至被提拔重用。
“佛朗机”有一个叫荷尔德林的诗人,他曾经说过:人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之上。但是他的国家、他的民族却过着极精确的生活,不知道这到底是诗人的悲哀,还是“佛朗机”的悲哀。
二十四、视察花絮
虽然按照部落的保卫制度,T师爷的容貌不能为外人所知,然而,这并不能阻碍T师爷对民众的深厚情感;并不能阻碍T师爷体察民情民意。所以,T师爷经常乘坐他那硕大无朋的牛车深入民间考察调研(据说,T师爷的牛车上有特别的装置,保证T师爷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牛车缓缓地行进在阳关大道上。T师爷披着衣服,在牛车里批阅无穷无尽、名目繁多的文件(民众都是这么想象的,就像看见一样)。
T师爷总是眉头紧锁,深深地思索,废寝忘食。在这样的情况下,车的快慢对于T师爷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单从感觉方面来说,缓慢的牛车应该比奔驰的快车更休闲自在,怡然自得。
T师爷每次外出考察当然要有许多部属陪同,这些部属都坐着从“佛朗机”进口的高级小汽车,平时一般都开一百多公里的时速。陪T师爷考察只能和牛车保持相同的速度,大概时速也就在六、七公里的样子。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急性子又患心脏病的部长陪同T师爷巡查,坐在小汽车里,跟随在T师爷的牛车后面。牛车在他前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晃悠的他头晕。他就心急意乱起来,头上开始冒汗,他自己还说一句什么天气很好之类奇怪的话,司机没有听清,接着就突然发病,临死前对司机说:“千万不要声张,千万不能影响T师爷正常巡查。”
这个司机是军人出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就拉着部长的遗体跟随T师爷巡查了一天,直到晚上休息时间,才将该事件上报。
后来,T师爷知道了该部长忠于职守、以身殉职的事迹后,默然无语,老半天才说一句:“有这样的民众公仆,何愁我们部落不成人间天堂?”
他亲自为该逝去的部长题词。T师爷的题词和该部长的光荣事迹在媒体上大力宣传,该部长的无私奉献精神得到了彰显,民众被深深地感动(也就是深深的幸福)。
有一句话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该部长不但做到了,并且超过了。因为他虽然死了,他的遗体还在陪同T师爷考察,还在为民众服务。
T师爷号召整个部落的官员和民众都要向这个逝去的部长学习。
二十五、民众所见
T师爷外出巡查,确实有浩荡的队伍随从。这浩荡的队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随从T师爷考察的部落政府官员,他们依据职务的高低分坐不同排气量的小汽车;一部分是部落政府保卫部门安排护卫T师爷的兵士,这些兵士个个精神抖擞,意气洋洋。这是大致真实的情况。
然而,民众因为他们心理结构的不同,情绪的不同,眼睛的不同,所站立位置的不同,他们看到的不完全是这样。
有的民众只看见T师爷乘坐的牛车闪闪发光,漂浮在道路之上,如云彩一样轻盈,悠悠地浮动,有天国般的神圣氛围。民众因此而虔诚、纯净、幸福。仿佛自己去了一趟天国。这犹如T师爷乘坐的牛车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下,随从的队伍则因为在聚光灯之外隐而不显了。
这些民众看不见浩荡的队伍,他们的眼睛却能穿透牛车厚厚的木板,远远望见T师爷在牛车里面孜孜不倦地工作。
有的民众不仅能穿透T师爷乘坐的牛车看见T师爷,也能看见随从的队伍。只不过,他们看见的队伍是模糊一片的,一个人一个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他们交织在一起,是如同青蛙排出的卵泡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所有的随从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飞毯,T师爷在飞毯上面正向民众挥手致意。
这些民众,因为看见了T师爷向他们致意,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欢呼雀跃。有的如情人离别一般幽幽地啜泣,有的甚至嚎啕大哭。就幸福指数而言,幸福的哭泣远远高于幸福的欢笑,所谓:喜极而泣。
有的民众看得比较真实,他们看见了T师爷乘坐的牛车,也看见了随从的队伍。只不过,他们看到的队伍太过威武、太过雄壮。这气势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限度。
于是,这些民众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以至于有些民众无法进行正常的呼吸,因缺氧而昏厥。
当然,正如有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一样,也有的民众看到了其他。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民众在一起各自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各不相同,他们就因此开始争执起来,同时,因为他们都自认为亲眼所见,不会有误,有足够的信心坚持自己所见,这样,民众之间难免各不相让。
问题是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对方是在胡说八道,是在亵渎T师爷。这样,双方就互相仇视,最终演化成相互之间或公开或秘密的械斗、残杀。
直到我们部落因此死了许多人,部落高层才有所察觉。部落政府派出高级灵魂工程师给民众解释:
民众看到的都没有错,民众对T师爷的感情都是纯洁、真挚的。对T师爷也都是无比崇敬的。至于所见不同,只是角度不同,看到了不同的方面。
白天,我们看不见星星,夜晚我们看见星星,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星星都散落在浩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