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倌妈赠马 （1）

　　夜幕带着哀怨、愤怒与悲伤，悄悄地来到了兰陵山区。
　　远山，近村，丛林，峻岭，全罩上了朦朦胧胧的面纱。繁星在灰蒙蒙的天宇间，眨动着困倦的眼睛，草丛中的蟋蟀，池塘边的青蛙，一声接一声地嘶叫哀鸣，呻吟着，带有几分凄凉。
　　火烧屯的家家户户开始吃饭了，座落在屯西头后街的磨倌妈一家，才点上豆油灯。灯光暗淡。这是一座不太宽绰的农家小院，正房是用土坯加垡块垒起来的两间茅草房，窗户是马粪纸糊的，上扇窗户用窗钩挂在里屋的房箔上。房檐下挂着锄头、镐头等农家工具，一串串苞米吊子挂在间壁墙上。房山西头是一间不大的磨房，门口拴着一匹菊花青马和一头小毛驴，这是磨倌妈做豆腐用的牲口。磨信妈正在屋里屋外收抬东西，她面色憔悴，有些衰老。穿着打了不少补丁的带大襟的小布衫，头发卷在脑后，用头网罩着，叼着一支很长的烟袋。眼睛露出慈祥而又亲切的目光。她正在收拾东西，摞上一件东西，又捡起一件，忙活得满头是汗，看得出是一位勤劳俭朴的老人。她的独生女小草在槽前喂着菊花青马和小毛驴，这是磨倍妈全家的财产。
　　磨倌妈是刚刚回到火烧屯的。她一刀杀死西诸葛，解了心头大恨，头一回杀人，心里有些害怕，怕土匪都围上来，急忙骑着菊花青逃出屯子，直奔骆驼山方向而去。她知道，如果土匪们追上来。她就往骆驼山跑，西诸葛的土匪是不敢上骆驼山的，即使跑上了骆驼山，让东诸葛抓到手，宁死在东诸葛的手里，也不死在西诸葛的手中。她来到骆驼山下，在一棵大树下躲藏起来、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等了一上午也没发现土匪到来，她想回屯里看一看。又怕土匪没走，只好忍着性子等到了天黑。
　　她牵着菊花青马来到南山坡群猴峰前，把菊花青拴在大树上，隐藏好，坐在山下坡等待女儿小草。小草卖豆腐每天下午回屯都走这条土路。等到了天黑，也不见小草的影子，心里不由得阵阵焦急。
　　忽然，一抬头，看见在西面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飘飘悠悠地过来了。她立即紧张起来，是不是坟里的死人炸尸了。前几个月，她就听到屯里人议论．在群猴峰下的旋坟里闹鬼。在晚上，经常看见有一个人从旋坟地里出来，屯里的人，一传俩。俩传仨，吓得一些人不敢出门。黑天早早关窗关门。她胆子壮，听完拉倒了，也没当回事，今天她想大概活碰着这个“鬼”吧。她站起来想走开，可又惦记是回事，怕看又想看，想看又害怕，想走又迈不动步，她心一横，“怕啥。活半辈子，都杀了西诸葛，还怕什么鬼呀，妖呀的，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她下决心，定要看个明白，她悄悄地蹲在一块石头后一眼不眨地望着。只见那个人摘下蒙头黑布，脱下穿的农服，又换上另一套白衣服。在四周不知找什么东西，找了一会儿又跳进旋坟中不见了。她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犟劲，非要看个究竟，她大步走了过去。走进旋坟一看，里面只有一口大棺材，连个人影也没有，她下了结论，保证是自己眼花了，要不怎么不见人？她在坟旋旁站了一会儿，觉得是个谜，又一时闹糊涂了，一看见天不早了，急忙骑着菊花青跑回屯。
　　磨倌妈推开房门，见女儿小草早已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小草见到母亲脸色不对，忙问：“你干啥去了？”
　　磨倌妈有些高兴地：“你没看见吗？西诸葛让我劈死在磨房里了！”
　　小草大笑着，以为母亲说谎，便说：“我把磨房里收拾个遍，哪有西诸葛的影子呀！妈，是西诸葛把你吓傻了吧？”
　　磨倌妈拎着那把大刀，到磨房里东找找，西看看，果然不见西诸葛的尸体，甚觉奇怪，她十分后悔。埋怨自己，那时候我咋没看看这家伙死没死呢？
