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潭梦>>第八章

　　
老鸭客一直纠结在心的是：他离开八百肉鸭棚后，女乞丐妹友是如何挨过独自留守的这一段时光的。虽说肉鸭内肉鸭们不下八百只之谱，可它们毕竟都是异类而非同伙，女乞丐满肺腑的孤单与寂寞，可向谁人倾诉？人有病，天知否？
　　亏了善解人意的女乞丐快人快话，当老鸭客和瘸腿老二两人你来我往忙乎着劝酒让菜的时刻，她却滔滔如流水地打开了话匣子，把适才七个小把戏们的所作所为一无保留地抖露了出来。鸭棚里的安定和谐局面颇来之不易，小把戏们的种种义举，功不可没的啦。要是没有他们的鼎力协助，单凭女乞丐只身一人，要想把那八百肉鸭群们顺顺当当地赶进鸭栅内，简直不亚于赶黑母猪爬大古树，不仅是谈何容易而已，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鸭客老哥子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事出自有其因呢。他那八百肉鸭棚的安基扎棚的地址数年如一日不变不易，就选定在河滩前的古老大河柳树的旁边。其原因盖在于：河坪地势开阔，有浓密的树叶遮天蔽日，涨水时容易撤离到安全之地。虽说区区一爿肉鸭棚说扎就扎，说收就收，用不着请地理阴阳先生架罗盘看龙脉风水，仰察天文，俯察地理；但起码的堪舆学常识还是应该讲究一番的。
　　曾有新出道的鸭客图省事，将鸭棚搭建在干涸的裸露河床上，夜间上游突降大雨山洪暴发，鸭客喝酒后正在梦境里做快活神仙呢，汹涌而来的河水把他连人带梦席卷而去，鸭棚内的数百上千只羽翼未丰的肉鸭们也乘坐破鸭棚随滚滚波涛逐流去访海龙宫。好在鸭客人年轻，又有一身浪里白条的好水性，奋力拼搏一番后，终竟爬上了河岸，免去了下海龙王处做乘龙快婿的厄运。只可怜了他辛苦饲养了数月之久的千儿八只肉鸭们，在黑咕隆冬的暗夜里被冲击得晕头转向，七零八落找不着北。待到天亮后沿河上下数十里地面，到处都有搁浅逃生的肉鸭们在干哭干嚎着，害得后生们脱光了衣裤下河抢鸭，还几乎闹出了人命事故来。
　　由此看来，鸭道如兵道，安营扎寨，《孙子兵法》不可不略知三分。三国历史上发生过水淹七军的故事，老鸭客对此更是津津而乐道，耳熟能详。《三国演义》书中说：关羽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襄阳、樊城进发，很快便将此二城池，包围得水泄不通。樊城守将曹仁抵挡不住，遂乃一面深沟高驿闭城不出，一面连连向曹操告急求援。曹操紧急派遣于禁、庞德率军前去救援，命于禁督率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超、冯楷诸部七军，以与关羽决战。曹仁却错误地让于禁大军驻扎在樊城北低洼地区，犯了兵家之大忌。关羽命令荆州军造修大船，调水军集结待命。时逢秋八之月，阴雨连下十来天，汉水陡涨，淹没堤岸，滔滔洪水分三路涌向于禁大军扎营之低洼地带。于军宿营地水深五六丈，形成汪洋一片，无处躲避。于禁与庞德等将领只好上堤坝避水。关羽命令水军乘势猛攻曹军，万箭齐发射向被困曹军，曹军死伤落水被俘者，不计其数。于禁走投无路，只好向关羽投降。庞德拒降，遂被关羽所杀。
