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花果山上通背问道，水帘洞内金蝉潜形

　　金蝉子赞了一句：“好一座花果山！”他本是无心之言，况且这时他正在仙山山顶，周围都是山石树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山石之后、树木丛中居然也有一双耳朵正好听见。
　　树丛中、山石后藏的乃是一只老猿，他自幼长在这山中，由于饮山涧、食野果，与自然接近，颇得天地之精华，故而延年益寿，活了二百多岁，久而久之，也就有了灵性。他见金蝉子驾着祥云从天而降，身上更有金光笼罩，知道不是凡人。便在暗中观察，见他开口说话，心中一动，便从石后叫出声来：“果然是个得道神仙，老猿在这里给您施礼了。”
　　金蝉子吃了一惊，他只道这山中无人，想不到居然有人说话，听那声音有些奇奇怪怪，不似人声。他知道是山中精怪，仗着法力在身，却也并不害怕，只向着那声音问道：“你是何精怪敢来在此做祟？还不给我快快现出身来！”
　　老猿答道：“我不是什么精怪，我乃是这花果山中的通背猿猴，因为多活了些年岁，所以懂得些人事，也学着说些人言，冲撞了老神仙，还请不要见怪。”
　　金蝉子听他这么说，才略微放下心来，道：“我不怪你，你且速速现身来我看。”
　　那通背猿猴回答：“老猿赤身裸体，实在太不雅观，不敢出来见人。”
　　金蝉子不由得心中一动，想不到这山如此灵秀，竟能孕育出如此灵兽。他心中急于要见见这老猿的样子，于是说道：“无论人畜，皆是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连这臭皮囊也只是虚幻之体，更何况身外之物？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凡所有相，皆是虚枉。你既然不是人类，又何必受人类礼仪束缚，有这么多顾虑呢？”
　　那通背猿猴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于是不再犹豫，从树丛中山石后闪出身来，跪拜在金蝉子面前。
　　金蝉子仔细看时，见那通背猿猴毛色金黄，油光发亮，却长着一副白胡须，一对白眉毛，而且身体健硕，不见老态，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只在腰间围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串着一串树叶，遮住了下体。他谦恭地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只叫着“参见神仙”。
　　金蝉子心中暗自感叹，看来天地之大，果然造化神奇，竟然会生出如此灵物。他忙叫免礼，问他：“这山可有名字？”
　　通背猿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立在一边，施礼答道：“有名字。因为这山上花香果美，四季不绝，所以叫做花果山。”
　　金蝉子不由叹道：“原来真的叫花果山！”又问，“那么这山上可有人口居住？”
　　通背猿猴答道：“山上并没有人口居住，只是每每会有海对面的傲来国的猎户上山，如果猎到了山鸡野鹿就拿回去做菜肴，如果猎到了虎豹狼虫就拿回去剥了皮做铺垫，如果猎到了我们猴类就抓回去锁住了，给它们穿上人的衣服叫他们翻跟头竖蜻蜓给人表演。所以这山虽是给我们兽类天造地设的好去处，却也不能保证安全，每日里总要提心吊胆，也是度日艰难哪！”
　　想不到小小的一只猴子竟也有这样的难心事，说到苦处，通背猿猴不由得频频摇头，哀声叹气。金蝉子也听得心中阵阵发酸，于是问道：“无论是人是兽，都是生活艰难，只是你为什么却不怕我？要来见我又为何事？”
　　通背猿猴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敛容答道：“老猿见上仙刚才驾云而至，身上又有祥云笼罩，就知道必定不是凡人。听说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老猿想请上仙指点一下，如我等飞禽走兽披着这身皮毛，自然性命轻微，自从出了母腹，便是终朝辛苦，度日艰难；一朝死去，又要堕入地府，承受诸多苦难。所以老猿想请上仙指条出路，究竟要怎样才能脱得兽身、逃离苦难？如我这一把年纪，就算是今生解脱不了，好歹也要求个来生。能得今日际遇是我天大的机缘，还请上仙指示一二！”说罢，再次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做揖。