　　磨倌妈边收拾着东西。边给女儿讲刀劈西诸葛的事。小草听着，兴奋地叫着好，但当她听说妈妈只砍掉了他的耳朵时，又惋惜地说：“妈。我要是你呀。非把他剁成两半，喂狗不可。你看咱屯里让西诸葛他们烧的，原来是你把西诸葛砍了，他一定还要带胡子来报复的。”
　　“胡子一天不消灭，咱们没一天消停日子过。”磨倌妈叹息着。
　　“妈，早上我碰着七姨太了，她还救了我。”
　　磨倌妈实在不相信女儿的说话，随口说到；“竟瞎扯，七姨太能救你？”
　　小草不服地说：“不信拉倒，七姨太就是怕我！”
　　母女俩正说着，耿兰和孟虎走了进来。
　　耿兰和孟虎到磨倌妈家已经来好几次了，见磨倌妈家总没人。又偶然在磨房中拣到一支手枪，始终觉得其中必有缘故，急忙又回来看一看。
　　磨倌妈听见有人进屋，匆匆端出油灯，用手遮住灯光，眯起眼睛打量着进屋的一男一女，看看全不认识，困感地问：“你们找谁家？”
　　小草早看清了。他们正是早上在骆驼山前遇见的两个人。虽然他们换了一身衣服，也认得出。她抄起那把切豆腐刀，把母亲推到自己身后。指着耿兰大声说：“她就是七姨大，我杀了你，杀死你这个女妖精！”
　　耿兰并没有在意，慢慢地走到小草身边，声音和蔼地说：“小草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七姨大，也不是野猫子，我是兰陵区委的，今天早晨，不是我们救了你吗？你再仔细地看看我。”
　　小草半信半疑放下手中的刀，愣愣地望着耿兰和孟虎。
　　耿兰把小草的刀拿在手中，走到磨倌妈面前，亲切地说：“大婶。我知道你叫磨倌妈，我们己经来了几次了，你老人家行，敢刀劈西诸葛，全屯的人都为你叫好呢！”
　　磨倌妈听耿兰夸自己，又见两个人和蔼可亲，一点不像土匪的样子，急忙拉过小草：“还不给恩人叩头，他们是好人！”
　　小草对母亲十分孝顺。她听话地要跪下。耿兰和孟虎一把扶住她，孟虎憨声憨气地说：“咱们是一家人嘛，叩哪门子的头呢？我叫孟虎，孟姜女的孟。老虎的虎，以后你叫我虎哥吧。
　　小草全明白了，原来两位是好人，错怪了人家，心里很内疚，忙拉了母亲一把，“妈，你还不快点……”磨倌妈明白女儿的意思，抄起了大姻袋，捻土一袋烟，拽过炕沿边点着的艾篙火绳，点着烟袋锅里的蛤蟆烟，巴嗒几口，塞在耿兰的手中；“给，抽一袋，辣，解乏！”
　　耿兰把烟袋接过来叼在嘴上。跟磨倌妈抽烟的姿式一模一样。
　　孟虎见耿兰叼上了大烟袋，风趣地说：“七姨太双枪加大烟枪是三支枪，兰姐你加上大烟袋也够三支枪了。”
　　耿兰幽默地笑了笑说：“那可是三枪对三枪了。”
　　迟野领着疯妈也早早地来到了门口，看见几个人为了大烟袋闹哄得很有意思，一步跨进门大声说：“看咱耿书记，这才叫入乡随俗呢！”
　　磨倌妈用大围裙兜来一大堆黄瓜和西红柿，稀里哗拉倒在炕上。把耿兰和孟虎推到炕边，边说边往两位手里塞：“俺穷山沟，没啥吃的，尝尝鲜吧！”
　　迟野也不客气，一口咬去半截黄瓜，边吃边对磨倌妈说：“老妹子，上级给咱们派来了耿书记，她专门来打东诸葛和西诸葛的。”
　　迟野刚说完，疯妈从外屋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耿兰的面前，用沙哑的声音说：“求你们，行行好，可千万不要杀俺大侄儿呀，他可是好人哪……好人哪！”
　　疯妈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场的人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耿兰把疯妈刚扶起来，历娟突然走进门来。