　　八百肉鸭棚是老鸭客的命根所在，让老鸭客念时时念兹在兹、息息相关者，莫过于这关天照地的八百肉鸭棚。只因了兹事体大，不容掉以轻心，老鸭客每每外出筹粮之际，当然便势所难免地要时时心有疑虑的了。早间上学时，那些个淘气鬼们冲着八百肉鸭棚一顿狂轰滥炸，惊骇得女乞丐妹友魂不守舍，欲哭无眼泪。老鸭客不在肉鸭棚内了，那些个赤口朝天、黄口朝地的小把戏们放学回家路过肉鸭棚时，定然会梅开二度，孙悟空大闹天宫，小把戏们大闹肉鸭棚，再次给女乞丐出难题，献绝招，使促狭，学那哪咤闹海不交费，温雅有余、泼辣不足的女乞丐，且又身处他乡异地，能把小把戏们如何处置了嘛。唉，唯恐鸭棚不乱的小把戏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把戏们，着实让掌棚人老鸭客忧心如焚哪。
　　想想看：单凭着女乞丐妹友那一介女流之辈的资质，既要弹压住那八百肉鸭群们的骚乱态势，还得应付七个小把戏们的捣蛋行径，那才真叫一个乌龟钻灶孔--两头憋气呢！
　　然而，事出鸭客老哥子的意外，当他谐同瘸腿老二父子两人披星戴月地回到八百肉鸭棚前时，却惊奇万分地看到，女乞丐妹友和那八百肉鸭群们安然无恙地呆在肉鸭棚里，人是人，鸭是鸭，没事人儿似地相安无事，悠然快然地自得其乐。老鸭客顿时感到傻眼儿了：八百肉鸭棚，风平浪静，平安无事啰！此时此刻，老鸭客心中一块大石头“格登”一下落了地。他暗自思忖着：咱老鸭客可是隔了门缝瞧人，把七个小把戏们给看偏了啦。
　　当着瘸腿老二的面，老鸭客自是不好意思冒失地向女乞丐妹友发问。须知敲门枋，惊柱头，丑了麦粒儿丑了面。倘若老鸭客把小把戏们早间上学途中的恶作剧一股脑儿地和盘托了出来，该让那同邻共舍的瘸腿老二脸往哪搁啊？
　　此言不假：牧鸭他乡，来日方长。做鸭客的人，存话养话的内敛功夫，不能弃不能离。鸭客老哥子，凡事悠着点儿吧，没必要非得着急上火的才行嘛。
“妹友妹友，你边吃饭边说，别让噎着了！”老鸭客不断地关照着女乞丐妹友，生怕她饭菜要进肚，话题想出口，在喉道里狭路相逢了呢。“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放在肚里。人的肚皮子会饿，千言万语不要饭养哩。”
　　女乞丐嘴里嚼着一小块油腻鸭肉，两边腮帮一松一紧地翕张着，“咕”地一下咽了进去后，这才对着鸭客老哥子发起了牢骚来：“老哥子，别人春种秋收，摘瓜摘豆，需要两个季节。难不成你借粮三升五斗的，也需要耗时一年半载的吗？夜幕降临，你再迟迟不来，我和八百肉鸭群们哪怕宽在怕鬼，也难免要见上鬼了哟！”
　　瘸腿老二酒逢老庚三碗少，在连续灌下肚三碗黄米酒后，颇有些飘飘然的了。他用力地把一只油渍肥腻鸭腿夹进女乞丐妹友的碗里，人醉话也醉地冲着她说：“妹友丑话当作好话讲嘛，你可别冤枉了咱们的老哥子，他走东家串西家的可不容易。话说得难听：借米借粮，好话讲尽，和当上门叫化的好有一比呢！”
　　男子汉吃肉喝酒比官大，桌前不怕说错话。瘸腿老二话语间不经意地戳痛了女乞丐的痛痒处，但鸭客老哥子和女乞丐妹友也只好坦然以对，用劝酒劝菜的方式遮掩了过去。中国社会历来有“为尊者讳”的成俗，但也有“不知者，不为罪”的雅量。女乞丐本乃低贱者流，不足以为尊，也无资格避讳；瘸腿老二既然酒后口无遮拦，也就无须计较，放过他一马得了吧。
　　原来打从老鸭客走后，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的山鹰在空中来回逡巡着觑觎着那河滩上美味的肥鸭们。幸好有女乞丐顶笠荷刀地严阵以待，饿山鹰方才未敢造次降落下地来作孽，只好悻然失落离去。女乞丐望穿云山千万重，老鸭客却久等不见来，真是烦躁死人。薄暮时分，她尝试着要把八百肉鸭群们赶进鸭棚内，哪知道八百肉鸭群们也会欺生，首尾难顾，不听使唤。女乞丐按下葫芦起了瓢，八百肉鸭群们满河滩跑，急得她眼巴巴地望鸭兴叹，束手无策，除了跟随着肉鸭群们团团转，转团团外，她毫无办法。