　　金蝉子听他说出“解脱”二字，不由得心中猛然一震，遥想自己当年，也是看见如来是至神至圣之人，方才下定决心跟随修习。这通背猿猴，虽是畜类，却有如此慧根，先是识得自己不是凡人，后又求问解脱之道，看来也是有此机缘，自己又怎能不闻不问呢？正这么想着，忽然忆起此来的目的，两者反复思量，忽然有了个主意。于是向前叫道：“你这次却认错了，我道行低微，哪里算得上神仙。不过我却有条明路给你，你若能听我，未来定有好处，也不枉我们相遇一场。”
　　通背猿猴急忙点头：“老猿愿意听从。”
　　“那就好。”金蝉子正色说道，“无论是神是人，是妖是怪，是禽是兽，生时无不多苦多难，生后无不命归酆都。只有佛、仙、神圣三种人可以脱离灾难，不入轮回，不生不灭。可是佛在西方，仙在天上，神圣更是难得一遇，就算是偶尔游行于世也不会以真身示人。所以即使遇到了，凡夫俗子也不能认得，往往不识真人，甚至辱仙欺圣，当面错过。不过佛仙神圣虽然难遇，正法却未必不可听闻。只要闻知正法，依法修行，便也可以解除苦难，了脱生死。你且听清了，不久之后，这花果山上便会诞生一个智者。这智者长大之后将向西方求见佛祖，寻求释迦正法，回来后普度众生。这便是你等天大的机缘。待此智者出生之后，你一定要在暗中对他多加照顾，适时给予指引，免得他贪恋红尘，误了天生使命。”
　　通背猿猴听罢，再次仆倒在地，不住地磕头礼拜，口中一连串说道：“多谢神仙指点！多谢神仙指点！”
　　金蝉子急忙叫他住口：“此事事关重大，只是你我二人知晓，从此你要藏巧露拙，千万不可有丝毫泄露，若有差池，误了大事，别怪我出家人不讲慈悲，我早晚要取你性命，将你灵魂贬到九幽之地，教你累劫不得出离，你可记住了？”
　　通背猿猴又是一连声地回答：“记住了，记住了……”说罢，再也没有了先前那种老实诚重的模样，一高兴起来，又恢复了猴儿本性，在地上蹿来跳去，喜不自胜。
　　金蝉子见他那副样子，和先前真是判若两人，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正要打发他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又问道：“我途经此地，要在这山中停留几日，不知道这山上可有什么洞穴容我暂住？”
　　见他一问，这老猿才停住跳跃，而且想起自己失态的样子，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正身整容，回答道：“这山上多树多草，多花多果，多水多石，可是就是没有洞穴可以藏身，否则我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不用活得那么辛苦，要受老天爷的气，还要受人类的捕捉。”
　　金蝉子眉头一皱，想不到竟会是这样。既然没有山洞，看来自己要另想主意了。略一沉吟，见那通背猿猴还在旁边候着，便冲他挥了挥手：“你且去吧，千万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那通背猿猴见他叫自己走，于是再拜了几拜，转过身来，纵了几纵，很快就蹿到树丛中就不见了。
　　金蝉子见他消失在树丛之中那副模样，心中暗笑。转身寻着山路向前行走，一边要进一步探看山中情况，一方面也要寻一个安身之处，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这样向前没有走出多远，转过两座山峰，忽然眼前一片开阔，正是山中的那条溪流。溪流虽然不大，却从山中奔腾而下，甚有气势。金蝉子一见之下，心中就是一喜。正所谓山是筋骨，水是血液，若有山无水终是死山，只有山水相依才称得上是好地方。他正暗自赞叹着，将眼睛四下观望，赏不够山间美景。忽然间便觉得象是触动了些什么，心中隐隐的有些波动。难道这山中又有如通背猿猴一样的灵兽不成？金蝉子可不想再生差池，于是急忙暗中念动咒语，隐去身形，同时开法眼四面观看。却只见一条山溪、一片山石，满山的树木，满谷的古藤，其间虽有野兽山禽，却并无一个有通灵之意。
　　那么，这心中波动究竟来自何方？自己随如来修行三百余年，虽然未能达到心中空无一物，却也完全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是这山中究竟有何灵异却能在止水之中动起波澜？
　　他冥思半晌，忽然想起自己在种植菩提树之时，观音曾叫自己心以意会。看来此时不能发现什么，恐怕还是自己心念不坚的缘故。若不以心观，纵是法眼，恐怕也是无从发现。
　　想到这里，他索性盘膝坐在地上，二目微合，呼吸调匀，把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到心念之间，全力去感受那波动的来源。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感觉居然变得愈加明显，便如水中的鱼儿，在心海中沉静了一时之后，才稍稍摇鳍摆尾，轻轻游出水面，悄悄探出头来。突然之间，那鱼儿便将尾一摆，猛然腾出水面，而后伴着一道弧线跌落水中，瞬间便再次沉入水底，变得无声无息。