　　原来历娟并没有硬闯兰陵山。当时她气在火头上，打马向兰陵山奔去．走了一段距离。马上又勒住了马，她思前想后，她这样做太鲁莽，太冒险了，兰姐一直叮嘱她，遇事不能凭感情冲动，孟虎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女军师，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她不敢想下去，又掉转马头回来了。见到耿兰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耿兰知道历娟已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没有责备她，吩咐她到各家各户去帮助乡亲们收拾被土匪烧剩下的东西。历娟忙了一下午，找了几户也没有找到耿兰他们，后来听说在磨倌妈家，她急忙赶来。
　　耿兰看了一眼历娟，指着跪在地上的疯妈，急切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历娟扶起疯妈，把耿兰介绍给三姨，让她慢慢地讲开了一段往事……
　　在呼兰城西南四十里地，有一座对青山。
　　这座山不但山青水秀，土地也非常肥沃。在这座山下，有一户家有万顷地的大地主，叫田丰。田丰膝下无儿，但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人送外号对青山下“三朵花”。三个小姐不但描龙绘凤样样无人能比，而且貌美如出水的芙蓉，三个姐妹一个比一个小三岁，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当然，追求者也几乎踏破门槛了。
　　俗话说，树大招风，姑娘美招邪。大姐翠花二十岁那年。提媒的人踏破了门槛。田丰自有主见。将翠花许给了呼兰“八大家”中的老历家，就是历强的妻子。二小姐兰花嫁给兰西县大地主诸葛洪宝家的二儿子诸葛黑，这个诸葛黑从小输耍不成器，人送外号“猪大巴掌”。他对长工们又狠又毒，张嘴骂妈，闭嘴骂祖宗。伸手动巴掌，长工们敢怒不敢言，送给他这个疹人的绰号。猪大巴掌继承父业后毛病越染越重，江南江北没人不晓得猪大巴掌这个耍钱鬼的。兰花劝夫不成，含着眼泪伺养着两个孪生的儿子大蛮和二蛮。大蛮和二蛮从小都长得非常漂亮、可爱，可性格上却是天壤之别。哥俩从不在一块儿玩．偶而到一块非打得头破血流不可。等到大蛮和二蛮长到二十岁，猪大巴掌已经输掉了所有的土地，输掉了房子，连炕上的被褥都输个精光。那时呼兰一带兴起了牌九局，呼兰城内有个黄二歪嘴子，他公开在庙北小学街放牌九局。猪大巴掌见牌九就挪不动步。兜里分文没有，急得团团转，黄二歪嘴子坐在狗皮褥子上，边摇手里骰子，边给猪大巴掌点火：“猪大巴掌来呀，没钱不要紧，把老婆押上！”猪大巴掌底火攻心，眼望着狗皮褥子土的一张张大票子，眼睛都冒金花。他挤到跟前，从黄二歪嘴子手上夺过骰子：“你认为我不敢哪？怕你赢不去！”
　　黄二歪嘴子见猪大巴掌上了套，又将上一军：“你敢押上老婆，我就敢把我的地全押上。”
　　“谁不敢是狗嵬子！”猪大巴掌红了眼。
　　当即找人签名划押，这方以老婆相押，那方以地相押，这可是一个大赌。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趴窗的，上柜盖的，踩肩膀头的，挤得三间房水泄不通。
　　黄二歪嘴子美得嘴都搬家了，他早听说猪大巴掌的老婆是对青山下三朵花中的兰花小姐，惦念几年了，他故意做成一副假骰子，心里有底，码好天牌和地牌，他把骰子扔给猪大巴掌，说：“你打骰子吧。”
　　骰子落地，四扇牌九到手，这下猪大巴掌头上可冒汗了，他哪里知道黄二歪嘴子黑心肠，早码好了牌，管输没赢！
　　黄二歪嘴子得意地奸笑着：“别舍不得了，漂亮媳妇归俺了！”
　　猪大巴掌挤过人群，来到外屋里抄起菜刀，照自己的大腿上就是一刀，砍下一块肉来，血淋淋地扔在黄二歪嘴子面前，怒叫着：“黄二歪嘴子，你玩不玩，我那媳妇不能白归你，再推一方怎么样？”
　　黄二歪嘴子一看这还了得，要出人命了，“哗啦”把牌九扔在地上，领着人走了。猪大巴掌流血过多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