正在急不可耐时，不成想那让女乞丐心存疑忌的七个小把戏们，如同天兵天将一般从天而降，人牵羊，羊随人，齐刷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孩子们放学回家了，羊叫人喧，气势赫烈，把那满河滩里乱哄哄不听女乞丐调度指挥的八百肉鸭群们，一下子惊吓得七零八落，狼奔豕突，溃不成群，满河滩上乱蹿乱逃。
　　八百肉鸭棚告急！八百肉鸭群们告急！鸭客老哥子不在，女乞丐着急啊！
　　更让女乞丐着急上火始料未及的是：小把戏们看见肉鸭群们被惊吓骇散后，便只留下一个小女孩看守住羊群，其余的人便不则分说一哄而上，竟争先恐后去围追堵截那些个惊惶失措的肉鸭群们，你争我抢，吵吵嚷嚷，不亦乐乎！
　　无助的女乞丐顿时被完全、彻底地给吓懵了：大事不好了啊，老哥子！小把戏们要来抢夺你的心肝宝贝儿肉鸭子了，这该如何是好嘛！她不经意间失声地扯破嗓门儿嘶吼了起来：“别抢肉鸭子，别抢肉鸭子！老鸭客会惩罚你们的！”
　　嘿嘿，女乞丐着急也没用！究其实，小把戏们笑归笑，闹归闹，无意间惊散了八百肉鸭群们，那可不是他们的本意哟。眼看着肉鸭群们四分五裂地作了鸟兽散，他们哪能坐视不管看猴儿把戏，拍着屁股回家了嘛。
　　“阿姨，我们是在帮你赶肉鸭子呢”！男孩们说。
　　“姑姑，我们是在帮你围堵肉鸭子呢”！女孩们说。
　　 当女乞丐终于弄明白了孩子们的意图后，便跟着转忧为喜，也赶紧加入到孩子围追堵截的行列中去。经过大家一阵紧张的忙活过后，八百肉鸭群们也就前呼后拥整然有序地被赶进了八百肉鸭棚内了。谢天谢地啊，真是有惊无险哪！“小弟弟、小妹妹们，多谢你们帮忙啊”！女乞丐千恩万谢地目送着孩子们牵羊回村而去。
　　当老鸭客听完女乞丐绘声绘色的回叙后，快慰之感，情不自禁地油然涌上了胸臆。事实证明：他和女乞丐妹友实是把小把戏们看低了哟，诸多的顾虑，统统都是多余的。于是乎，鸭客老哥子给瘸腿老庚添米酒，女乞丐妹友也给瘸腿老哥子夹鸭肉，竭忱地向他和小把戏们的慷慨援助致以谢意。他乡遇故知，令人终身难忘哟。
　　月色里，瘸腿老二数碗米酒落肚后，脸上已呈现出八九分的混沌醉意了。他往老鸭客和女乞丐的饭碗里各劝上一只油腻鸭爪，然后振振有词地说：“咱老庚们不说两家话；顺手人情，何足挂齿的嘛！来，左也抓田手，右也抓钱手，财源滚滚来，财运年年有。等到老哥子和小妹友手拉手华堂对拜之日，咱瘸腿老光棍就带上那班惯爱调皮捣蛋的小把戏们，来抢你们的喜糖，来闹你们的洞房喽”！
　　耳闻得瘸腿老光棍的这番热火热辣的话语后，老鸭客早就被陶醉得五脏六腑花开满树了。他醉眼乜斜地瞅着女乞丐妹友，乐呵呵地问：“妹友，你看瘸老光棍说的是醉话，还是明白话啊？”
　　两个醉酒汉老光棍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和着，却把个女乞丐妹友弄得来满脸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能沉鱼，会落雁，埋下头只顾咀嚼那油腻腻的鸭脚爪。
　　“呜——呜！”
　　四面遥远的山坡上，隐隐地随便风传送过来守夜人的夜啸声，此起彼落，东呼西应，揎天揭地。缠绵不尽的松涛声，哗哗哗地喧啸着，仿佛天河水在涨潮。嘿嘿，窝棚窝棚，四季不空；山里人一年四季里车轱辘转，不离不弃的是那小巧玲珑的窝棚啦。