　　不过只是这一跃就已经足够了，金蝉子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股波动正来自溪流对岸的山头，他慢慢睁开眼睛，向着感知的方向望去，却只见那座山头上光秃秃的一无所有，除了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
　　难道石头也会有灵性？金蝉子心中满是疑惑，当下略一迟疑，便纵起祥云，飘向对面山头。
　　真是好一块山石。金蝉子略一观察，见那石头正高高地悬置在山峰顶上，四周光滑无比，无论是人是兽都很难走到跟前。那石的颜色非青非白，乃是银灰之中透着鲜亮的棕色，在这碧绿的山间显得尤其醒目。更奇的是，尽管这山上树木丰茂，可是这石头周围几丈之内却没有一棵树木，而在山石下的缝隙之中，却分明生长着几簇芝兰。金蝉子大概用目测了一遍，见它约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正合周天之数，而阔下却有二丈四尺周围，正合全年二十四节气。他又绕着巨石飞旋了几圈，见石上外圆内方，中间尚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排列，乍一看去，便似一幅天然的河图洛书。
　　果然是造化神奇，这山，这溪，竟会孕育这样一块奇石？他一接近巨石，就感觉到心中的波动变得更加明显了。只在刹那之间，他已经决定，就要凭这巨石造出那个智者来了。
　　金蝉子观赏多时，心中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耽搁，急忙按落云头，停在涧底，心中暗自琢磨，这山中又无洞穴，要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地方安身，既要清静安稳，又要隐蔽方便。以他的法力，是可以点化出一座房屋，可是这山中又无人居住，凭空多了一座房屋毕竟太引人注意。看来还是寻一个天然的住处才好。
　　就这样顺着山溪向上行走，转过几道弯儿，眼前竟是一带瀑布飞泉。那瀑布从山头倒垂而下，便似一幕帘帷挂在山间，自上而下，晶莹洁白，中间更无一丝分叉。瀑布之下，乃是一座深潭，青山倒影，潭水便如一块，被那瀑布冲破，潭中水波击荡，不息翻滚，空中溅起点点碎玉飞花。站在瀑下潭前，但觉空气中湿润清凉，感觉分明不似人间。
　　金蝉子观赏多时，心中暗自赞叹，又四下观看，见这里山势险峻，林木茂盛，倒是一个隐蔽的好地方。只是可惜附近没有山崖石洞栖身。他一边沉思着，一边紧紧盯着那一带瀑布飞泉，见那瀑布整齐如裁，恰似一个布帘遮住山体，而在那瀑布之后，居然闪出隐隐的光芒来。尽管那光芒很是暗淡，而且在白亮亮的水流映衬之下更不清晰，若非他心神归一，眼睛也直盯着那一道水帘，还真就不容易发现。金蝉子不由得心中一动，急睁法眼观看，却发现那道水幕之后乃是一处洞穴。
　　金蝉子心中大喜，想不到造化神奇，居然会在这水帘之后有一个天造地设的山洞。他再不迟疑，飞身穿过水帘，不觉之间已经停在了山洞之内。
　　金蝉子仔细观看，见双脚正停在一座铁板桥上，那铁板桥足有两丈多长，三五尺宽，一端通向山洞之中，另一端却镶在山崖之上。那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之间，再倒挂流出去，整个儿遮闭了桥头。就在桥头两侧，居然长着几棵山松修竹，几丛野草梅花，那松那竹那草那花都溅着了水帘之水，个个娇艳欲滴，不似人间模样。
　　走过石桥方才进入洞内，很显然，这是一处溶洞，洞顶倒挂着钟乳石，如盘龙九曲，气势恢弘，四壁之上更有荧光闪闪，宛若仙境。最奇的是，在这洞中却有石座石床，石盆石碗，石杯石罍，俨然满是过日子的全部家当。就在洞的一侧，更有锅灶痕迹，那灶中尚有残灰冷炙，可见久远以前也曾经升过火、做过饭。就在这洞的正当中赫然矗立着一座石碣，碣上镌着一行楷书大字，写的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站在石碣面前，金蝉子感叹不已。看来此洞虽是自然天成，不知何时却也曾有隐士仙人在此居住过。既留下了一应用具，也有石碣铭记。只是后人愚盲，不能发现这么一个好去处罢了。而今被自己发现，也是合当有缘。由此看来，自己这些日子就要在这洞中居住了，而且也要在这洞中完成自己一生中第一件丰功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