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耗惊闻
作品名称:小说南明 作者:孤亭 发布时间:2013-11-06 19:09:53 字数:3863
崇祯十七年四月,大明朝自成祖爷起定都北京城已220余年,此时已走到了末路。四月的北京春天虽早已来临,但已是一片凄风悲雨。此刻千里之外的陪都南京却日暖昼长,风和景明。秦淮河畔四处繁花似锦,莺啼燕儿,蜂飞蝶舞。沿河无数的画舫穿梭忙碌,文士雅客,红粉佳人流连其间,依旧是一派太平气象。
自成祖爷靖难北上后,南京承平已久。虽贵为陪都,亦保留了中央六部等一应机构,但诸公大僚或是即退养老于此,或是由北京权力中心斗争中失意南来,具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南朝故都自来便是烟粉繁华地,更引得无数清流才子聚集于此,这些才子大僚们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端得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渲染的秦淮河畔香飘十里,艳冠全国。
四月初八日,南京城内风光明媚,气候宜人,空气中照例弥散着浓郁的脂粉气息。位于明皇城武英殿不远的兵部衙门却异常忙碌,大大小小的部员均神情紧张不安,门吏书办穿流不停,暖阳斜斜的照射着每一张惶恐的面容,十里秦淮的烟粉在这里似乎都凝固了。陪都的六部大小机构虽说俱是北京中央的陪衬,但兵部却是例外。南京兵部分管一京六省的兵备事宜,拱卫江南财赋之地,手握重兵,兵部尚书均可参赞机务,实为陪都文官之首,值此动荡乱世更显其地位的举足轻重。
此时值房的门外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和年轻的给事中陈子龙焦灼不安的在庭院里不知来回走动了多少圈。移步间二人俱不言语,时而目光相会时,皆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自三月十六收到崇祯帝发布的勤王诏书至今已有旬余,虽说南京距北京隔着万水千山,但陪都方面在兵部堂官史可法的积极筹备下各项勤王的准备已完毕,在浦口也进行了誓师勤王大会,目前各路兵马都已枕戈待发。可自三月下旬开始坊间北来避难的百姓流传大顺闯逆已攻破北京城,崇祯帝或已吊死煤山殉国,或已然在天津卫登船南来,使得陪都大小官员不知所措。早已不知派出多少探子中使北去打探,但至今也无一确信回报。更令人称怪的是自三月中旬始,无论京城六部还是山东、河南诸府衙门也无一官方塘报送来,就似大明朝在北面的机器已停止了般。
此刻缓步走动的陈子龙眉关紧锁,忧心似焚。想到坊间流传的崇祯帝已自杀殉国的消息,虽然他认为定是闯逆蛊惑人心的讹传。但即便是假,千里之外的君父现在正处于危急存亡的关头已是确定无疑了,想着想着陈子龙不禁又是一声哀叹。陈子龙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字卧子,松江华亭人,历任绍兴推官、诸暨知县等职。崇祯十七年初经老师黄道周推荐擢升为兵部给事中,虽然只是七品,但可直议国防要务。莆一上任就初生牛犊不怕虎,给崇祯皇帝上疏数道,提出了大量挽救时局的意见。其在二月初就上疏朝廷直言时局危矣,恳请崇祯帝或御驾南来亲征,或遣派太子早来陪都监国,已备大计。只可惜官卑言轻,所上奏疏均石沉大海。
看着陈子龙来回不停的长叹走动,一边的侍郎吕大器更是烦闷。“卧子,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你再这样晃下去老夫只怕就要晕倒了。”
“俨若先生,学生不是有意使先生为难,只是心中燥热。”陈子龙欠身鞠了一躬。面对吕大器平日里才高张狂的陈子龙显得特别的拘谨。吕大器,字俨若,遂宁县人,崇祯元年进士,历来为官清正,嫉恶如仇,节气很高,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与黄道周交厚,对此陈子龙一直是执弟子礼。
“先生,非是弟子妄议朝政,想二月间内阁大员们若是依弟子所奏,圣驾亲躬南都,又何尝有今日之变。”
“事已至此,再谈何益。只不知圣驾及太子如今身在何处。我等身为人臣,进不能挽救朝廷于旦夕,退亦不知圣驾安危荣辱,在此惶惶终日,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有违人臣之道。”说着说着在吕大器忧愤的双目中流出了两行清泪。
“先生,时局之艰,尚不知部堂大人做何打算。”
“卧子,不要再烦恼部堂了,如今他的压力只怕无人可比。北都神器一旦有失,他便是咱大明朝最高的官员了,千钧重担系于一肩,也真够难为他了。”
值房内静的出奇,兵部尚书史可法正端坐案前,几案的两边摆满了江西、福建、湖广等地督抚大员发来的询问公文,崇祯帝的安危荣辱牵动着大明朝南六省每一个官员的神经。在北京朝廷音讯全无的情况下,史可法的南京兵部衙门俨然成为南方大明朝的中枢神经。史可法清楚的知道无数臣民都在等候陪都正式的官方通告。此刻史可法内心虽也是惶恐烦躁,但为了在部属面前显示其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其大清早就叫书办在几案上燃起熏香,屏退左右,一个人闷在房内沉思。