　　你看：阳春春耕季节里，水田、旱地育秧播种时，农家们要呆在窝棚里日夜守护着，以防鸟鼠野兽们来啄食糟蹋春苗春种，误了农时。夏、秋之际，瓜、果成熟，五谷灌浆壮籽时，农家们得呆在窝棚里精心呵护着，以防不时之虞，以免影响了收成。即使在冰封雪冻，打狗不出门的凛冽冬令时节，人们对那窝棚也是情有独钟：天寒地冻时，冰雪压倒了树木，农家们要把它们锯断了装窑，火烧成木炭，挑进城里去出售，赚点过年小盘费。小小窝棚，让农家们刻不能离哩！
　　说来逗趣，更有那些个姑娘、小伙们谈情说爱，唱歌对歌时，不愿被那二外旁人们来干扰打搅，便索性成双结对，主动地挑拣那空荡荡的窝棚，卿卿我我，通宵不眠，去共同酝酿那时空沉淀的历史哩。
　　酒醉催灵感，瘸腿老二听见四面山坡上传过来的阵阵呼啸声，酒劲歌瘾在齐齐地直往上涌。瘸腿老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便站在空旷河滩的舞台上，扯足了十二分的嗓门儿，朝那东、西、南、北方向，不论时辰，吼了个遍，唱了个够！
　　瘸腿老二，排行老二；斯时斯地，唱歌喊歌，可得数他第一哟！
　　哼，粗中有细的瘸腿老二，更着实让女乞丐深刻地感动了一回。
　　瘸腿老二乘着酒兴唱喝一回过后，便趔趄着回到肉鸭棚来，从装着米酒、瓜菜、豆角的尼龙袋里，竟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几件衣物，颤抖着双手递到老鸭客的手中，咀言嚼语地说：“老鸭客大哥，这是我家儿媳妇的几件春秋换洗衣服；我和儿子商量过了，就送给贵小妹早晚轮替着换洗穿上吧”。
老鸭客当然也时时掂念着女乞丐的换季衣物，原本打算等肉鸭们出棚后再进小县城里去添置；万没料到瘸腿老二先鞭夺人，竟“咴儿咴儿”地先打马过桥，送足了顺水人情呢。
　　天若有情天亦老，多情多不过瘸腿老二，这着实让老鸭客羞愧交加，自叹弗如的哟。
　　瘸腿老二的家酿米酒，老鸭客百吃不厌，数十年如一日。附近小镇上有一爿自诩为米酒厂的小作坊，其产品虽美其名曰“包谷烧”，其实据知情人爆料说：那是用酒精勾兑出来的假米酒，喝过量了会伤身害命的。黑心老板们只图赚黑心钱，凉水当酒卖，犹嫌猪无糟，贪心不足蛇吞象。有那好酒贪杯的人喝多了勾兑的假酒，不知觉间便命丧黄泉了。无烟米酒厂，害人匪浅哪。
　　老鸭客但凡到别人家里去喝红、白喜酒，哪怕别人三吆六喝，殷情献盏，他都是适可而止，决不敢过量，咎由自取嘛。然而，喝瘸腿老二家的家酿黄米酒，老鸭客却是一反常态：当仁不让，不喝三碗不过冈。
　　女乞丐是女流之辈呢，多吃饭菜，少灌黄汤，方不失斯文本相嘛。月夜良宵，难得瘸腿老二莅临鸭棚，当面吼歌，耳闻目睹，消弭了她连日来“只闻歌、不见人”的满腹遗憾，机会着实是不可多得哟。母鸡下蛋，自鸣得意，难免给人以聒噪之嫌；听瘸腿老哥子唱山歌，令人五脏六腑，为之新鲜，甘之如饴。
　　更深人静，山水入梦。月亮地里，鸭客老哥子乘兴操起了土二胡，通宵达旦地杀鸡杀鸭，咿咿呀呀地没完没了。瘸腿老二彻夜吼歌，不眠不休，酒醉之人无睡意嘛。
　　西瓜地窝棚，对望着鸭棚。
　　唯有那八百肉鸭群们，岿然不惊，酣畅淋漓地梦寐如仪。
　　女乞丐没醉，却也全没睡意。她依偎在鸭棚一角，听琴，听歌，仰望月亮，思念故乡，反复揉搓那满肺腑的离情与别意，打包邮寄回那梦乡里去。
　　恍惚迷离中，女乞丐看见嫦娥仙姑裙裾环佩铿锵，一路笑脸嫣嫣地朝她走了过来。嫦娥仙姑那霓裳羽衣上面濡染着的桂花酒醇香，熏人欲醉。