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弥漫了整个值房。看着眼前几案香炉里升腾的青烟,时缓时急,时聚时散,萦绕飘浮,史可法感觉就如同千军万马在面前聚集、撕杀。史可法,字道邻,祥符人,与吕大器同年,师从东林先烈左光斗。天启年间左光斗等东林诸君子受魏阉构陷蒙难时,史可法曾亲往狱中侍奉。期间左光斗怒骂其不明大义,置身险地,若再为阉党所害,则不能为国尽忠。自此后史可法便以东林自诩,常以先师期许为责。崇祯年间魏阉伏诛,史可法便在士林间崭露头角,先后追随名臣卢象升、孙传庭剿杀各地乱民逆贼,时有胜负。及至卢象升、孙传庭先后陨国后,史可法常叹道大明朝再无中兴良臣。崇祯十六年七月因其赤忠孝纯被崇祯帝提升为南京兵部尚书,坐镇南直隶,以备危急时辅佐太子监国登基。可时局糜烂之快出乎崇祯帝的计划,不但自己困死危城,就连太子也生死不知。
其实早在四月初二日史可法便已秘密详询了从北京逃难来的原大学士魏炤乘,确信了三月十九日闯贼大军已攻破北京,崇祯帝陨国于煤山,皇太子及诸位皇子均已陷落贼手,生死未卜。得此天地颠覆之大变,身为陪都最有实权的领袖官员史可法本想断然采取相关行动,但其未见任何官方塘报传来,虽说大学士魏炤乘的话确信无疑,但其中若有万一的偏差,岂不是授人以柄。想到此史可法不免投鼠忌器,因此他除了严令民间禁讹言,并为此逮捕了许多北来的官员士子外,史可法也无任何实质的行动。此时他的内心也是急躁不安,也在急盼等候山东、河南、沿淮各地督抚的官方公文。
连日来史可法都是夜不能寐,在府邸里,四下无人时他已不知为崇祯帝哭过了多少回。原本就黝黑清瘦的面容,因终日操劳愈发显得形如枯槁。时下的史可法清楚的知道大明朝这条航行了300余年的巨轮已然是行驶到历史的急弯中,四处都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而诸多的因缘巧合使得自己不幸成为了这条巨轮的操舵手。他更清楚自己的才具只能作为一个承平时的守成之臣,而非是危亡时的中兴栋梁。他想若是老长官卢象升、孙传庭得以复生,值此危亡时刻,政由己出,使雷霆手段或可挽救时局于万一。可如今陪都的诸君子大僚自谓清流,结社成党,空议政局,又到哪去寻安邦经国的奇才呢。想到此史可法不禁喃喃自语:“老师,时局之艰,弟子虽添为股肱,却无良策,实在是愧对老师多年教诲。”
一匹快马由远而近急速飞奔而来,“的的”的马蹄声如同千面的锣鼓响彻在兵部衙门的上空,将凝固的空气击的粉碎。衙门口史可法的义子史德威急不可耐的向马蹄声望去,但见快马如风,马背上一名驿卒疲惫的卧在其间,一手举着公文,嘶声喊道“让道让道,八百里加急塘报,报南京兵部尚书史大人”。史德威赶出几步,迎上快马,本是武将出身的他熟知骑射,侧身一把拉过缰索,勒停了快马,一把扶下行将虚脱的驿卒,急切的问道:“何处的塘报?”。“淮安巡抚路振飞路大人有军国大事报予兵部尚书史大人……”驿卒喘息间说完便晕倒在地。接过塘报,史德威吩咐门口的小皂吏:“快将这兄弟扶下去安歇!”,便头也不回的往兵部值房跑去。
当驰驿到衙门口时,值房外吕大器、陈子龙都听到了动静,二人皆知晓其中非比寻常。转眼见史德威脚不点地的飞过来时,陈子龙快步上前拦住了史德威,“龙江兄,何处塘报?”
“淮安巡抚路振飞路大人有军国大事报部堂大人!”就在二人对话间,紧闭的值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但见史可法那矮小精干的身躯已立于门前,“德威,快快承上!”。
虽然早已猜测到塘报的内容,但握于手中却感觉到重若千斤,压得史可法双手竟无法翻动这薄薄的数页。
“淮安巡抚路振飞泣血报告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史大人: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闯逆破京师,京师大僚,具是无节,悖恩侍贼,现君父不辱国体,已自缢煤山,奸臣误国,皇帝大行,太子无踪,恐业已被弑,凶闻遂来,地坼天崩,川枯海竭。然自京师至睢州八百余里,各省督抚纷纷附贼,想我大明朝养士三百余年,德义何在。今天下分崩离析,重整河山,系公一身,望公思之,慎之。”
放下塘报,史可法已经满脸泪痕,扑通一声朝着北京城的方向跪倒,撕心裂肺的哭吼着“皇上”已是泣不成语。那一声吼叫端得是惊心动魄,在寂静的兵部衙门内响彻着,引得吕大器、陈子龙、史德威等一干大小官员、书办、皂吏、兵士俱都遥望北京跪倒大放悲声。
痛哭一翻后史可法站起身来,婆娑的双眼虽仍是痛哭异常,但依旧闪动着精练的神光。虽骤闻噩耗,但此等消息已在史可法的腹中计较了数日,故应变之策其已想好数条,吩咐下去也是井井有条。
“卧子,你立刻将皇帝大行的讣告登于邸报上,八百里传邮,告之南京各大小衙门及南六省各地州府。德威,你以兵部名义告之各地,特别是南京,务必加强治安,若有宵小之徒乘机寻衅滋事,必严惩不贷。俨若兄,请你知会礼部尚书顾锡畴顾大人,请他按祖制定好仪程于明日辰时在孝陵遥祭大行皇帝,南都各大衙门官员、勋臣集中致祭。祭祀期间严禁各类文娱活动。”
一夜之间南京城的街头巷尾已是素缟一片,乌衣巷口,王谢庭前,凄凄切切哀嚎不绝。繁华的秦淮画舫、码头堤岸也已冷冷清清。曾经桨声灯影的十里秦淮河里漂浮着一只只绣着奠字的白色灯笼,平日里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可人儿都淡妆素裹依偎在画舫船头,发着亡国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